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的时候没有看见奶奶,妈妈说奶奶去了后山。那时太阳正毒,我穿短袖露在外边的半截手臂只晒了半天,就已经红得象熟透了的桃子,火辣辣的生痛。奶奶能抗得住晒?我急急的跑去后山,奶奶正在地里割猪草。手中那把只剩了二指宽的镰刀一伸一缩的,很慢。身上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已经灰白的衬衫被汗湿透,汗水从岁月风霜刻进额头上的皱纹里流出,“嗒嗒嗒”地滴进泥土里。那声音真切地震撼我的心,很响。“奶奶”,我压抑着往外喯发的情素,装着很从容的喊道。奶奶抬头看见是我,大喜过望,丢下镰刀,呵呵的笑着站起来。“乖乖。是你回啦!我的乖孙子嘞,快来奶奶看看。”说话间已经拉上了我的手,在烈日下左右端详,上下细看,生怕我这个宝贝孙子缺了点什么,少了半个零件什么的。“快回家吧。”我催奶奶。“好嘞,回家。”奶奶很高兴,拉过背篼往背上背去。我赶快抢过来。拉上奶奶就走。
到家以后,奶奶用冷水洗个脸,擦擦汗水,等不得歇息一会儿,就一颠一颠的跑进自己的小屋,捧出一个塑料袋来。“来来来,乖孙子,你喜欢吃的。”奶奶一层一层的把小包打开,原来是水果糖。熊猫牌的,奶糖。我打小喜欢吃奶糖,也许是因为喜欢大熊猫的原故吧,特爱这个牌子的奶糖。奶奶记着呢!“哎呀,他奶奶,你咋没吃呢。汉子,别------别吃,那是端阳节你姑买给奶奶吃的。”妈妈看见奶奶拿出的糖,忙招呼我。我知道这点糖对奶奶很珍贵。由于地处大山,环境恶劣,家里一直很穷,难得有钱买糖吃。我虽贵为独子,但从小到大,吃过多少回这样的水果糖数都能数清。“你干啥子哟,这儿没你的事,干你的事去。”奶奶见妈妈不叫我吃糖,有些恼火,没好气地冲妈妈道。我怕奶奶生气,用两个手指夹起一颗糖来。“奶奶,留着吧,我在城里都吃腻了。”我剥开糖纸,把糖给奶奶。“吃腻了也吃一颗,看就把你腻住了。”奶奶非要我吃,我只得把糖放进自己的嘴里。直到看我咽下,奶奶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回家的感觉真好。一家人全围着我这个宝贝转。妈妈从地里瓣来嫩玉米棒子,煮了一锅。老爸去河里抓来几条鱼,杀了一只鸭。所有的都拣我最爱吃的弄。晚饭的时候,三叔也来了。他是特地来看看我这个快半年没见着的侄子。老爸和三叔喝着,奶奶跟前也摆了一个酒杯,倒了半杯酒。奶奶也喝一点酒,不多,高兴的时候能喝两杯。“奶奶,我敬你。”我用一个杯子舀了菜汤,先敬奶奶。奶奶高兴,喝了一小口。接下来,我敬三叔。“小琴回来没有?”三叔喝完酒的时候,我问了一句。三叔顿时一愣,脸色就木然了。我回头看奶奶,奶奶面色难受,眼里有泪。我不知为什么,正要问三叔,妈妈赶快叫道:“嘿,我的鸭脚脚呐,这个好吃,快吃这个。”她夹起一个鸭脚脚往我碗里送来,催我快吃。我爱吃鸭脚脚,有道是,鸡颈鹅头鸭脚脚,那玩意儿好吃,肉嫩且糯。有了鸭脚脚,我顾不得去追问三叔发愣的缘由,专注啃吃起来。不过,心中的疑问并没有消去。事实上我是怕见奶奶那个忧心伤感的样子,打算吃过饭后,再找恰当的机会单独问三叔。
没有了我的废话,桌子上又恢复了笑声。只是奶奶由此没有了开心,偶尔一笑也很免强,明显是装出来的。当时我很有些不懂事,也是因为不明就里,所以一直很高兴。不住的请三叔吃菜,劝他喝酒。快要吃完饭的时候,我看老爸和妈妈心情好,就提出了一个令他们想都没想到的问题。“我想要一台电脑。”老爸一听这话,愣愣地看着我,象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似的。妈妈也很吃惊的问:“要电脑干吗?”“啥喃,你也要电------”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的奶奶急得满脸变红,站起来要训我。可是没等她一句话说完,身子软软地就滑了下去,“脑”字在喉头堵住了。“奶奶,你怎么啦?”我看奶奶的样子,吓坏了。“快,送医院!”老爸一看知道不好,背起奶奶就要往镇上跑。
