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
(一)
第一次遇上她,是在我第一次游览西湖的时候。
那天的西湖笼罩在朦朦的烟雨当中。我右手插在裤兜,腋下夹着一本已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朱光潜的《美学》,左手持一柄油纸伞沿湖畔慢慢走着。一棵弱柳下柳丝垂入湖水之中,随细风微雨左右摇摆,一个穿青衣的女子坐在柳下出神地望着湖心里的塔,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塑一般。
我在她背后的凉亭坐下,从背影猜测面容。风一阵阵从旁边吹过,她的头发也一次次被拂起,又一次次落下,也许是头发沾染上雨水的缘故,那么长的发竟没有一丝飘逸的感觉,一股莫名的惆怅从我心里滋生蔓延。
她终于转过身来,我也终于看到了她的脸。那眼,如含露的翡翠,在雾中娇艳欲绝。
那已经是第五个烟雨黄昏了,我流着清涕打了一个喷嚏,很响很响。但打扰她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看着她的背影,恬静的背影,恬静的一切,包括我恬静的心情。
(二)
她带我去了她的家,她家在很深的巷子深处。巷子极其恬静,如她的背影一般。她带我穿过那条巷子,脚步轻得没了声音,仿佛怕惊扰附着在青色石头上的尘埃。
但这是我和她相识两个月以后的事情。
到她家时是他开的门。她给我们彼此介绍,我们相互点头微笑算是彼此从此认识,从此要为一个生命中共同深爱着的女子打一场没有蓝硝烟火也没有输赢的战争。在这场战争里面,我们即是敌人亦是朋友更是……
她对我说起那个男人,说他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她也是他生命中的唯一,好多的唯一,就连她自己都数不过来。她说她自己的故事,平淡得就像是在说与她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后来旋律转到他身上,她的眼圈红红的,泪水在上面悄悄弥散,却湿在我心里。一个下午的时光,轻轻地从杯底滑过心门,如高天上的流云,无痕无迹,无声无息,那泪也始终矜持地没有滴落。
我知道她爱他,那么真实,那么深切。
她曾经给他允诺,要相守他一辈子。这我相信。
那一刻,我的意志几乎开始崩溃。我不能夺人之爱,虽然我不是君子,却有时也会做君子所做之事。
(三)
第二次去她家,大门虚掩着,但房门洞开。从门缝里我看到她在抽泣,他坐在椅子上,拥住她,不断拙笨地拭擦她脸上的清泪。我悄悄留下物品转身欲走,他已出现在我面前。
她带我参观她和他的画室。噢!对了,他是画画的,她也是。我分不清那一堆堆堆放在画室的那些画是谁的作品。有的积上了的微尘,有的则是刚完成不久。我不懂画,只看女人,一个画中女人,那个与她长得很像的画中女人,特别是眼睛。江南的魂,水乡的韵,全在她身上展现。
那是她的母亲。他的声音从我后面递传过来,让我品出有些许黯然神伤。
午餐全是他的作品,很丰盛,因为很合我这个异乡人的口味。我知道她已经告诉他关于我的一切,包括那个迷离的夜晚我对她说我爱她,或许还有我的饮食。我爱辣,他在菜里放入很多小红椒。我喜酸,他做了糖醋鱼。尽管我不吃鱼,我还是吃完了所有的鱼肉。
因为是他做的。她最爱的他。
(四)
据说永恒是一种看不见的伤害,永远却是一种幸福。
我悟不出这一字之差的涵义,我终究是个凡人,凡人中的凡人。
我和她准备结婚,是他向我提出来的。
那天早晨我还在梦中,就被他打过来的电话铃声吵醒。你们结婚吧,如果你真的爱她。他说,我不能给她一生幸福,你却可以。说完他挂了电话。
放弃源自一种爱,只是他爱得痛彻心扉。表面上看来是我赢了他,赢了这场战争,但我却输了整个战役,输得体无完肤。她依然爱他,我心甘情愿,因为从我第一次进门那天起,我也把他看成我生命中的一部份。他退出了我们的天地,去构筑另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凄凉而又寂寞,清冷却又无奈。那种义无反顾,让我自惭形秽。
结婚那天一大早,她带他去化妆室做了头发,胡子也剃了。他原本就是个非常帅气俊朗的男人。他早早就到了教堂,坐在里面,如她坐在湖畔的神情。她走上前,把手插入他的臂弯。泪,细细的,在她脸上蜿蜒,也在他脸上闪烁流淌。他站起来带她走到牧师跟前,我则从红地毯的另一端走到他们身边,把一束红玫瑰放入她手中。
婚誓完毕,他把她的手从他的臂弯轻轻抽出,郑重交放在我掌心。他终于放弃了他一生的最爱。我牵住她穿越过众人的掌声和祝福,在我回眸之际,我看到一滴滴晶莹从他眼角急骤跌落,打湿了他脚下的地毯。我们跑过去,把他紧紧拥在中间,一起走过红地毯。
他终于哭出声来,像个孩子似的趴在我肩上。
那是一个男人最脆弱时候的情感表达。
(五)
我做父亲了,她为我生了一个女儿,有如翡翠般的眼睛。
女儿出生那天,我以为我是世上最快乐的,但整个病房都是他大呼小叫的声音,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兴奋过,她也是。他接到我从医院打出的电话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病房,抱起我的女儿呵呵笑个不停,又抱着我哭个不止,好象那天做父亲的是他。
其实男人才是水做的娃。
她出院后,家里的一切他都不许我染指,包括洗尿布。闲时他就把画架搬到婴儿床边,一张又一张重复我女儿熟睡的微笑的哭泣的脸。他把自认为最得意的作品裱好挂在他的卧室,清早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她在他生命中由第一退至第二,但这不是一种委屈,而是爱的更深层次的一种表现。
女儿一周岁时除了会叫妈妈外,还会叫爸爸,但那是冲着他叫的。此时他会把手指向我,然后郑重其事地纠正道,我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他,边儿上的那个男人!
我和她会心一笑,这个男人呵!
(六)
两年过去了,我的桌上和他的桌上摆满了她的照片。她躲在照片里用一成不变的微笑看我们的喜怒哀乐,女儿常常在深夜抱着她的照片偷偷流泪。
她死了,死于和她母亲一样的疾病,眼癌。他和我想方设法欲挽留她的生命,但一切的努力徒劳成空。
她化作一缕蓝烟直射飞空,化作我们记忆中的永恒。
(七)
那天是她死后的第一百天祭日。清扫完她的墓碑,回家后他坐在卧室垂泪。
女儿跑进去把他的头搂在怀里:姥爷不哭!
姥爷不许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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