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化香峪的三月,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水田里的履冰开始融化,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扑进水田里,“嘎、嘎”地欢叫,在欢乐的气息里,满山的狗尾巴草也开始泛绿,嫩绿嫩绿的,招人心疼的绿,不由使人联想到生命的意义来。不用说,春天来了。
春天里有许多重要的消息。譬如,村子里婆的猪崽就要出生了,从猪娘圆溜溜的肚子和它不同一般幸福的叫喊中,估计可以生产十七八只猪崽;又有上面乡里传来消息,化香峪里要全面实行“双两大”水稻栽培,据说,“双两大”收成好,亩产1500多斤,一个个火红的希望在化香峪里升起,每次都会引起不小的激动。
我的心也激动着,卡达大叔从城里捎来口信,说妈妈在后天赶回来。我和妈妈已经十年没见一面了,乍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妈妈还会来看我们。
妈妈还惦念着我们。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我慎重地又向卡达大叔询问了一遍,生怕卡达大叔弄错了。
卡达大叔抽了一口烟,非常肯定地说:“错不了,我还和她搭过话哩!”
家里一下子炸了锅。卡达大叔一出家门,我们全家都愣了半天,爷爷、婆婆、二弟都没了主意,全然不知所措。这十年来,我们一直都盼着妈妈回来,而现在,妈妈就要回来了,我们一下子都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婆婆轻轻的抽泣了,她望着二弟和我,泪水尽情的淌下来,婆婆沧桑的脸和枯树皮一样,枯木皮经泪水一浸泡,脸上的悲痛便到了极致。十年前,爸爸去世了,妈妈随即改嫁他乡,从此杳无音讯。我和二弟日日夜夜都想念着妈妈,看着别的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样子,我们便无比羡慕,泪水也不由地落下来,谁愿意做没有妈妈的孩子呢?
“哭什么?”爷爷唠叨了一句,鼻子一张一汲,声音像拉风箱似的,“这是高兴的事吗?大家都张罗张罗,不要让孩子的妈妈见了孩子更委屈。”
婆婆摸了一把泪,捏了一把鼻子,把鼻涕摸在鞋帮上,对二弟说:“赶明儿,你把楼里的猪崽赶到城上卖了,给她买点礼物吧!”
二弟把背转过去,有些生气:“我不去。”
我是理解二弟的态度的。那个年头,家里并不富裕,爸爸去了,妈妈就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只要妈妈留在家里,我们这个家便不是残缺的家,我和二弟便不是孤儿,可是,妈妈还是出去了……
婆婆轻轻拍了二弟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和蔼慈祥地说:“傻孩子,有妈妈多好!”
狗尾巴草,是一种命贱的草,在哪里都长的有。化香峪四处皆是,普通不过了。狗尾巴草长着细长的叶子,花序圆柱形,穗上长有毛,书名又唤莠,大概是它长得参差不齐的缘故吧,被人们喻为品种不良。
狗尾巴草郁郁葱葱,默默无闻,一岁一枯荣,四季更替,狗尾巴草黄了又绿了,狗尾巴草努力地装妆着化香山峪,一到春天化香峪便格外地碧绿。
狗尾巴草长得茂盛的地方,往往有一块宽敞的草地,那是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摘下狗尾巴草穗,用小手捧合着,只留出一个小缝,用小嘴对着小缝里喊:“噢——”然后,摊开小手,从狗尾巴草里便跑步出来一只、两只非常小的虫子,它们轻快地在手掌里爬动着,大人们说,这是狗尾马草的孩子,并且还说,谁能够把狗尾巴草的孩子养成一条狗,谁就能实现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愿望。
可是狗尾巴草的孩子太小了,小得用手一摸它,就把它压死,也不知道它能吃什么东西,况且,它跑得特别快,一不溜神,它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村里人没有一个人把狗尾巴草的孩子养成狗的例子,可孩子们却把它当作真事情一样去做,执着不悔,幻想有一天,真的能够实现自己美好的愿望。