我们家离镇上十来里,全是山路,平常空着手也要走近一个小时。这么远的路,老爸背着奶奶,行么?“找滑竿(一种类似担架的小轿)来抬吧。”妈妈在后面叫喊。“要得个逑,肯定是中风(脑溢血),睡不得的!”老爸一急,粗话就来了。他脚下没停,迈步就要出门。“椅子,找椅子来,靠在椅子上。”三叔急中生智,边喊边找来一把旧木椅,把奶奶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椅背,用布条绑牢。老爸、三叔、我和妈妈四个人一人抬一只椅子脚,飞快地往镇医院奔。
送进急救室,我们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着,就象犯人在等待法官的宣判。老爸一脸愁云,妈妈泪水长流,三叔唉声叹气。我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还欢欢乐乐的一家子,只因了我的一句话,一个要求,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奶奶,一生最爱我疼我的奶奶,因了我的一个要求,就要送命?!我不断地懊悔,扯自己的头发。妈妈见我这个样子,心疼了,安慰我说,“别着样啊,事情已经发生了,要学会面对。为奶奶祈祷吧,愿她没事。”“小琴究竟咋啦?”我担心奶奶,也关心小琴,因为她是我惟一的妹妹。从已发生的事看,小琴一定出了什么事。“唉,等回去告诉你吧。”妈妈不愿在此时提及,长叹一声,眼泪又流了出来。
小琴是三叔的独生女,比我小三岁,今年16了。小琴的童年比我幸福,我一直这样认为。因为,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小琴生下来没满一岁,三叔三妈就外出打工了,小琴就由奶奶养着。那时爷爷健在,奶奶随爷爷住镇上。爷爷在镇上工作,虽只是一名普通干部,但镇上有住房。小琴跟着爷爷奶奶就住在镇政府的大院里。或许是因为劳作惯了,突然间没事做了闲得慌;亦或是对亲骨肉的痛爱,总之奶奶把全部的爱心都给了小琴。连我这个惟一的孙子,在奶奶面前也争不过小琴。就说读书吧,我在镇上读小学,小琴也在镇上读小学,每天我只能在奶奶那儿吃一顿中午饭,晚上得自己回家。小琴却可以住在奶奶那儿,少走了很远的路。我知道不能怪奶奶,是老爸和妈妈怕奶奶娇惯了我。他们的理由在我看来很荒唐。可老爸和妈妈说:一棵小树如果管理不得法,就很难成材。小时候弯曲的树,长大了就再也弄不直了。你现在就象一棵小树,需要正确的管理。也许他们是正确的吧,但我受苦呀,所以心里老不平衡。不过奶奶对小琴也的确过于溺爱。很大了的时候,大约我已经读三四年级,小琴也六七岁了,爷爷奶奶吃东西时,还用嘴喂她。象鸟妈妈喂小鸟。虽然老爸和妈妈总说那不好,会传染病。可我认为那是难得的爷爷奶奶的爱,比如我就从来得不到这种待遇。虽然爷爷奶奶也疼爱我,但不如疼爱小琴。我一直这样认为。
住奶奶那儿不光吃得好,少走路,重要的是镇上好玩。在乡下,每天放学回家,老爸和妈妈就盯着,做作业,做作业,永远也没个完。走了那么远的路,到家本来就已经很晚,等作业做完,屋子外的天空早已或漆黑一团,或繁星点点,或风雨交加,还到那儿去玩?有时老爸或妈妈也心疼,看作业做完了,也说“出去玩玩吧”。可乡村野地,晚间找谁去玩?没有伙伴同谁玩啊,自个一人有啥好玩的!所以呀,晚间的时候,每当作业做完,我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小琴就幸福多了。因为住在镇上,小伙伴多,可以从早玩到晚。放学回家以后,在作业本上随便画几下,就把奶奶糊弄过去了。大多时候干脆不做。奶奶问起来就说没有作业。最使我羡慕的不仅于此,街上有电脑!玩电脑才爽。小琴很小就会玩电脑。她在镇上网吧里学的。可我很长一段时间对电脑一巧不通,那时在小琴面前我常常自卑。同时也对电脑很向往。
