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你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一个轮回，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进入轮回？你还在青枝绿叶的年龄就过早地枯萎了，飘零了。十二年的时间不算短，可是总也冲刷不掉我对你的思念，你的音容举止总在我的眼前晃动。尽管我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尽管我明白生生死死都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非人力所能抗拒；尽管我明白生命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惟有死亡才是永恒。但我还是无法把你忘怀，在心底的极深处，永远珍藏着那份浓郁的亲情。

一

那个阶段，你忽然感到四肢乏力，头晕恶心，伴随着轻度的低烧。全家人都认为你是感冒了，你自己也以为是感冒，大把大把地吃药，症状却总也不见减轻。我临出差前，带你去医院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可是等我出差回来，你已经躺在铺着洁白床单的病床上了。看到我，你的眼睛突然亮了。我知道，你是把我当成了救星，相信我这个大哥能够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的心被揪了起来，在粗糙的石头上狠狠地磨砺，淋漓着鲜血。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是我心里明白，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后来，你眼中的光亮消失了，盛满了迷惘、惶惑，还有恐惧。再后来，交织着迷惘、惶惑和恐惧的眼睛被鲜红的血色所取代。那时，你已经不能承载生命之轻，而我，也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仿佛我的生命也随你而去，剩下的，是一具徒有肉身的驱壳。

好多个夜晚，任凭黑暗将我紧紧包裹着，默默在心底想着你，我真的好恨，恨我没有把你的生命牢牢拽住，从而使你的生命像一缕轻风，飘散了，远去了；恨你这么多的人向你伸出爱的牵手，你为什么不紧紧抓住？是我们的心还不够诚，情还不够深吗？

二

那时个天气很好的上午，医生给你作了全面检查。当敲击你的胸脯时，你疼得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主治大夫明白了，说：“这症状跟×××一模一样！”你不知道那个×××得的是什么病，但是你从医生的眼神中看出来了，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同情，怜悯，又无可奈何。妈妈跟着医生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眼圈红红的。妈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攥住了你的手。你问妈妈：“妈，我到底……”

妈更紧地拽住你的手，仿佛一松手，你就会化作云烟飘逸而去。妈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孩子，没事的。大夫说了，不是什么大病。”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啊，忍不住哭出声来：“不，妈，不要瞒我。我知道，一定是绝症！妈呀，我才三十三岁，还没有报到您的养育之恩呢。妈，我不想死，不能死呀！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妈泪如泉涌，抚着你的额头，轻声细语地说：“你是妈最疼爱的孩子，妈不能让你去死！如果你死了，妈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好孩子，就算是为了妈，你也一定要活下来……”妈难过得说不下去。姐姐眼泪流下来了，小弟弟眼泪流下来了，妹妹眼泪流下来了，还有医生的、护士的……

弟弟，当时一定有个信念在支撑着你：不能死，决不能死，为了妈妈，为了你所爱和爱你的亲人们，也一定要战胜死神活下去！

但是，可恶的病魔并不因为你的信念就放过你，它残忍地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你的生命。它第一次向你走来的时候，你战胜了它，而你自己也身心俱惫了。当死神又一次狞笑着向你走来的时候，你已经无力抗争了。终于，在那个刮着寒风的凌晨，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斩断了对亲人的不尽眷恋，孤零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三

你静静地躺在床上，穿着军衬衣和蓝绒裤。因为化疗，你并不浓密的黑发纷纷飘落，更突出了天庭饱满，透着生命的光泽。那时，你对生命还饱含着希冀和向往，面色苍白，清秀而飘逸。只是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总也不干涸。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我明白，你热爱生命，渴望自己的生活中有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空，洁净的白云，绚丽的花朵。

我轻轻地抚着你的手，热乎乎的，能感觉到血液在静静地流淌，生命在勃勃地颤动。妈仔细端详着你，自豪地赞叹：“看，我的儿子有多漂亮，多英俊！”

时光倒流十二年，你在部队服役，邮回一张照片，人工着色的。绿军装红领章红五星，英姿勃发，青春气息扑面而来。父亲高举着你的照片，自豪地向全家人宣称：“看！我们的玉杰他有多漂亮，多英俊！”

哦，弟弟，你真的很英俊，也很优秀，我对你好生羡慕。你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即使在你生命屈指可数的日子里，你也非常注意自己的仪表。你给了家人那么多的快乐和自豪，唯独把痛苦留给了自己。我多么想分担你的痛苦，哪怕是用生命作代价！可是，不行。当你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和痛楚之后，就离开我们远去了。直到今天，我依然宁愿相信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不愿意相信这是残酷的现实！

四

妈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在你生病的日子里，她老人家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将希望寄托于晨钟暮鼓的庙堂，祈祷佛祖保佑你转危为安。她的虔诚，并没有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二姐曾经哭喊着说：“妈呀，妈，你连弟弟的命都保不住，还叩什么头，烧什么香，敬什么佛！”妈妈无语，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不能准确知道妈妈当初是什么心情，但是我想，笼罩她的，一定是无奈的悲哀和无边的凄凉。既然科学已经宣告了它的失败，妈妈只能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给虚无缥缈的神灵。在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之后，除了悲哀和凄凉，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弟弟，在你走后的那段日子里，妈妈当着我们的面没有流泪，用异乎寻常平静的语气对我们说：“孩子们，不要再难过了，玉杰去了，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你们，都是个解脱。他阳寿已尽，命该如此，谁也救不他。你们都是妈的好孩子，对他已经尽力了，他的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们的。”

妈妈当时表现得很超脱，用宗教的理论向我们诠释着生命。把人的生死看得很淡很淡，淡得像一杯白开水，曾经给我们悲痛的心灵不少慰籍。可是只有我知道，妈妈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超脱，并没有把你的离去看的那么淡。你毕竟在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过，因为你的存在，妈妈的生命才完整无缺。你离去了，妈的生命就失去了一部分，她怎么能飘然度外呢？在你离开日子里，妈妈背着我们暗自哭泣，眼泪几乎没有断过。把妈妈的眼泪收集起来，将会汇成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弟弟，你乘舟顺着妈妈的这条泪河向前走，她会把你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有湛蓝的万里晴空，有悠悠飘动的白云，有绿茵茵的草地，有葳蕤青翠的山林，有姹紫嫣红的花朵，有波光潋滟笼罩着雾岚的湖水，湖面上盘旋、游弋着数不清的水鸟。在那里，你会见到咱们的爸爸，请你代我们向他老人家问好。我知道，你是因为怕爸爸在“那边”孤单寂寞，才去与他相依相伴的。弟弟，你要多帮助爸爸干些活儿才是呢。爸爸如果出诊，你骑车带着他，啊？

弟弟，你离开我们的时间越长，就离我们与你相会的日子越近。在那个世界里，你要为我们建造一些房子，准备一些生活用品，等到了我们与你相会的时候，也好有个安身之处啊。辛苦你了！

前天是你的忌日。我们在你的坟前，给你送去了一些纸钱，还给你带去了深深的祝福，你都收到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