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灼人的暑热统治了湘江岸边的z城的时候,夏天开始了,已是7月上旬,z城的各高校都放暑假了,翔宇买了回家的火车票,10日早晨,天气还算清凉,他和小政踏上了千里的归途。
这时候的翔宇比起去年来,形容更加枯槁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瞳人便是他昨夜失眠的证据。他孱弱得像一只经冬的蝴蝶,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他身上穿了一件丝质的t恤,下身的白色裤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洗了,和屠夫的围布已经没有区别了。他走在大街上,没人会把他当文弱书生,只会把他当成一个街头小混混或流浪汉,不过这也有个好处,那些车匪路霸扒手流氓绝对会对他“敬而远之”。
翔宇和小郑买的不是同一趟的车,但是翔宇还是希望能和小政一起回去,于是他排在小政的后面等待进侯车室,然而,还是被检票员发现了。“你怎么搞的,第四候车室在那边,快去”,“小政,很遗憾,再见了”,翔宇只得跟小政告别了。
来到第四候车室,翔宇看看表,才八点多钟,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和他坐同一趟车的旅客才来了几个,拣了个位子坐下,他开始享受他的早餐---一包饼干,当他拿水来喝的时候,发现那瓶水已经不翼而飞了,“怎么搞的,哪里去了,哪个贼人连我的水都不放过”,翔宇骂道,忽然,他想起来了,原来他把那瓶水放在商店的柜台上了,“天哪,我怎么这么健忘”,翔宇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他不得不去口袋里掏钱,令他吃惊的是,只剩下二十五元四角了,怎么办,如果汽车票要三十块我就糟了,阿弥托佛,但愿不要涨价,他抽出几块前来买了一瓶纯净水,mygod,竟然要三块,翔宇被狠宰了一刀,好不心疼。
翔宇回到座位上继续大嚼他的早餐,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独臂青年向他走来,单膝跪在他面前,翔宇当然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但是,他想:“老兄,你虽然只有一只手,但毕竟年轻力壮,为何不自己养活自己呢?却非得来向人乞讨,何况你老弟我正囊中羞涩,对不起了”,那人见他无动于衷,知道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只好失望地走开了。不多时,一个挺可爱的小女孩走过来了,她拿着一把折扇,走到翔宇跟前,给他扇了几下,翔宇正热得流汗,忽然几阵凉风袭来,身上顿时爽快了许多。小女孩扇完了还不走,用哀怜的目光看得翔宇心里发慌,那目光就像三月里被暴风雨打折的小野蛤,凄美,哀艳,她的面色菜黄,弱的就像秋风里的一茎瘦草,翔宇心里的坚冰终于解冻了,他的眼里快流出泪来了,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四角钱放在那小女孩瘦小的手上,“对不起啊,小妹妹,我实在是没钱的人,只能给你这么点了,天哪,这是个什么世界,这里难道是人间地狱吗?乞丐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都快组成一个丐帮了,为什么呢?小女孩的父母哪里去了呢,离异了吗?怎么没人抚养她,死了吗?怎么没人把她送孤儿院,这就是社会主义大家庭?这就是伟大的共[chan*]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共[chan*]党确实像红太阳,连这地狱里的小可怜虫都感受到他这个共青团员的温暖了”,翔宇心里暗暗冷笑。
候车室里的渐渐多了起来,有三个长发青年坐在了他的侧面,他们拖着贵重的旅行箱,身上穿着时髦的衬衫,腰上挎着手机,有个颈上还套着项链,三人手上都戴着名贵手表,手指上套满了戒指,他们三人肆无忌惮地高声谈笑,像这样的人不用说是家里有钱有势的阔少,大概家里总有什么“长”在用大刀枪撑着,以支持他们的花天酒地。他们都操一口流行的普通话,其中那个头发特别长的不仅是阔少,还是恶少,言语特别放肆,仿佛不把一切人放在眼里,有个站务员拿一着一叠报纸在叫卖,从他眼前走过用报纸晃了几下。
“摆什么摆!是不是送给我呀?”那恶少揶揄了站务员一句。“我不是说了一块钱一份吗,你不要就算了”,那站务员被他气得满连通红,“你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知道你是送给我还是卖给我?”恶少更家辛辣地挖苦她,“我在这里上班,有什么不对……”站务员明显处于下风,气得面红耳赤,只得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这下,那恶少更加得意了,还趾高气扬地向他的同伙吹嘘他的“战绩”,翔宇真想上前去把那恶少痛揍一顿,然而,他势单力孤,根本不是那三个恶少的对手。啊!钱!钱才是根本,他们为什么敢这样,就是因为他们有钱,有钱就有势力。有钱你就可以对别人颐指气使,有钱你就可以呼风唤雨,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他不由想起了郁达夫译的诗:袋里无钱,心头多恨,无钱是最大的痛苦,富裕是最上的幸运。然而,他和他的精神导师郁达夫一样,蔑视权贵,对金钱视如粪土,尤其对刚才那三个阔少,他是深恶痛绝的。