那一年,奶奶的生日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人都去镇上为奶奶过生日。吃过午饭,小琴说带我出去玩。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小伙,小琴才十三岁,本该是我带她玩的,可因为她生活在镇上,熟悉,就变成了她带我玩。我想,这种事无论放在谁身上,恐怕面子上都过不去。不过,不出去玩又干什么呢,在奶奶家听大人们唠叨?看他们坐在桌子上打牌筑长城?很无奈的我最终还是跟小琴一起出去了。“哥,有钱吗?”一出家门小琴就问我。“只有两块钱。要吃啥子?我买去。”我以为小琴要买东西。小琴说不用,然后掏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我看她也有两三块钱。“够了。走,哥,我们去玩好耍的。”我们走过一条小街,在十字路口那还没建完整的半截街的尽头,走进了那家门前拉着帘子的屋子。进去我才发现,外边不起眼的这间屋子,里边可热闹了。几排电脑整齐的摆着,电脑前坐满了人。我仔细看了看,差不多都是我这般大的孩子,象小琴那样小的也不在少数。小琴梭巡了一下,看没有空位,转身想离开时,一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走了。小琴赶快抢过去坐下,也不问我玩不,自个就专注的玩起来。其实那时我根本玩不来,即使她让我,我也怕出丑,不会坐下去的。没有空位,加上不会,我就站在小琴的身后看她玩。小琴玩的是打仗的游戏。她娴熟地操纵着枪炮打飞机坦克,有散兵冲来,立刻用机枪扫射。当一辆辆坦克被击毁,碎片飞起老高时,她就高兴得大笑。有飞机或坦克逼近,她就尖叫,形象夸张,好象真的要被人打死一样。我真搞不懂,小琴一个小女孩,玩啥子不好,偏玩男孩玩的游戏。不过那游戏很有吸引力,看不一会儿我就想自己玩一把。
那天我们玩得很晚。小琴把自己的钱花光了不够,将我的两块钱也拿去玩了。我一直站在她身后,看得不想离开。该吃晚饭了,我担心老爸和妈妈找不着我会着急,就提醒小琴。起初她没理,只看看电脑右下角,继续玩她的游戏。再催时,她说“早着呢,你看嘛,才五点四十,再玩十五分钟走都不得迟。”我顺着她指的地方一看,果真有几个小数字。“那是时间呀?”我很惊讶。“是呀,每台电脑都有的。”小琴没抬头,边玩边回答我。到了六点,她才关了游戏,拉着我走了。路上,她叫我回去别说去玩游戏来,说奶奶晓得了要挨。我果真没说。奶奶问时,我只说在街上到处走走。
那年以后,我进城读高中,繁重的学习让我不得不很少回去。小琴也进了初中。以我读初中时的感受,知道她也很忙,很累,就很少去打扰她。偶尔回家一次,只匆匆跟老爸和妈妈呆上一夜,连奶奶家也没去。只是在寒暑假里,才有机会和她一起玩几天。她依旧喜欢游戏,,玩的游戏也越来越高级了。
奶奶出事,一家人忙于医院与家之间,心里的累胜于身体的累,谁也没有心思想别的事。好不容易,奶奶的病情才稳定下来。我心里一直记着奶奶发病的诱因。这事不仅仅是电脑,肯定还与小琴有关。那天,趁老爸和三叔回去了,我又问起小琴的事。妈妈说,小琴已经四个多月没有音讯了。“她不是在读书吗?”我感到很奇怪,一个在学校读书的孩子怎么会没有音讯?“还不是玩电脑。要不你奶奶会一听你要买电脑就犯病?”和电脑有什么关系啊,我还是没弄明白。妈妈才给我讲起小琴的事来------∮∮