二弟就养着一只狗尾巴草的孩子,确实地说,他数不清自己到底养了多少狗尾巴草的孩子,有些狗尾巴草的孩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夭折了,有些狗尾巴草的孩子不小心溜进草丛里,和大自然浑然一色,没有办法把它们找回来了。可二弟依然虔诚地、轻轻地呼唤着狗尾巴草的孩子,有时候,他就呆呆地站在山坡上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暮色淹没了他的身影。谁也不知道这个黑夜里藏着这个美丽的忧伤。
“二弟,狗尾巴草的孩子是养不大的。”我不忍心让二弟这么折磨自己,有一天,我给他说了实话。
二弟摇摇头:“不,我会养大一只狗的。”
“这不可能。狗毛巴草是植物,藏在狗尾巴草穗上的小虫,不是狗尾巴草的孩子,而是寄生虫,它是养不成狗的。”我朝二弟疯狂地大喊,我怕他入了魔。
二弟像没有听见似的,他面对绵绵起伏的群山,喃喃自语:“我会养大一只狗的,到那个时候,妈妈就可以回来了。”
刹时间,我被震惊了。妈妈,我的妈妈,您现在在哪儿呢?您孩子的呼唤您,您知道吗?我轻轻地拥紧二弟,把他搂在怀里,泪水不由地滚落下来。
我说:“我们一起养一只狗尾巴草的孩子,相信它一定能长成一只狗,妈妈一定会回来的。”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了床,二弟把两只胖胖的猪崽放进竹制的猪笼里。大概是天还没有亮,两只猪崽双眼迷迷糊糊的,鼾声匀致起伏,甜甜的满面笑容,它们还在酣梦里哩!
匆匆地吃一点早点,婆婆把我们送到槽门口,慈祥地向我和二弟探手:“去吧,早点回来。”这时候,抬头可以看见山那边金色的光芒。
一路上,我和二弟轻愉地穿过一片片田地,田地里刚刚播下种子,一群群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寻找食物。我们惊动了它们,“扑”的一声,它们惊吓般地飞到远处去了。早晨,山村的空气格外明净、芬芳地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不禁令人心旷神怡。
可我还是有些哀愁,一丝一缕地穿射进心里,我对二弟说:“二弟,如果妈妈来了,你会叫她妈妈吗?”
“会呀!”二弟愉快地回答。
我点点头,比划着手解释道:“你叫一声‘妈妈’我看看,能叫出口吗?”
二弟认真地准备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叫出来。不耐烦地说:“妈妈没有来,叫不出来。”
我着急了:“现在叫不出来,到时候妈妈来了,也叫不出来。”
“是吗?”从二弟地疑惑的眼神里,我看出他终于和我有了同感。
“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叫‘妈妈’这个词了”,大概都有些陌生?”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刚才我没有叫出来。”二弟如是说。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我提议:“这里没有人,我们练习练习吧!”
二弟把猪笼放了下来,面对着山外,深深地呼了一口,他又把气吐了出来:“哥,这两个字怎么就叫不出来呢?”
我说:“咱们一起喊,轻轻地叫,最后就喊出来,要勇敢一点。”
“妈妈——”我轻轻地喊了一声,觉得心跳得特别快。
“妈妈——”二弟也随后叫了一声,但后半句却哑了。
我和二弟又叫了一遍,声音渐渐大起来。突然,我和二弟都是泪流满面,感情的闸门怎么也止不住——我们一直都想这么叫一声。可一个简单的两个词,我们却等了十年。
“妈妈——”我和二弟都大声地叫了出来,声音惊动了麻雀,它们纷纷地飞到远处去了,落进摇摇摆摆的狗尾巴草丛中躲藏起来。
我给妈妈买了一块浅绿色的丝布,一件在山村很流行款式的昵子风衣,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十年了,妈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衣服她穿着能合适吗?
