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尚堡，有两间用石头和黄泥巴砌成的矮房，破破碎碎的几匹青瓦盖着，靠在南边的屋角上，因为少瓦，只好用黑色的胶纸遮着。矮房子的前面一片杂草，其中以黄芪为最多，一阵山风吹来，到处都弥漫着淡淡苦艾味。

这就是和尚堡的小学堂，住在小学堂里卡塔老师在这里已经二十个年头了。二十年前，卡塔老师也住在这里，只不过这里是一座清静的庙宇，房子要比现在好上十倍，只可惜这么好的庙，却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摧毁了，如今却让卡塔老师住着这等破房子。每逢下雨天，卡塔老师一边用竹笋壳补漏，一边不停地咒骂，这些神经，把好端端的房子砸了，盖一间破房子，及不挡风；又不遮雨，神经，真他妈的神经。

卡塔老师埋怨归埋怨，手脚却一刻也不敢松懈，和尚堡不下雨则已，一下起雨来就像瓢泼似的，学堂的梁与梁、椽与椽之间也形成了雨帘，不一会儿，两间矮房都湿洼洼的了，一凼水儿，一凼水儿，散着好看浑圈儿。

卡塔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补得了这边，补不了那边，最后也只好认命了，垂头丧气地蹭在干燥的角落里，巴望着这场雨尽快过去。

和尚堡学堂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黑板是用锅灰抹上的，这块水泥黑板是两年前涂过黑漆，那乌黑乌黑的油漆，真黑！卡塔老师记得那时他涂黑板不小心在他的咔叽布上衣上沾了一块，至今还洗之不去，那黑油漆还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恶臭。卡塔老师非常节约，只是在水泥板涂了薄薄的一层，他想节省着用哩！殊不知被小气的工头带走了。想到这里，卡塔老师至今心里还窝着气。黑板用锅灰可以将就着，可桌椅不行了，缺胳膊少腿的，孩子们一不小心桌椅就倒塌了，书本掉得满地都是。为此，卡塔向村支书反映了好几次情况，村支书磨不过卡塔，于是央人进山砍了几棵树，从当中劈开，在屋中打个桩，然后把树干架上去，这便是椅子。桌子虽然也让木匠动了几个手术，可惜没有安装抽屉，孩子没有搁书的地方。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办法，他们利用课余的时间，从山上弄来棕树叶，结成绳子，绕着桌子织成一个软平台，正好有放书的地方。最令人滑稽的是，卡塔在上课的时候，便在屋檐下的牛铃绳左右摇摆几下，和尚堡上便响起了一串串清脆的牛铃声，牛铃声响了，孩子们便从山上，水沟里一个个满头大汗、黑不溜秋地钻出来，拖沓地钻进教室。

不管怎么说，简陋虽是简陋，但这也是孩子们的天堂。

和尚堡学堂共１４个孩子，大伙儿都挤在一间教室里，大伙儿最害怕卡塔，卡塔几十年沧桑的脸一片酱紫色，严板的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在遇到他心仪的学生面前才露出一丝慈祥。苦板的脸色，这并不是让孩子们害怕的，卡塔时常手拿一根戒尺，据说孩子们的父辈都挨打个手掌，由此，无不令人敬畏。

每次，卡塔老师发火的时候，便扬起戒尺，并说，你们老头儿都尝世这种滋味，难道你也要尝一尝吗？也许卡塔只是吓唬孩子们，极少看见他动真格的。

卡塔单身一人，老婆在山沟里洗衣服时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了，卡塔从此不娶，一心扑在孩子身上。

在卡塔之外，孩子们当中，众人最服王大中。王大中不仅长得高大魁梧，而且非常够义气，每次犯下错误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撑着，有一次卡塔发火了，竞然动起了久违戒尺，把王大中的手打得三天不能端饭碗。为此，兄弟们都跑到他家里看他，大伙儿看着他肿得老高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而他却非常大方地摆摆手，没事，没事的。看着他这强装的笑脸，大伙儿哭得更凶了。