小琴因为玩电脑游戏入了迷,终日离不开网吧。在镇上住着的时候,每天虽有大量的时间到网吧里去,但爷爷奶奶管着,也就没发生什么事。去年春天,爷爷突发心脏病走了。奶奶失去了依靠,一个人过着很孤单,回来了。这样,小琴也跟着回了乡下。三叔和三妈没再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照顾小琴读书。乡下没有电脑(有电脑也没用,因为乡下的电脑根本没有入网),玩不成游戏,小琴很不习惯,不几天就闹着要到镇上寄读。三叔和三妈这些年在外打工,攒了些钱,经济比我家好了很多。在小琴身上,他们不太吝惜钱,只想给她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小琴要寄读的理由很充分——花在路上的时间用来读书,把学习补上去。三妈他们自然就答应了。她沉迷于游戏的事这时已经暴露,为了能管住她,三叔和三妈亲自送去,当面向老师问清了学校的管理,并提出了要求。然而,小琴住校不多久,学校就请家长了。说是这学生老旷课,作业不完成。这话不是小琴传回来的。学校多次叫她回去请家长,她一回也没理会过。那是小琴寄读大约三个星期以后,三妈去学校看她,顺便了解她的学习情况。老师告了她的状。三妈回家把情况给三叔说了,三叔差点没气个半死。三叔想还是叫小琴回家住算了,可小琴生死不干。没办法,只得由了小琴。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仅管三叔和三妈作了多方努力,但收效甚微。小琴依旧沉迷于网吧。
今年春天,小琴上学后,就再也没跟家中联系过。两个星期过去,到了该回家拿生活费的时候了,小琴没回来。三妈亲自把钱送去学校。老师说,小琴这学期根本就没去报到,还以为是不读了呢,正说哪天抽时间下来看看原因。三妈当时就着了急。“这孩子,恁大点,跑到哪儿去呢?”三叔和三妈丢下活四处找遍也没找着,只得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查下来,说是跟网吧里一个男生一起出去打工了。奶奶听了气得直跺脚,连饭都吃不下,一定要去找小琴。要不是老爸和三叔劝着,她就去了。“你没看你奶奶苍老了很多?”妈妈说到此,眼里涌出了伤痛的泪水。知道了原因,我暗下决心,为了奶奶,一定要把小琴找回来。
第二天,我扯了个谎,一个人溜出去找小琴。我直接去网吧,一家一家的挨着问。在小琴带我去的那家网吧,终于有了那个男生的下落。一个小学时熟识的伙伴告诉说,那个家伙是六村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他寄住在伯父家。伯父那里管得住他,每天差不多都在这网吧里泡着,小学读完就没进学校了。“嘿,我哥儿们。找他做啥子?”伙伴说完问我。我哪里好回答真实情况,只好再次扯谎说:“没啥子,一个远房亲戚要找他,说好久没看到他了。”“要去他大伯家不?说不定在呢。”伙伴提醒我。接着告诉了我地址。
“不是说出去打工了吗?”我疑惑地问。
“出去啥子哟,那是哄人的。那家伙在这网吧头搞到了一个妞,肚子大了,躲去啰。”
我听了脸一红,知道那肯定是小琴。原来是这么回事。小琴也太不懂事,太不自爱。才16岁,这么小点年纪,就做出了这等事!要是奶奶知道了,不晓得会气成怎样。我开始犹豫,去找不找呢?找到了,奶奶看到那个样子,受得了吗?这种事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倒并不是什么绝对不能接受的。但奶奶那代人不一样啊!考虑再三,我决定先把消息告诉妈妈和老爸,看他们的意见再作打算。知道了去向,反正都能找到。妈妈听了很高兴,赶快对三妈讲了。三叔知道了立刻火冒三丈,要去找回小琴狠狠教育。这时老爸说话了:“恁冲动做啥子,你这么干屁才找得到人。娃儿要回来都被你整吓了。先哄着,把人找回再说。”三叔听了,火气消了些。商量的结果是,妈妈和三妈去找,先把小琴哄回来!
经过这些天的治疗,奶奶已经能从病床上坐起来了。医生说,因为送得及时,方法得当,奶奶没有后遗症。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象奶奶这么个年纪的人,如果瘫痪了,后果就太严重了。所以,小琴怀孕的事,老爸交代了:一点风声都不能透给她!