二弟也促促不安,一会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跑到外头张望,看来,他也没有准备好。
婆婆静静地坐在屋子中央,她是个勤快之人,从来就没有如此安静过,婆婆的面容有些古老了,古铜色,呈现一种伟大的慈祥。
爷爷不停的抽着烟。屋子里充满了纷乱的情绪。
突然,一阵骚动,只听见卡达大叔喊了一声:“大妹子回来了。”
我太想见妈妈了,心里不由一阵慌张,我一口气跳下几个台阶,跑到妈妈的面前。
妈妈老了,从昔日的妈妈的影子里我还是辨认出了妈妈,妈妈的头发有些零乱,脸上爬满了沧桑,与十年前的妈妈的装扮相比,失去了过去的华丽和从容。一件农村里最普通不过的没有任何弹性的毛线针织的衣物和罩着最外面一件银灰色的外套,显得太朴素了。妈妈美的的影子从我脑海里消失了,我不敢相认妈妈。
“老大——”妈妈认出我了,呼唤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没有答应,我觉得妈妈的声音苍老的可怕,还夹着一阵阵急匆匆地尾音子,我一下子惊呆了,这就是我的妈妈吗?
“老二——”妈妈又叫了一声二弟,声音渐渐有了欣喜。
二弟也没有应,妈妈开始流泪了,我们日夜思念的妈妈啊!头发上生满银白色的蚕丝,脸上爬上一道道弯般深刻的皱纹。
我的泪水也涌了出来,我很快原谅了妈妈,不管妈妈过去如何抛弃我们,她终归是我们的妈妈,我不是需要一个妈妈吗?妈妈就在面前,妈妈已经回家了。
我掐了二弟一把,给他暗号,叫他先喊一声“妈妈——”。
二弟把我的手推开,他没叫妈妈。
我只好试着喊一声“妈妈”,可“妈妈”这个词对我已经陌生,我始终没有叫出来,“妈妈”、“妈妈”在我心中、梦中呼唤了数万遍,我仍然没有办法让其发出声音,把它从口中喊出来。
早晨的太阳起来晚了,现在才露出灿烂的面容,一绺绺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射过来,安详地落满我们的全身,世界因此有了慈祥的色彩,我心中的爱静悄悄地如一泓溪水流淌起来。
这是一个潮湿而温暖的早晨,我醒过来,透过门的缝隙之光,我看到了门外的石磨,石磨轻轻地转着,每转一圈,都会发出“格吱”的声响,早晨因为这声音的清脆,越发显得安静。
我披衣下床,我看见婆婆和妈妈正在磨豆腐。磨杆握在妈妈的手里,一根从屋檐上吊下来的绳子套在磨杆上,妈妈在绳索的平行线上推动磨盘的木轴,石磨便开始旋转。婆婆则用水勺朝石磨的圆嘴里喂豆子,婆婆的手很灵巧,节奏掌握得非常到位,一声“格吱”之后,婆婆总能准确无误地将豆子喂进石磨的嘴里。石磨不停的转动,从石磨的缝里便淌出清白的豆汁,豆汁顺着石磨流进磨斗里,最后又从磨斗里淌进干净的木水桶里。
我蹬在石磨的旁边,望着妈妈,妈妈的眼睛凹下去了,眼角也爬上了鱼纹,皮肤也粗糙起来,她双手努力地推动着磨盘的木轴,随着石磨的转动,身子一伸一拉,非常有力,非常平稳,妈妈已经成了勤劳的妇女。过去带着我们满山跑的妈妈不见了,过去给我讲狗尾巴草孩子故事的妈妈不见了,过去时不时搂着我们亲吻的妈妈也不见了。我凝视妈妈很久,想寻找过去妈妈的影子,我心里有些悲哀,妈妈已经彻底地变了,以致于我没有勇气叫她一声“妈妈”。
妈妈发现我在望着她,她停了下来,她望着我,妈妈和我的目光交融中,她一下子变得无比脆弱,目光燃烧着希望,她似乎有些把握不住自己,喃喃地唤了我一声:“儿呀——”
我觉得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把目光收了回来,婆婆慈祥地看着我,“老大,你妈叫你哩!”