好不容易等到列车到站,翔宇站起来拖着无力的身躯随着人流艰难地登上了列车,翔宇买的是座位票,他费尽周折才找到他的那个座位坐下,可身边尽是些打情骂俏的男女,他深感厌恶,突然,身边有个声音对他说:“同学,你能不能和我换个座位,我们买的是团体票”,“那你让我坐哪里?”,“这里,13号”,翔宇见他态度还好,于是爽快地答应了。翔宇坐到另一排外侧的座位上,这时候,如果翔宇遇上的是一伙流氓无赖,就酸他们蛮横无礼,翔宇一个人势单力孤又怎能不受他们摆布,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去年还有两个同学做伴,今年竟是分道扬镳,独自飘零,而他的学业,也竟如江河日下,一发不可收拾。因为翔宇一心要改到文科,着力在攻他的文学了,他命运能不能有所转圜,就看下一学期的转科能不能成功,因为这件事尚且是未知数,翔宇的心里就像悬了一块巨石,有时候,翔宇真的担心此事不能成功,那么他的前途可以说到此完结。他真的想就地了此残生,以免出现他不愿到的结局。
列车启动了,对窗外的风景,翔宇早已熟悉,觉得无聊,他就从座位底下的旅行袋中拿出一本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出来看,不多一忽,他的脑里就出现了萨尔、帕拉戴等人放浪形骸,颓废堕落的身影,那些人厌倦眼前的生活,悲观绝望,看破红尘,但在苦闷中,他们又找不到出路,只好以漫无目的的流浪,酗酒,赌博,玩弄妓女来打发无聊的时光,翔宇想:“我不也和他们一样么?垮掉的一代,哈,我们都是垮掉的一代,虽然在行动上我还没有和他们一样放纵,但在精神上,我和他们已经没有区别了,他脑中出现那几个向他乞讨的乞丐,他们都在龇牙咧嘴地向他狞笑,他感到一阵恶心,一阵眩晕。《恶心》的作者,那个吸烟斗戴眼镜的法国老头子萨特对他说:人生是虚无的,无意义的,人与人之间是孤立的,他人即地狱,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就必须排斥他人。他的精神导师郁达夫又在他脑中出现了,这是他正从日本回来,拎着个皮夹子回到老家,正是中午,火热的太阳晒得他汗流浃背,走进阴暗的屋里,见他母亲在底层闭目静坐,他也不叫一声,把个皮夹往桌上一扔,就上了楼,和他的新婚妻子抱头痛哭,楼下传来了母亲的骂声,“就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般架势呀!”朱雅儒学习成绩是十分优良的,可是太用功并前过于关心国事终于发生精神分裂症,以致最终悲惨地暴病而死,“我”和他的父亲用牛车拉着他的灵柩走在飘雪的道路上,冰冷的风雪刮在“我”的脸上,像刀割。诸如《飘雪的早晨》,《清冷的午后》,《茑萝行》,《茫茫夜》总引起他无限的感伤,仿佛就在写他自己一样,他记得数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父亲脸上的青筋暴突,大声呵斥他:“不知道你以后会变成一个什么人,不知道对别人讲礼节,读书又读不好,有本事你就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呀”,他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父亲这样挖苦他,他当时就发疯似的一口气跑到荒野的山上像狼一样嚎叫。
恍惚之中,列车已到达c城,翔宇拖着疲惫的身躯下了车。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头重脚轻,搭行一辆公共汽车赶到南站,然后,他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开往县城的巴士。仍旧选了最后一排的位子坐下。依旧是这个座位,依旧是这个破烂的车站,依旧是熟悉的乡音,只是不见了去年的那个莎莎。他睹物思人,不禁一真感伤袭上心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需要的就是能够抚慰我受伤心灵的一副白热的心肠,名利我也不要,金钱我也不要,假若上天能赐我一个肉体与心灵俱佳的“伊”,就是叫我马上去死,我也愿的,可是一年过去了,他还是茔茔孑立,形影相吊,他所乞求的爱情,大概是乞求不到了,唉,没有爱情的人生岂不是同槁木一样么,这尔虞我诈,追名逐利的世俗社会是容不下我的,我倒不如变成了矿物质的好,我开花的日子大约是没有了,唉,槁木的二十岁,行尸走肉的二十岁,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和他的那几个酒肉兄弟在烂醉之后,为了寻求刺激,竟然闯了一次“红灯区”。