住院的病人不多,医院里静悄悄的。妈妈跟三妈去找小琴了,老爸去了市场给买鱼,给奶奶炖汤,病房里只有我和奶奶。我打完开水回来,奶奶醒了。按医生的吩咐,奶奶要多活动,特别是脑子,这样有助于加快恢复。我扶奶奶坐起来,斜靠在床头,给她捶捏臂膀。奶奶用手抚摸着我的头,缓缓的,眼里噙着泪。我知道她的伤心,其实更多的是为小琴。我实在不忍心看奶奶难过,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告诉说小琴有消息了。奶奶一下兴奋起来,眼里放光。“在哪点?”她急切地问。从她紧张的程度,再次印证了小琴在她心中的份量。我告诉说三妈去找了时,她的目光又暗淡了。“奶奶,给我摆个龙门阵(讲个故事)吧。”为了排解她的愁绪,我开始撒娇。奶奶看我的样子,笑了。这是她进到医院来的第一次笑。“恁大了,还听啥子龙门阵哟。奶奶的龙门阵都忘了。”她没有应允。“那我摆个给你听吧。”我说完,奶奶笑着看我。我知道她想看我的表达怎样,就讲开了。
我给奶奶讲的是秀才骗术的故事。是我们当地很古而且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秀才家里很穷,常买合米(一合米相当于5两)吃。有一回他买了一合米,发现其中有一颗有包谷米般大,感到奇怪。心想世界上哪有恁大的米?一定是宝米。何不拿去进贡皇帝,说不定还能讨到封赏,弄个一官半职。主意打定,他就带着那颗米进京。晚上住旅店,秀才对店小二说:“我这是颗宝米,拿到京城进贡的,要交柜保管。”店小二一看是颗米,觉得没啥子好贵重的,接了米往货架上一丢,就忙别的事去了。第二天,秀才离店,向店小二要米,哪晓得米不见了。秀才可不依了,说宝米是拿去进贡的,咋个丢得!老板出来多方赔罪,答应赔偿两定银子。秀才眼咕噜一转,计上心来,“赔两定银子可以,但要把吃宝米的东西抓住给我。”店小二想,啥子吃的呢,肯定是耗子(老鼠),于是抓了一只耗子给他。秀才就把那只耗子叫“玉鼠”,依然拿去进贡。第二天住店,他如法制,把耗子交柜保管。店小二见了还窃笑,说这个人一定脑壳出了问题,拿啥子耗子去进贡,不挨板子才怪。把耗子一放,就忙其他事去了。不想他一转身,耗子被店里的猫吃了。第二天,秀才离店要耗子,店小二这才想起,一找,耗子没啦。秀才哪里肯依,说那是“玉鼠”,是进贡的,咋个丢得!还是店主说情,答应赔两定银子。秀才又说啦,“赔两定银子可以,但必须把吃‘玉鼠’的东西给我。”店住没办法,只好把猫交给他。秀才立刻把猫说成是“玉猫”。在以后的路上,他用同样的方法,把“玉猫”变成了“玉狗”,“玉狗”变成了“玉马”,直至骗到县太爷,一跃成了富翁。
奶奶听得高兴,说“还是孙子乖,没白送你读书。”其实故事是奶奶讲给我听的。我只是复述一遍。小的时候,奶奶讲了很多这样的故事。当初也没想过这些故事有啥好有啥不好,只觉得有趣。现在看来,奶奶的教育思路的确有问题。象这种一听就知道会教坏孩子的故事怎能讲给还不懂事的我们听呢。奶奶是无心的,但这种无心会让孩子变坏。老爸和妈妈坚持不让我住奶奶家,就是因了这个。他们是对的。
黄昏的时候,妈妈和三妈带着小琴回来了。奶奶一见到小琴,人立刻就精神了,先前还斜靠在床头的她,居然翻身下床能走了。人也就是精神的支撑,只要有了精神,什么病啊痛啊,通通都会让路。
小琴挺着大肚子,人依旧那么小,原本就瘦的她显得更清瘦。妈妈和三妈都不让她见奶奶的,可她听说奶奶病了,无论如何要看一看。从小惯(宠)坏的孩子,拿她没办法,只得由她。奇怪的是,奶奶象事先知道似的,对小琴的大肚子视而不见,拉着小琴看个没完。边看边唠叨边流眼泪。一家人看到奶奶没有特别的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小琴回家后,新的矛盾又出来了。对于小琴肚子里的孩子,全家人意见一致——不能要。我很奇怪我自己也怎么会参与其中,主张不要那孩子。事后想起来真有些好笑。不过事实上小琴也的确不能要孩子。理由再简单不过,一是小琴太小,才16岁,自己都还是孩子,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没到婚龄不结婚就生孩子,也违犯了国家法律。