王大中最逞能的是斗鸡。斗鸡是山里孩子们流行的一种游戏，一只脚站立，另一条腿弯曲着，两手捧住脚，彼此用弯着的腿的膝盖互相冲撞。王大中可以一只腿站一个小时，纹丝不动。王大中傲视和尚堡学堂所有的人，谁都敬畏他。有一天，王大中口吐狂言说，大伙儿一块来吧，也不是我的对手。这一下，惹了众怒。八九个男生都摆起了斗鸡的架势，连四个女生也站在大伙这一边，王大中有些后怕了，但一股男子汉的气慨在他的胸中左冲右撞，把害怕的心情压住了。他咬了咬牙，摆开架式。输就输了，反正没有输田地。好一个王大中，王大中几个跨步就跳上了一个小平台，选择了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大伙都傻了，谁也不敢冲上去，王大中得意的“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学着孙悟空的鸟样朝大伙招手，猴儿们，你们快上来呀！下面的人便蠢蠢欲动，有几个不怕死的端着腿就往向前冲，嘴里还“嗒嗒嗒”地学着机关枪在叫。很不幸，只要和王大中一接上火，便被其摔将下来，不一会儿，就只剩下４个小将了。王大中在心里把他们掂了掂，认为自己赢他们肯定没问题，便大“吼”一声，冲下山来，其中有两位被王大中的叫喊吓软了腿，撒手跑了。王大中更得意了，冲着另外两个狂叫，乖乖投降吧！饶你们不死。我们不会投降的，有胆量就放马过来。一个瘦瘦小小、貌不惊人的同学语气铿锵，露出一种豪迈的英雄之气。大伙乐了，便为这个“茶树棒”似的家伙喝彩，布衣，把王大中干掉！王大中最恨别人说要干掉他，怒气冲冲地杀将过来，布衣轻轻一侧，绕开王大中凶狠的一击，战斗最忌心浮气躁，王大中一击不成，还打了几个趔趄，幸亏他“功底深厚”，不然就撒手落地了。王大中这时候气急败坏了，他就不信这个邪，他会输个这个瘦不拉几的家伙，于是，他又发起第二轮“扫荡”，布衣又灵活地绕开了。王大中这回运气不及上回好，没待他回过神来，布衣在他背后猛地一击，强大的惯性的作用，使王大中摔了下来。大伙高兴起来，把布衣托着打起荡来，都认他为英雄，仿佛他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一样。

后来，王大中不服气，又约布衣斗了好几次，都被布衣一一击败。王大中服了，他明白一个理：身体彪悍，不一定是强大，人的思想、机智才是真正的强大。王大中于是收拾住野性，埋头苦读，成绩很快上来了，成为卡塔一得意门生。

和尚堡通向山外有两条路：一条是山路，七拐八弯，围着罗汉界转圈圈，一圈儿转上去，一圈儿转下来，大概要走５０多公里路，不通车，进城要天未亮就起床打点，脚程慢一点，城里的墟便过去了。所以很少有人走山路，山路不走走水沟，水沟笔直到底，进城只需顺溪淌１０多公里水路。和尚堡的人常走水路，人走在水沟里，最怕变天。天一变。大雨倾盆而至，就有可能山洪暴发。在卡塔的记忆中，已经有８个人葬身山洪之中，其中包括他亲爱的妻子。

每逢下大雨，卡塔都要采一些野花，那些被雨水打得憔悴的野花，在风雨中摇摇摆摆，又傲然地盛开着，卡塔站在沟沿上，望着汹涌怒吼的山洪，一枝花，一枝花地扔进洪水里，神情默然，他默默地哀悼着，希望妻子能够感觉到他的心或者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米兰，我要你给我生个儿子！卡塔憨憨地对妻子说。

谁说要给你生儿子？生了儿子你又不管。那么多孩子你一个个疼得要命，不知道会不会疼自己的儿子？米兰嗔怒地埋怨道，她知道卡塔心里面只有他的学生们。

会的，会的。我要让他成为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卡塔痛苦地回忆着，他喃喃地对洪水说，米兰，我会把和尚堡的孩子带一个出山去，让他考上大学，那么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卡塔教书几十年来，最数布衣和王大中最有出息了。布衣天资聪慧，很多东西一点就通；王大中学习能吃苦，求上进，虽然挨过不少卡塔的戒尺，实际上是他替别人挨的。卡塔心里明白不过了，但他就冲着他的臭脾气才教训他，可王大中仍然如是，这不得不让卡塔觉得他有几分骨气，以后处罚王大中时，卡塔便敷衍过去了。