我似乎什么没有听见,很快地站起来,重重地把门带上了。“嘭”的一声门响,我的心被震得七零八落。难道我真不能接受妈妈吗?
下午,我和二弟正在院子里劈柴禾,突然听见在婆婆的厢房里传来妈妈的抽泣声。
哭声慢慢惚惚的,压抑着发出来,我和二弟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什,静静地来到厢房旁边。
只听见妈妈大声地喊:“我的狗尾巴草……”
婆婆劝慰妈妈:“你怎么是个孩子?你以为狗尾巴草上的小虫子真能实现你的愿望吗?你是想孩子想迷糊了。现在孩子不认你,并不是说他们不要妈妈,你要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你们母子三人分开十年了,一切都得慢慢来,你在这多住些日子,多和两个孩子交心,不要再做这样迷糊的事了。”
妈妈哽咽道:“小时候,就是我告诉他们这么做的。如果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就把狗尾巴草的孩子养成一条狗……”
我和二弟相互望了一眼,眼睛里湿漉漉的。
一个晚霞燃烧的黄昏,我和二弟又一次来到长满狗尾巴草的山坡上。晚霞一片绯红,仿佛是一鼎煮沸的莲子粥,红云翻浪,重重叠叠,火焰跳跃,天空似乎成了火的世界。
霞光折射下来,一丛丛的狗尾巴草一片灿烂的色彩。微风过处,狗尾巴草不停地摇摆身子。
我被这美丽的景色深深地感染了,忽然之间,我想了妈妈,在灿漫孩童时代,妈妈带着我和二弟在这片山坡放风筝,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晚霞,也是这样的风,风筝被我们放得很高很高……
“哥,你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起在这里放风筝?”二弟问我。
“是呀!妈妈和我们在一起多快乐,妈妈拉着风筝线,边跑边放线,风筝便越飞越高。记得妈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微风拂着她的秀发向后拢,那时候,妈妈很美、很好看。我们两个小家伙跟着后面一边叫一边跑,那时候,说有多好就有多好。”
我和二弟都陷入了沉思,妈妈啊妈妈,您知不知道我们心里面有多么爱您呀!盼着您回来,盼着您再爱我们一次。
这时候,牛铃声清脆地响起来,一群牧童开始赶着牛回家了。领头的一个小家伙唱起了歌谣,结果大伙儿也唱了起来,——那是一首让人震撼不己的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歌声渐行渐远,我和二弟仍沉浸在美好的歌声里。我们坐了下来,四周都是狗尾巴草,晚霞依然灿烂,大地依然一片金黄。
突然,传来熟悉的“噢——”的喊声,声音亲切,仿佛是从摇篮中传来似的。我和二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一时间,空气似乎被凝滞了,我们发现,妈妈正在捧着狗尾巴草穗,用嘴对着手亲切地呼唤着狗尾巴草的孩子。
“噢——”妈妈亲切地呼唤着,然后摊开手掌,从狗尾巴草穗里便跑出一两只小虫子来,妈妈看见了小虫子,痴痴地便笑了起来。
“小虫虫,快长大,变成一只狗,我的愿望就实现了,我要和孩子在一起,我不能再离开他们了。”
“妈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终于叫出口了。
妈妈转过身来,看见我和二弟,喃喃地唤了一句“孩子——”
“妈妈——”我们大声喊了出来。
我们冲了过去,和妈妈拥抱在一起,晚霞还在燃烧,大片大片地霞光笼罩着我们。
-全文完-
▷ 进入海俊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