二是无论是小琴还是那个男孩,都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自己都不能养活,有什么能力养孩子?小琴却有自己的主张。她要生下孩子!她的理由听了真让人哭笑不得。说是那男孩对她好,是真心爱她。男孩家里也都对她很好,她要为男孩家生下孩子。三叔和三妈做了艰苦的工作,老爸和妈妈也劝说,都没能说服她。三叔和三妈见说不通,动摇了,想由她生算了。几天以后,三妈的态度突然再度转变:坚决不让小琴生下孩子,而且要她和那男孩一刀两断。原来,在几天的生活中,三妈发现那跟来的男孩不仅懒惰,成天一丁点活不干,还脾气不好,品格低下,为人粗鲁没有理貌。她和妈妈找小琴到那男孩家里的时候,亲眼看见的是三间土墙瓦屋破破烂烂,这个年代了还连电视机都没有。据说所有的钱都花在了那男孩的身上。起初劝说小琴不转的时候,三妈想只要男孩人不错,家里穷点不要紧。几年后把婚结了,让那男孩过来一起住。以她们目前的条件,一家人勤劳点,日子还是能过得好的。没想到那男孩是这么个人。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将来会吃大亏。出于对女儿保护的本能,三妈最后下了决心。小琴听到三妈不让她再跟那男孩好的话,更铁了心要生下孩子。不论说什么,她就是听不进去。逼急了,她就抓起水果刀横在脖子上说,再逼我就死给你看!我看着也着急,不知道小琴为啥这么傻,明明看着是火坑,却偏要往里跳!我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热恋中的人都这样,眼睛是被蒙着的,看不清对方的真面目。
全家人使尽了所有的方法,也没能说服小琴不要孩子。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那男孩一刻不离地跟在小琴身边,样子亲热得很,每走一步都手牵着手,仿佛故意做给我们看似的。他俨然就是小琴的保护神。那天三叔因为说不通小琴,一时火起,打了她一下,那男孩竟掺过去怒视三叔。事后对小琴说要是三叔再打的话,他就要打三叔了。可悲的是小琴居然体味不出那种杀气来!哎,小琴啊小琴,咋变得那么愚笨啊。
那几天里,一大家子人除了照顾奶奶,剩下的时间就围着小琴转,没想到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万般无奈之下,三叔想到了奶奶。奶奶最疼小琴,或许能说服她。
找回小琴,虽说一家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但给奶奶带来安慰。打那天起,奶奶的精神好了起来,身体恢复得很快。过了三天,奶奶出院了。全家上下自然高兴,齐聚到我们家里,为奶奶洗尘压惊。大家似乎把所有的不快都忘了,心里只有高兴,满屋子喜气洋洋。这种气氛已经有好些天没在我们家出现过了。就连小琴脸上也一扫往日的愁云,欢声笑语不断。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只有是经历过生死大劫难的考验的人才会有的。
当天晚上,三叔就把处理小琴肚子里小孩的事给奶奶说了。奶奶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三叔说,“你做事就是性急。得慢慢来。”奶奶叫过我,开始安排活儿。她让我明天带上那男孩出去玩一天,把周围都看看。然后叫过那男孩,说“你初次来我们家,汉子这孩子因为我的病,没有好好陪你出耍,明天放他一天假,陪你出去走走。”那男孩连说不用。我知道奶奶的用意,就是要把小琴和他分开,好做小琴的工作。于是赶忙说“好,好。我回来还没出去玩过呢。”那男孩见我爽快的答应了,不好再说什么,不开腔了。
第二天,我带上那男孩去了镇上,一头扎进网吧里。我知道只有网吧能套住他。果然,我们从早上一直玩到了天傍黑,那家伙(我心里一直这么叫那男孩)坐下去就把什么都忘了,连午饭也是叫人送来吃的——一合方便面。
晚上回去没看见小琴,奶奶说去医院了,刚走。我看妈妈和三妈都不在,猜想肯定是小琴被奶奶说服,去做手术了。那个男孩听完奶奶的话,转身疯狂地往镇上跑去。于是我也追着他跑回镇上。