山里的孩子有灵性，野性也大，不缚管束。只要孩子们喜欢的，挡都挡不住。王大中喜斗鸡，但败于布衣，可布衣并不擅长斗鸡，他的特长是凫水。离和尚堡学堂不远，有一条勃陀河，布衣一个猛子扎进去，半天不见河面有一丝动静，伙伴们慌张了，大哭大喊地叫救命，这时候，河面上蹿出一串快活的水花，布衣光着膀子抓起了一条大鲤鱼。大伙儿破涕为笑了，都说，以为你被淹死了哩！布衣说，我不活到九十岁，绝对不会死。大伙又问，那你刚才去了哪里，不是阴曹地府也用不着半天工夫？布衣笑了笑，我刚才正在抓鲤鱼哩！大伙惊喜不得了，高兴地嚷道，再抓一条鱼。布衣二话不说，又一个猛子扎进勃陀河，这次比第一次更快，不过一刻钟，布衣又露出了水面，把鱼扔上岸，今天咱们打平伙。

于是大伙都上岸，有好事者便飞快地从家里拿来锅子，在河滩上支起简单的灶台。因为有鱼吃，不用吩咐，大伙都是自动地拾来柴禾，还有人带来了姜，有人带来了猪油。王大中懒得回家，偷偷地溜进农家菜园子里扯了一把香葱。都是农村的孩子，个个都是当家理手，料理的水煮鱼又香又酥，使得整个勃陀河都是香了起来。

两条鱼，十几个人动手吃，不一会儿，便吃个精光，连汤也喝干了。众人都没有解馋，反到把食欲调上来了，一个个生不如死的样子，于是便怂恿布衣，你再进勃陀河扎个猛子，让大家吃个痛快。布衣不敢了，怕他们没玩没了。再说了，抓鱼也不是一件轻松活，哪里能说干就干？布衣不做声，摆出高傲的态度，吊尽大伙的胃口。只有王大中不理他，于是说，大伙敢吃蛇肉吗？大伙兴趣来了，一窝蜂地凑在王大中的旁边，你敢抓蛇吗？王大中轻蔑地哼了一声，怎么不敢？大伙都说，你抓来了我们就吃。布衣笑了笑，蛇肉可好吃了，比鱼更好吃，上回我到舅舅家，就吃了一回蛇，那是清炖的蛇肉，上面只要洒一点葱花，就香到人的心里面去了。这时候，有人在吞口水，王大中，你去抓蛇吧，布衣煮蛇的手艺一流，大伙都等着吃哩！众人一起说，是，是，都没有吃饱。王大中拗不过大伙，起身跑到水沟里，大伙跟着他后面，有人抱怨说，王大中，抓蛇干嘛跑到水沟里来？要是突然来了一场大雨，山洪暴发，我们几条小命都要搭进去。王大中骂道，怕死就别想吃蛇肉，你娘的怀里最安全，要不，你就回去。大伙见王大中发火，就帮王大中说话，真是乌鸦嘴，大晴天的，说什么霉气话，再说，大雨一来，我们马上上岸，有什么事？你小子这么说，说得大家心里悬悬的。我看你还是跑到你娘怀里，你娘的奶又大又圆，比蛇肉好吮多了。那家伙被大伙说哭了，你们这是欺负人！王大中最见不得别人哭，于是哄他，大伙开玩笑的，你若不哭，我抓住蛇了给你多分点。那家伙抹了一把鼻涕，揶着嘴笑了起来。布衣问，王大中，沟里的蛇有山上的多吗？王大中得意地笑了笑，你学习成绩好，这就不懂了吧！天气热，蛇爱纳凉，就爱朝水沟里跑！王大中又大声吩咐道，大家把耳朵都竖起来，听到有青蛙叫就喊我？布衣有点羡慕王大中的学问了，你是跟谁学的，知道的这么多？王大中更得意，那还用跟谁学？《自然》课本上不是说蛇爱吃青蛙吗？有青蛙叫，必定有蛇在咬它。大伙听得入神，只差把王大中搂着亲了。布衣有些遗憾，刚才他在勃陀河里抓鱼的绝技已被大伙忘得一干二净了。