他那是第一次,出来的时候才知道上了当,就那么几下,索然寡味,竟被敲去二十元,他发誓再也不去了,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无耻的狗东西,竟然做出这种事,还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堕落到了这种地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喂,你!买车票,四十块”,一个染黄头发的恶少向他吼了一句。翔宇楞了一下,这才醒过神来,见眼前这个狼狗一样的人,竟有点像火车站候车室里见到的那个恶少,他顿时怒火中烧,向他吼道:“你这王八蛋,你是不想敲诈我,四十块,你去死吧,告诉你,老子没有!怎么着,赶我下车,我看你是不要命了!”翔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吼得那售票员发呆了,全车的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瞪着他,那售票员把他上下一打量,见他头发蓬乱,面容污秽,一条白裤子黑光油亮,想一个刚从牢里逃出来的通缉犯,知道他是一个亡命之徒,如果和他硬顶,后果不堪设想,只得陪着小心说:“你是坐到哪里?”翔宇想反正豁出去了,就骗他说:“到d县。”d县是位于c城和他故乡之间的一个县,路费只要到他的故乡的一半,于是翔宇付了他二十元车费,此时,一个绝望的计划已经在翔宇的脑中出笼了。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做了一次深情的诀别。那远方黛色的山峦依旧伫立在那里,仿佛在向翔宇招手,道旁的白杨树也依旧哨兵一样屹立着,像在为翔宇送行,“养育我的这片红土地啊,这是我最后一次目睹你的芳姿丽影了,我的血肉将化如你滚烫的胸膛,我将与你永在。他遥望东方,严父慈母啊,请原谅儿子的不孝吧,儿子先走一步了,望你们不要悲伤,因为这是儿子命中注定的。我的伟大古老的祖国啊,我对你的感情是复杂的,我爱你,但我又恨你,你从屈辱中站了起来,你在日益强大,可是在你的体内,却潜藏着各种危机,贫富差距在进一步扩大,阶级分化日趋明显,农村里的人们为城市里的人做着牛马,号称无产阶级同盟军,城市建设者的农民工却每天手着工头的欺压,所谓“主人”,其实就是弱势群体的代名词,人民当家作主,其实就是做稳了奴隶,物竟天择,适者生存,是的,你们天生就是奴隶,谁叫你们穷呢?穷你就得给富人们做工呀,贫富分化是不可避免的,下岗失业者是给工薪阶层做牛马的,工薪阶层是给白领阶层做牛马的,白领阶层又是给金领阶层做牛马的,还有什么领什么领都是给贪官们做牛马的,贪官呢,贪官又是给上一层的贪官做牛马的,总之,无穷无尽,做牛马的理应为主人贡献血肉,社会最稳定的结构就是金字塔形,太平的时代就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乱的时代就是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乞丐遍地,暴力横行,杀人放火,卖淫嫖娼,贪官污吏,流氓恶棍,这就是社会主义的太平景象。这本来很正常,因为人类社会,从来如此,可是,从来如此,便对么?我为你痛苦啊,祖国,你的国际地位在日益提高,可是,面对强敌,你依然束手无策,妥协退让,台海两岸,至今分疆裂土,矛盾重重,这些都是我不能接受的现实,你的政治体制僵化,极端专制,全国上下一致高唱赞歌,掩盖矛盾,个人崇拜有增无减,更关系到我的是,你的教育体制极端不合理,残害知识,埋没人才,鄙视知识分子,对教育的极端轻视,必将使你回到落后挨打的境地,祖国啊!今天,我就用我的死唤起你的觉醒吧!我伟大的祖国,我亲爱的人民,永别了!我死而无憾。
黄昏时分,汽车驶上了崎岖的林间山道,道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刚下了小雨,又起了雾,路面很滑,翔宇血脉喷涌,他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车里的旅客大都昏昏欲睡,他们根本不知道死神已经临近了。汽车沿着盘旋的山路驶上了山顶,翔宇向下一望,万丈悬崖,云雾缭绕,令人心惊胆战,他想,这里最适合我“光荣”了,于是,他果断地站起来,轻轻地绕过外面一个乘客的腿,蹑手蹑脚地周到司机后面,猛地抓住方向盘,司机吓得魂飞魄散,“你要干什么!”,翔宇大吼一声说:“送你们回家!”,司机企图制止他疯狂的举动,但已经晚了,他猝不及防,被翔宇向外猛打方向盘,巴士向发疯的公牛一样一头栽下了悬崖,啊!车里的人被惊醒,感到死亡来临的恐惧,发出凄厉的叫喊,然而已经没有用了水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几天后,c城日报登出了这样一条消息:10日下午6时在c城至g县的山区公路上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长途客运巴士翻下悬崖,全车四十余人全部遇难,事故原因不详,正在调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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