到了医院,小琴刚刚做完手术前的准备,正往手术台上躺。医生手里拿着针,已经吸满了注射液。妈妈和三妈站在跟前,给小琴打气。只听三妈说,“乖,别怕,妈妈在呢,一会儿就好了。”小琴听话地躺下,医生专注地要将针扎下------突然,小琴一个翻身起来,哭着喊道“不做,不做了,我要生。”她这一举动打乱了所有人的思维,把三妈她们都弄傻了,搞不明白是咋回事。直到她大哭着扑向那个男孩,好象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三妈她们才忽然明白。小琴的变挂都因了那男孩的到来。原来小琴在躺到手术台的一刹那,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赶来。她斜眼瞟了一下,看到是那男孩来了,这才不做的。劝是劝不动了,三妈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先回家再说。几个人各怀心事,都憋着各自的委屈,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妈妈拉我故意远远的掉在后边,小声埋怨道:“你咋不再玩会儿才回去呢。晚来一会儿不就好了?你晓得不,你奶奶费了多大的劲才说通了小琴!”我说我也没料到啊,哪个晓得你们去得恁迟。妈妈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又叹一声,象自语又象是对我说,“小琴也是,太不懂事。”接着小声讲了为啥恁迟才上的医院。
早上我们走的时候小琴还没起床。是我催着那男孩走的。吃了一碗妈妈单独做的面条我们就上路了。小琴早上起来没看见那男孩,到处找了一阵没找着,还大哭大闹了一场。后来奶奶起来了,把她叫了去,劝了好一阵才没哭了。早饭后,奶奶就开始做小琴的工作。奶奶说傻孙女嘞,你咋恁傻呢,那个娃儿又穷又懒,你跟着他吃啥子哟。小琴说“我有手有脚,做来吃。”奶奶说你没看那娃儿一丁点事都不干,将来你能包下所有的活,养活他?小琴沉默不说话了。过了一阵才又冒出一句“反正他对我好”。说了半天,小琴还是没开窍。奶奶见这么说不行,又换了一个方式。奶奶说把你养恁大,你就一点不心疼奶奶?小琴说“心疼奶奶呀,我时刻都想着奶奶呢。”奶奶说那你咋不听奶奶的话呢?奶奶会害你?小琴说听奶奶的话呀。奶奶说听话就去把手术做了,回来奶奶给你做好吃的。说到这个份上小琴就不开腔了,低头任奶奶说。有两次小琴动摇了,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奶奶问愿不愿去做手术时,她轻轻点了点头。可是正当大家高兴地要带她上路时,她又变挂了。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直到下午快五点钟了,小琴还坚持着。奶奶看实在不行,使出了杀手锏:突然满眼流泪奄奄一息。小琴吓坏了,这才不得不同意去医院。
听完妈妈的讲述,我很沉重。奶奶用心良苦,却挡不住那男孩的一个脚步声,一个眼神。回去,奶奶又将会怎样呢?
小琴上医院后,奶奶如释重负,在家杀了一只鸡,煲了一锅汤,等着给小琴补身子。
其实奶奶并不是不在意小琴那翘着的肚子。不论怎么说,这么小的年纪就未婚先孕,说起来是很不好听的。奶奶很在意这个。见到小琴时她没有表露出来,是怕小琴被吓着,又跑了。
回到家里,我一路上想过无数次的奶奶气得脸发红发紫立刻晕倒的场面没有出现。看到小琴依然翘着肚子,奶奶鄂愣了约几秒钟,气色由红润转青。不过她还是给小琴端来鸡汤。虽然满桌的菜,可个个都吃得很少,气氛也很沉闷。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不知味的一顿饭。我第一次尝到了沉重的滋味。为了缓和气氛,奶奶叫着:“吃啊,咋个都不吃喃?来,吃这个。”奶奶怕冷落了我,给我夹来鸡爪。我没有答话,抓住鸡爪就啃。
外边下起了雨。今年的夏季雨水特别多,一连好多天都是雨。今天刚晴一天,还没等到午夜,雨又来了。雨水嗒嗒地滴落在坝子里,仿佛敲打在心中,隐隐生痛。我的感受尚且如此,可知奶奶的心有多痛!