突然有人大叫，有蛇，有蛇。只见一条大花蛇箭一般地溜上一块大石上，它将身体盘绕了一圈，竖着脖子冷冰冰地望着众人，嘴里一吐一吞着红色的芯。额头还有一个醒目的“王”字，王大中嘿嘿地冷笑两声，对大伙说，这是条菜花蛇，无毒。众人不敢上前，一个个躲在王大中的后面。王大中一点也不害怕，一个键步冲上去，伸手便抓菜花蛇的七寸。菜花蛇见吓不住这些小孩，扭头就想溜。你想溜？可王大中不答应，一手没有抓住它的头，第二手就立刻跟了上来，蛇躲避不及，被王大中抓住尾巴。说时迟，那时快，王大中紧抓住蛇的尾巴，撒手舞了起来，蛇弯曲的身子被摔直了，王大中另一手紧跟滑上去，抓住那菜花蛇的七寸，那蛇软沓沓地缠绕在王大中的手臂上。蛇被制服了。

于是，大伙像捧英雄一样又把王大中捧到沙滩上。王大中把蛇递给布衣，拿去煮吧！布衣害怕的打着抖，我只能煮死的。王大中二话不说，拾起一块河岩头，朝蛇的头部砸去。鲜血四溅，蛇头立即成了稀巴烂。蛇在地上打了几个圈，死了。布衣没有办法，只好拾起那条死蛇，把蛇皮剥了下来。最后把蛇的内脏全扔了，只留下蛇胆，问大家，谁敢吃蛇胆，鲜活活的，还冒着热气，生吃大补。有人问，补什么？可以杀肚子里的虫，对身体非常有好处。王大中一把抢了过去，我吃，我吃。说罢，他一口就吞了下去。布衣大笑起来，苦不苦？王大中苦得眼泪都是快掉了下来，对布衣大喊赶快煮蛇肉，我要喝汤漱口。

火又着了，布衣把蛇肉放进锅子里煮起来，不一会儿，水开了，布衣把锅子打开，大伙儿以为蛇肉熟了，嚷着要吃。但被布衣拦住了，他把一锅鲜美的汤泌掉了。大伙啧啧地一片叹息声，都说布衣可惜了一锅美汤。布衣笑了笑说，更美的汤在后一道工序呢！不知布衣是怎么摆弄的，布衣将蛇刺剔了下来，吩咐道，赶紧把蛇刺用土埋了，蛇刺扎，龙刺挑，别让这蛇刺害人。说完又把蛇肉放进锅里，重新兑上水，又煮了起来。有人嚷，为什么不放油？布衣回答，伙计，这是清煮蛇王，不用放油，放油就败了这自然的鲜味。大家说话间，蛇香从锅子里飘荡出来，每个人口里都生出重重的口水。布衣对大伙说，还得等一会儿就更香了。大伙急不可待地终于等到布衣把锅盖揭开，布衣赶紧朝滚开的汤里洒上葱花。立即，沙滩上的蛇香变得淡淡的，犹如一缕恬静、幽雅之气四处飘荡，一只只轻盈的河鸟循香而来，在河面上转着美丽的转转儿。

我要喝汤！王大中大喊，生怕被别人抢个精光。蛇胆的苦涩让他苦得无法可说。王大中心中有气，刚刚大伙还把他当英雄，可轮到吃的时候，他们都是英雄了，谁还管他呢？凭着他的气力，他终于抢到了一块蛇肉，轻轻地咬了一口，真香。

都给我回去。大伙正沉浸在美美的蛇肉之中。突然听见猛地一声喝斥，大伙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卡塔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正朝他们发怒火。

回去给我站斗鸡，站一个小时。卡塔仍下一句话便于回和尚堡了。

怎么忘记了上课呢？

是的，这么快乐的伙伴，这么快乐的趣事，有谁记得要上课呢？

卡塔又来到水沟边，他把一束束野花扔进水沟里，他又开始对他亡故的妻子说话。米兰，你放心吧，我教的几个孩子都很可爱。其中要数布衣和王大中了，这两个孩子都很顽皮，正是你说的那样，山里的孩子很野，在学习上花的功失的不多，可是他们两个孩子玩归玩，学习学习一点也不落后，可能是考大学的坯子。说来，你也许不相信，王大中斗鸡很厉害，孩子们没有谁是他的对手。可他会不小心输给布衣，布衣很机灵，会想办法对付王大中；王大中还能抓蛇，说到蛇，米兰你大概有些害怕了，可是在王大中手里，蛇只不过是他的玩具。他们几个还把蛇剥了煮了吃，布衣做的味道还不差哩。不过，他们玩过头，竟然忘了上课。我就让他们站了一个小时的斗鸡，整得几个孩子满头是汗。卡塔的脸上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我就是要治一治他们的野性，不然一块上好的大学坯子就浪费了。现在对他们狠一点，就是对他们将来的好。米兰，你说是吗？……

