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五

〔　一　〕

很多年前的一个不甚漆黑的夜，我的骤然啼哭吵醒了整个村子里安睡的人们。

是的，我在那个夜里出生了。在母亲腹中我躲藏了十个月，终于瓜熟蒂落。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的面前围了很多人，他们对我的到来表示了由衷的兴奋。天亮的时候，我的面前围了更多的人，他们不时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我索性放开嗓门哭得更加起劲。

屋外射进金色的晨光让每个人都成了一幅逆光画的主角。这是世界给我的第一印象。

〔　二　〕

我在堂兄弟间排行第五，因此他们叫我老五。这是我除了学名以外的另一个身份符号。我很讨厌这个称呼，但我父母依然这样叫我即使若干年过后。

〔　三　〕

我的上面有三个姐姐，可能是家里已经习惯了养女儿，索性也把我当女儿来养。从一出生我就被套进姐姐们穿过的小衣小裤，还有小裙子里面。他们还教我蹲在地上尿尿。那时我以为我本该如此，世界本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们让我站在吃饭的大圆桌上唱从戏班里学来的台词，还让我看他们笑得人仰马翻。

他们看我年幼的幼稚。我看他们年长的幼稚。

其实，世界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人人相互对视罢了，就这么简单。

〔　四　〕

我的父母其实并不讨厌女儿，只是我太讨他们喜欢了，个中缘由我不得而知。我八个月就会叫妈，但三岁才学会走路。因为我每天都被人抱着，至使在三岁以前我失去了学习走路的机会。那时我的每个要求几乎都能得到满足，只要要求不是过份的荒唐，至使我变得贪婪无比，张嘴就吃，伸手就要。

我觉得世界就是应该这样的，世界就是应该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

〔　五　〕

有关四岁以前的往事，是从父母和姐姐们嘴里一点一滴掏出来的，因为五岁后我开始能够自主记忆。

〔　六　〕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屋子里玩耍，看见父亲在尿桶前站着撒尿，我开始意识到人原来还可以以这种方式溺尿。当我再次内急当他们再次要我蹲下的时候，我有了平生记忆中的第一次抗议，抗议居然有效。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伫立在尿桶前，看尿直射入桶内哗哗作响，尽管我的小鸡鸡与尿桶上沿齐平，我还是能感觉到那种魄势气吞山河，仿佛有帝王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又像将军在沙场把千军万马杀得片甲不留的快意。

那一天我刚满五周岁，不再穿有花边的小衣小裤，还有小裙子。

那一天，我以为我在世界里不再幼小，却依然幼小。

〔　七　〕

我有了很多朋友，他们是我村里的伙伴，学校的同学。我开始淘气起来，结伴刨别人的地瓜掰别人的玉米掐别人的豆苗仿佛让我成了瘾，尽管每次都有母亲深深的责骂父亲痛痛的责打，我毫不畏惧。我喜欢寻找快乐，哪怕这种快乐要付出疼痛的代价。

那一年我七岁，依然幼小我还不知。

〔　八　〕

有时候会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太阳却跑得飞快。我开始学会思考，学会想像并琢磨哪一天翻过后山去寻找一位神仙帮我完成永远都做不完的数学题和背不完的书，还学会了发呆面对着蔚蓝的天空和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因为在这一年里我学会了罗大佑的那首《童年》，并一口咬定这歌是专为我而写。

十岁那年的夏天阳光灿烂无比，但我还是巧妙地患上了少年忧郁症。

〔　九　〕

有人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同时也很无奈，由此歇斯底里地喜欢上那头披着长发的来自北方的狼，自己也续起长发虽然违反了校规也满不在乎。

其实外面的世界于我只是一种天马行空的想像。

〔　十　〕

我还是到了外面的世界，但这个世界里只有精彩没有无奈。

列车把我的躯体载到另一个城市的象牙塔内，我则留下心把它放在母亲的怀中。

无心的日子真的很快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每天在青春的音符里纵情舞蹈，纵情逍遥，在青春的字里行间描绘一个又一个关于风花雪月的未来。

〔　十一　〕

二十岁的时候我剪掉长发已经三年，但我依然喜欢长发，看长发飘飘于风中是最惬意的事。

因为那年有个美丽女孩续发为我。

〔　十二　〕

晚上躲进被窝看缠绵悱恻的爱情剧，半梦半醒间听主人公在无病呻吟，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不解其意。

问她，她也不懂。

〔　十三　〕

书上说平生第一次恋爱叫初恋，第一次接吻叫初吻，第一次做爱叫初合，我哈哈一笑。书上还说女孩的第一次月经叫初潮，但这是女孩们的羞涩，不关我的心事。

我的心事是究竟哪一个女人会陪我一起变老。

〔　十四　〕

2004年12月31日止，被亲朋好友拉去相了二十七次亲，正合我的年龄。

2005年1月1日开始，相亲还在继续，次数也逐日增多，我的年龄却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一湖静水看不见流动，只有深藏的暗涌如动脉里的血液细细澎湃。

〔　十五　〕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是，她已结婚，新郎是一个才＋材＋财型的男人，并为他生了一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女儿。

我和她的女儿也可能是儿子则早在她或他成形之前就被遏杀在乳胶套中随我们的爱情一起落花流水，一起永远曾经。

〔　十六　〕

“那时苦啊！吃的是野菜，喝的是稀饭。

那时穷啊！家里每个泥罐都空空的，晚上睡觉还得防小偷，就把罐子放在门边一字摆开，小偷来时被绊倒会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于是我们就醒了。其实家里已经没什么可偷，每到月圆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满地银白色的光。

〔　十七　〕

“但我们还是很相爱……

你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吗？就是水干了，鱼儿靠在一起用自己的唾沫相互湿润以延长对方的生命，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　十八　〕

……

〔　十九　〕

我坐在比外婆还老的床榻前，回想她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讲起她的一生，我不懂那究竟是凄苦还是幸福。

看外婆缓缓合上双眼，有一缕柔和的目光在眼皮合上的瞬间溘然而逝，我潸潸落泪。　

母亲握住外婆逐渐冷却的枯手失声痛哭。

[　二十　]

外婆终于走了，走得远远的，她将不再回来。

虽然外婆是注定要死的，但我已看到我的未来，我们每个人的未来，我们每个人千篇一律的未来。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6-6-12　6:02:3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