提起笔来，我该从何写起？四叔，我可怜的四叔！

一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兄弟姐妹共有八人，一九六三年出生的四叔排行老五，在兄弟中是老四，所以我们叫他“四叔”。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里，多一个孩子和多一只小猫，一条小狗没什么区别。他的到来，除了让现有的六人所端的碗中更稀一点，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喜悦。

家里光景穷困，大哥义无返顾，不能上学，二哥只上到小学四年级辍学回家。偏生三哥是个痴迷读书的家伙，读到高中，谁知命运弄人，取消了高考制度，只得回家当了农民。他可以对着他的父母兄弟哭喊，可面对这疯狂的政策，只能束手无策。

我的四叔不是块读书的料儿，可偏就感上了好时候，一直顺利的上到初中，在个人的强烈要求之下，回家当了农民。我不明白，四叔为什么不爱读书，那时有哥哥姐姐们撑着，他完全有条件完成学业，他却放弃了。现在我想，是不是发育的早，听父亲说，才十二岁的四叔，已是虎背熊腰，壮实得像条汉子。他是不是想早点体现他男子汉的本色，让自己成为真正的汉子。

二

四叔结婚的时候，我　岁。记不得四婶是如何被抬进家门的，只记得我特别喜欢到他们家去，因为这两口子，男的憨厚朴实，从不凶人，女的大大咧咧，按我妈的话说，那叫“高喉咙大嗓门”。但凡这样的人，都特大方。那时侯，到他们家，我总能混个小肚子滚圆。

这两口子在村上人缘好得很。只要那家有点儿砌院墙，盖猪圈的小伙，招呼一声，四叔指定儿过去。那一身的好力气，他从不吝惜。到了晚上，四叔家就更热闹了，邻居家有端了饭碗就过去的，村里面的人，吃过饭到赶集似的聚拢来。蹲的，靠墙根儿坐的，黑黑的一片。日子穷，可人们特快活，那笑声爽朗响亮，在四叔家的院子上空回荡。

四婶的大嗓门，挺能逗趣，用现在的话说：特能侃。她的身边也总是围着一群妇女，而且她那张嘴，在我看来，像从来不会累似的，到了哪里，都听到她在“侃”，她在笑。

贫穷的日子，粗茶淡饭，竟能咂摸出如此滋味，而能有如此笑颜，我品味着，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幸福。

三

“呱呱”这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随着形势的一天天好转相继出世，为这个农家带来了更多的生气和活力，也给我的四叔带来了压力。

是啊，邻居家的小楼一座座矗立起来了，有了儿子的四叔也不能示弱呀，他要为两个儿子六下一座房子，将来娶媳妇。

我的四叔有一身的好力气，他也不是吝惜气力的人。

勤扒苦做，没日没夜。终于，在四叔三十一岁那年，一座四间两层的小楼耸立起来了。四叔站在楼前憨憨地笑了。

晚上，睡在空荡荡的小楼里，四叔和四婶商量着，再干上一年，我们把建房的钱还上了，也给家添个电视机……

那个夏天，晚饭后，我溜到四叔家玩儿的时候，总是他们吃晚饭的时候，记得很清楚，他们家爱做凉面，而且是用桶装，除了两个能吃的半大小子，我四叔一顿能吃三水瓢，也因此落下个“老水牛”的绰号。

四

谁也不曾想，这么壮实的汉子，竟也会生病。

新房建好的第二年，四叔刚满三十二岁，一个男人的黄金年华，被诊断出，得了病——糖尿病。

这怎么可能？听爸妈说四叔生病了，我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铁塔般的身材，老牛般的体魄，一顿能吃三水瓢的面条。不，不可能！即使有病，但能打倒四叔吗？不会，决不会！

咬着牙，我的四叔，没有看病，给儿子留足了学费，把当年挣来的钱全部还了债。这是四叔后来告诉我的，死前我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流着眼泪对我说，我当时不该还债，我要看病就不会呀！我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病魔不仅打垮了四叔的身体，也完全摧毁了他的意志。