卡塔痛痛快快地说，雨痛痛快快地下，山洪一泻而去，声音遮住了卡塔的喃喃自语，谁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卡塔浑身透湿，可他站在雨里一动一动，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在他的下颔处也形成了雨帘。

孩子们立在卡塔的身后，不敢惊动他，默默地伫立着，他们见老师伤心，心里也莫名地伤心。但只要卡塔一转身，他们便一窝蜂地钻进教室，装模作样地读书，他们怕卡塔知道了伤心。

有一次，布衣静悄悄地走了过去，把采来的野花扔进山洪里，野花在山洪中打了一个圈儿，被洪水吞没了。

卡塔老师，你不要不是伤心，我一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

我们都会好好读书，不辜负老师对我们的希望。孩子们一起大声音说。

卡塔木然的眼睛亮了，他激动地望着孩子们，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不由地流了下来。那一刻，他无法言语，他静静地把布衣揽进怀里。孩子们都拥了过去，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的身后，雨越下越大，雨中的野花儿摇摇摆摆的，仍然吐着娇艳的脸蛋，在雨雾中，愈显得傲然。

和尚堡学堂一日比一日破败，遇上大风，树叶子都飘得进教室。学堂自是穷得当当响，拿不出一分钱来维修，学生交的几个钱子，卡塔一分不少地上交给学区了。卡塔只好自己动手，给学堂修修补补。他拿着斧头就有一种拿斧头的感觉，三锤子两斧头，有板有眼的，至于揣着墨斗吊线，一只眼睛眯着，一只手轻轻地在墨线上一弹，一条垂直的线便于印在木板上，卡塔的姿势，那种神态，和一个出师的木匠师傅没什么两样。熟能生巧，渐渐地，一般的木匠活儿一点也难不着卡塔。

一天响午，天气晴朗。卡塔帮学生修桌子，没了钉子。他掏出几张毛票子，叫来王大中，你帮我到镇上称几斤钉子，放学的时候赶回来。王大中接过钱，立马就往外跑。小孩子脚程快，不出三个小时就能赶回来。

王大中穿着解放鞋，在水沟里直踩横踩，鞋子打湿了也不管。山里的孩子大大咧咧的，只想把事情早点办完交差。王大中心里很高兴，卡塔让他办事是他无比的荣耀，他非常尊敬卡塔，他有点奇怪自己，尽管卡塔的戒尺从来就没有放过他，可他从来就没有记恨过卡塔。

王大中想着想着，抬头，他看见天空飘了一块黑云，他不由地加快了步子。到了镇上，他哪里也没有去玩，他知道卡塔在学堂里等着他哩！他直奔五金门市部，称了三斤钉子后马上就往回赶。这时候，他头上的黑云越积越多，风也吹了起来，凉丝丝的，浸进了王大中的心里。

王大中依然走水沟回来，他知道今天可能有暴雨，可能有山洪，可能勃陀河的水也朝水沟里漫，但王大中不怕，他走读以来，每天都是走水沟的，遇到山洪，他就溜上岸，等山洪走了，他再走水沟。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说，有时候下大雨，也不见得会起山洪。王大中想了想，得尽快赶回去，他怕卡塔老师担心。

和尚堡的天如孩儿脸，说变就变。明朗的天空突然飘来几块黑云，一阵狂风大作，天就似要塌下来了。

卡塔正在上课，只见风把屋南角的黑胶纸刮得脆生生的响，卡塔心想着王大中还在水沟里走，暗叫不好。于是立即让大家自习，嘱咐大家不要急着回家，天快要下雨了，山洪可能会暴发。

有几个学生吓得就哭了起来，卡塔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打开教室门，一阵狂风猛地灌进来，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大热天，打哆嗦。卡塔有一种不祥的兆头。