第二天,奶奶把一家人全召到一起,让那男孩也坐着(没有再叫我把那男孩带出去)。当着大家的面,奶奶这才问小琴昨天没做手术的缘由。小琴低着头不说话,只时不时拿眼瞟一下那男孩。奶奶转过方向问男孩:“你准备好结婚了吗?你能养活你自己吗?用啥子来养孩子?”一连串的问题,男孩也无法回答。奶奶继续对小琴道,我和你爸妈并不是反对你们相爱,一是你的年龄太小,没到结婚的时候。二是你们都还依靠家里才能生存,咋个养得活孩子!小琴听到这儿以为奶奶让步了,发话道:“他爸爸妈妈说给我们养。生了我们就出去打工。”男孩赶快附和:“我爸爸妈妈说好了的。”奶奶声音高了些,对小琴说,“那是靠不住的。你要吃了亏才晓得!”小琴又低头不说话了。
一个上午,小琴就这样反反复复,任凭奶奶怎么说,就是要把孩子生下来。奶奶做不下工作,后来越说就越激动,脸色发红,血压生高。小琴还一个劲的拗着。我开始担心,这么闹下去,奶奶的高血压会不会------我这个想法刚一冒头,正要骂自己的时候,奶奶突然不说话了,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糟啦,奶奶!”我第一个冲过去,扶住奶奶。“你这个忤逆,奶奶有个好歹,看我怎么收拾你!”三叔也赶快掺过来,扶正奶奶。小琴看到奶奶双眼紧闭,人事不醒,吓得大哭。刚刚还硬撑着不让步,这下再也横不下心了。她再不去看那男孩的眼神,什么也不顾,“突”地跪在奶奶跟前。“奶奶,奶奶,你怎么啦?你别吓我!我再不敢啦。听你的就是,我去做手术。只要你醒来,我立刻就去做。”小琴哭得很伤心,听得出来,她是真真切切的痛悔。奶奶的手动了动,眼睛微微张开。“快,送医院,还愣着干吗!”老爸顾不得小琴的哭,象上次那样用椅子把奶奶紧急送往医院。小琴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
到了医院,三妈叫上小琴:“你先做手术吧,别再刺激奶奶了。”小琴哭着看了奶奶一眼,顺从地跟三妈去了妇产科。那男孩也跟着去了。
我们抬着奶奶一进急救室,奶奶自个坐直,眼睛睁开,连叫我们“放下,放下。”我们把奶奶放下,松开绑扎的布条。奶奶站了起来“我没事。等小琴做完手术就回去。”原来她没病,是装出来吓唬小琴的。
小琴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回去,医生把她留在了医院里。医生说,她要住几天院。
奶奶回家后天天问,直到小琴平安回来。小琴虽说少了翘着的大肚子,精神了许多,但心情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跟她经历了一次生死大劫有关。妈妈说她痛得要命的时候连问是不是会死(妈妈和三妈一起护理小琴)。奶奶照顾小琴格外细心。煲鸡汤,蒸醪糟,煮鸡蛋,全都一个人亲手做,连三妈也没让插手。可小琴好象并不领情。她对奶奶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那份出自内心的真爱。这回轮到三妈发威了。小琴肚子空了,三妈重拾话题,坚决不让小琴再和那男孩来往,而且态度强硬。
第二天,那个男孩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小琴拉着哭了好久,叽叽咕咕的说了好一阵。男孩走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为了让小琴不寂寞,我天天去三叔家陪小琴。渐渐地,她的态度有了转变,脸上有了笑容,显得开心,对奶奶也好了。奶奶本来忧郁的心情又开朗起来。只是小琴差不多天天都偷着给那男孩打电话(临走时小琴偷偷把三妈给她买的手机给了他)。日子就这样过着。小琴很平静,看上去很开心。
二十多天过去了,小琴没再提那男孩的事。三妈放心了,开始张罗着为小琴找事做。是夜,她给了小琴1500元钱,说是在场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叫小琴重新去买个手机,明天就去上班。小琴说了声“谢谢妈妈”,笑着把钱拿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家就突然响起了“啪啪啪”的拍门声。妈妈起来打开门,没等问,三妈就哭喊着窜进来,“不得了啦,这个忤逆,跑啦。”边哭边扬着手里的几张纸。我赶快起来,抓过三妈手里的纸一看,是小琴留下的信。小琴说,“爸,妈,我走啦。不要找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我丢不下,也过不惯这种日子。愿谅我吧,女儿不能尽孝啦------”我拿着信,不知不觉竟读出了声。接着往下读,下一张是写给奶奶的。小琴的第一句话就是“奶奶,我恨你!”接着质问“你为什么要装死骗我?我成今天这个样子全是你害------”我“的”字没读完,被忽然“咚”的一声响打断。奶奶!我突然想起。抬头一看,奶奶在房门边直挺挺的倒下了。“奶奶!”我大叫一声,甩掉信纸冲了过去------
这回奶奶真的走了。来不及送医院,也什么话都没留下。
安葬那天,我们跪在奶奶的坟前,向她告别。旁边,花圈纸钱烧得很旺。三妈把小琴那份孝帕麻绳挨着我摆下,说是为她赎罪。三叔走过来大吼:“忤逆,要她干啥!”抓过孝帕丢进燃烧的火堆中。三妈冲三叔喊“有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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