我的四叔开始自暴自弃，这病不能吃甜的，可在农村里有的生瓜梨枣，他全吃，他用这种方式毁灭自己，折磨家人。

五

四叔的大儿子，我弟弟成绩很好，可中考失利，只能上一所普通中学。钱，要命的钱从何而来？

没办法，四婶到襄樊去拣破烂，家里的几亩田地靠兄弟们帮忙照看着。我的四叔整天在消磨着他的时光。

随后，我上班，出嫁，远远的离开了家。每次回来，听到的关于四叔的消息都不好，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意志日渐消沉。他，成了一个等死的人！我心痛着，也只是在听到的那一阵子，转眼，我又忙活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弟弟考上大学了，这是四叔死前的第三年。这个贫苦家庭出身的孩子，靠着母亲拣破烂挣来的钱，站在父亲摇摇欲坠的肩头，考上了大学。

爸爸说，应该热闹一下，这个家庭太悲苦了。亲戚朋友又聚拢在这个有着四间两层楼的院子里，也是在夏天，郁郁葱葱的杂草充斥在这里，从盖好就没有粉刷过的墙壁，随着时间的流逝，风雨的冲刷，显得特别灰暗，灰头土脸的，犹如迈不动步子的老头儿。

四叔蹲在大门口旁边的墙跟儿下，可怜160多斤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披一件黑色的旧棉袄，干枯泛黄的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他手里拿着的是两快钱一盒的纸烟。他是这家的男主任，今天本该直起腰身，扬眉吐气，声音响亮的招呼客人，可，四叔，我可怜的四叔，已经直不起腰。

六

最后一次见到四叔是他死前的前两个星期。“你四叔，他快不行了，今天姑姑们都过来看他，你也回来。”妈打电话是对我这么说的。

匆匆赶来，目光先在墙跟儿下找寻一番，没有，四叔起不了床了！

走进屋里，四叔躺在床上，床边一大片泛黄的污秽，模糊不清，胃里一阵翻滚，我端来登子，做在床前。四婶说：“梅子来了，你还认得她吗？声音好轻好轻。四叔睁开眼，听四婶说，他已经看不清楚了。浑浊的目光努力朝我看着，他似想起身，我快步走过去，帮他掖掖被角，“躺着，别动。”我轻声的说　。

外面又有人来，四婶赶紧出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四叔旁边，我不知道说什么。什么话又能够安慰一个被病痛折磨了十二年的将死之人呢？

“梅子，你爸爸说，什么也不属于我了，吃点，喝点是自己的，可是四叔什么也吃不下了。”

“房子盖好的第二年，我不该还债，我该瞧病的……”　

……

豆大的泪珠顺着四叔的眼角流下来，我已是泣不成声了……

四叔，可怜的四叔，农村人谁得了这病，除了等死，没别的法子呀！换谁都一样，可老天为什么选择了你，这对你不公平呀！

我在心里哭喊着，泪水汹涌澎湃……

七

四叔走的那天是个月圆之夜。清亮亮的月光皎洁如水，微风阵阵，树的影子摇曳起舞，犹如水中泛起的阵阵涟漪。月亮无私的照耀着每一个人，只要你愿意走出家门，都会享受它的深情注视，可它再也照不到我的四叔了！

走在送行的队伍中，我看到哥哥，弟弟，侄儿们个个高高大大，壮壮实实，我仿佛又看到了四叔的影子。有一身好力气的四叔本来想凭着这身好力气，捞到一个幸福的将来，可病魔毁掉了一切。

于是我又想，有健壮的体魄又如何呢？这么多健壮的身体都没有帮四叔打败疾病和厄运，这些有着健壮体魄的人们，他们的明天又会如何呢？

一个人的走失，什么也改变不了！

今夜，坐在窗前听雨，我在怀念一个人，我在忧虑自己的将来。　

2006．6．13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