卡塔从屋里拿了一根棕绳子，快步顺着水沟走。

卡塔老师，我跟您去。布衣跑了出来。

水沟里危险，你快回去。卡塔着急地喊。

布衣没有动，他说，我会凫水，也许可以帮你的忙。

卡塔没有作声了，他不能阻挡布衣，他知道布衣和王大中很要好。

小心点。卡塔沉闷地说了一句。

天空猛地拉了一闪电，仿佛半边天被撕开了，紧接着惊天动地的一声炸雷。“隆隆隆”，整个天空一片狼藉，雨开始哗哗地下了起来。

王大中迎着风走，雨点劈啪劈啪打下来，不一会儿，王大中浑身便湿透了。雨越来大，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王大中只好凭着感觉走，他不时地摔倒在水沟里，水沟里的水渐渐地涨了起来，王大中走得更慢了。

突然，王大中发现一条蛇从水沟里蹿出来，静静地躲进草丛里，王大中从雨帘中看过去，黑白相间的一条蛇，这正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九道姑。九道姑在山中毒性仅次于眼睛王，被它咬上了，九步之内必毙命，无药可救。王大中虽然能抓蛇，但也不敢惹它。他轻轻地往岸上爬，想从九道姑旁边绕过去。雨把水沟的草淋得油一样滑，王大中不小心摔了下来。“哗啦——”，九道姑发现了他，他快速地溜了过来，王大中躲避不及，后脚跟被它咬了一口，王大中只觉一麻，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腿踢开了九道姑，拼命地拾起岩头就砸。九道姑不幸腰上中了一岩头，接着头部也被击中了，只有尾巴不停地在岩旯旮里拼命地摆动。

王大中估计山洪可能来了，他挣扎着爬上了岸。他知道九道姑的毒性大，不敢乱动。他把腿直挺挺地伸直，把内衣褂子撕开，把整条腿扎紧，以免毒性扩散。他忙完这一切，他的整腿已经肿胀起来了，雨水打在他的伤口上，整条腿苍白的吓人。

王大中。这时候，卡塔和布衣赶来了。

卡塔老师！王大中见到救命草似的，突然哭了，我被九道姑咬了一口，你快救救我，我不要死。

别怕。卡塔看了一下王大中的伤口，幸好他来得及时。他安慰王大中，眼睛王咬了都有药救，九道姑是不碍事的，我这就帮你把毒吸出来。

卡塔和布衣把王大中抬到沟岸顶上，山洪果然滚滚下来了。山洪仿佛带着一阵风，在水沟里一个坎一个坎地翻滚，怒吼着，无法阻挡地一泻而下。水沟里积满了枯枝败叶，它们浮在山洪的上面，像一条龙在放肆地咆哮。布衣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想，就算他能凫水，他也会毙命在这条水沟里。

卡塔用棕绳重新帮王大中捆好，然后就对着伤口吸了起来，每吸一口，卡塔便吐出一团黑血。

不，有毒。布衣叫出了声。

卡塔似乎没有听见，什么表情都没有，仍然在王大中的伤口上吸吮着，接着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

雨越下越大，山洪更加肆虐。

不知过了多久，卡塔突然一头歪了下去。

布衣急忙扶起卡塔，卡塔老师，卡塔老师，你怎么了？

卡塔的脸迎着雨水，丝丝冰凉让他苏醒了过来。我的舌头中毒了，越……越大了，不能呼吸。

卡塔大口大口地张着嘴呼吸，雨水在他的嘴里溅起了水沫儿。

布衣赶紧把卡塔搂进怀里，以免雨水落进他的嘴里。卡塔老师，你不要有事啊！不知怎得，布衣的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不要哭……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卡塔的舌头肿得伸出了嘴外边了，他不能再说话了。

布衣和王大中大哭起来，可是雨声和山洪的声音很大，把他们的声音遮住了，谁会听得见呢？

卡塔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摆摆的，嘴里叫了一声，米兰。但他没有叫出声，他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于是，踉跄地一头扎进山洪里。

卡塔老师——布衣和王大中拼命地唤老师的名字。

雨依然在下，水沟岸边的野花儿在雨中摇摇摆摆的，但仍然傲然而地开放着。

布衣搀扶着王大中，从沟岸上摘了一棵野花儿，把它扔进山洪里。

卡塔，我们就是您的儿子。我们一定考上大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