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一轮满月。
兴之所至,竟与儿子散步来到了屋后的山脚。昏黄的路灯到此为止,再往上,已没有了城市的喧嚣。蜿蜒的盘山路此刻在如华的月光下,神秘而温柔。山影朦胧,虫鸣蛙叫,越发的显得周遭的清幽。偶尔,有路人上山,下山,或相携,或拉手,或高谈阔论,或嘤嘤细语。此时,月随人走,云逐月移,一切仿若在梦中!
儿子热情高涨,执意要我随了去爬山。感染着儿子的兴奋,竟不忍拂了这月夜的宁静,遂牵了儿子的小手,缓步向山上走去。
“妈妈,这山上,会有幽灵么?”我不禁微微一笑。儿子,今晚,就让我们化身为这山野的幽灵吧,轻灵而自由,或许,月中的嫦娥,会随了这迷漫着青草味的山风,随了周遭无处不有或者又无处可有的至灵,翩翩起舞。山与风,人与魅,白昼与黑夜,又有何分别?
于是,依稀仿佛,已随了时光的隧道,在月影星光下,漫舞着自己的童年。
记忆里的月夜是纯粹的,月亮淡淡的冷辉,均匀的涂抹在每一处角落。晚归的农户家,此刻才燃了昏黄的油灯,于灶膛里塞上柴禾,于是凫凫的青烟,便在月光的抚摸下轻盈。堂屋檐下的走廊里,或门坎上,蹲着或坐着家里的男人,点着了旱烟,那星点的火,就随了男人的嘴,明灭。小孩是耐不住寂寞的,早已三五成群,相约了在某家的晒谷场里,做着千篇一律的游戏,于是这一天里最静的时刻,也是最热闹的场景。
我则喜欢去隔壁的胡老头家,那家的大女儿,在镇上的学校上高中,有许多新鲜的故事。搬出条凳,置于月下,或拣着蕨毛(一种野菜,可以卖钱),或掰着玉米粒,那如天籁般动听的故事,便缓缓而来。讲得最多的当数鬼故事,竖了浑身汗毛,更于最惊险时捂了自己的双眼,仿若那样,就能阻档了鬼魅的现形一般。喜极了那样的感觉,又爱又怕,却又欲罢不能。故事里的女鬼,心惊胆颤之际,却又令人无端端的生出许多的遐想来,仿若自己此时也如女鬼般,披了雪白的薄纱,于月影下无形的游荡。
这样的美丽,往往会随了父母的叫喊而终止,各家的小孩兴致勃勃却又意犹未尽的散去。此时,月光正浓,而夜,更静。
夏夜大抵如此,而冬天的雪夜,则另有一番情趣。
积雪在月光下,散发着诱人的白光。不知是月明了雪,还是雪白了月。一枝枝,一条条的冰棱,因了树或因了叶的形状,而多姿、妩媚。有风刮过,唏唏嗦嗦之余,会惊醒了夜空下正酣睡的精灵,偶尔一阵嘈杂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不怕冷的孩子,并不带手套,提了铲子,于院子的中央,堆起了雪人。也有俏皮的父亲,此时已不顾了长幼,早已加入了孩子的行列。大大小小的笑声,便如那风下漫飞的雪榍,连同明月一起朗爽了。
而凝固于我记忆里的雪夜,却稍稍带有一丝疼痛,一丝“失而复得”的欣喜,一切皆缘由父亲的一次‘失踪“。
大抵应该是父亲为了让我们兄妹上学时能有炭火带,而随了一个并不太熟识的人去了山里烧炭,几日未归,待得母亲去寻时,窑是热的,炭没了,人也没了。母亲回到家时,已接近午夜了。那晚的月光照得远近的山峰尽收眼底,闻讯而来的村人还是点亮了火把,一行人便踩着逢松的积雪而去。整晚,我与弟弟都不敢睡觉,搬了椅子,静坐于院子里。希望月光下的某条路口,父亲会踩了月光而来。
一直到月亮沉了下去,找寻的人陆陆续续的回来,东方也已吐露了微微的白光,父亲,终究是如蒸发了般,没了音讯。
母亲在那样的打击下,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每晚会定定的站在了父亲离去时的路口。我隐忍着泪水,静静的守在母亲的身边。或许是母亲的祈祷感动了神灵,又或者月亮不忍看着人世间有惨剧的发生,父亲,终于在消失后的第三个晚上,出现在家门口。
母亲不顾一切的扑进了父亲的怀里,那也是母亲多年来第一次在子女面前感情的流露。那号淘的哭声,是这人世间最动听的乐章。而我,何其有幸,能于这月下,收获这个家庭的——失而复得。
那晚,我长成了一个大人。也从此,我学会了珍惜。
浮想联翩之际,不觉已爬到了山顶。抬眼望时,月儿就在头顶,天空一片湛蓝。风很大,微微有些许的凉意。儿子显得异常的兴奋,不时拉了我的手,数山下的万家灯火。
但这样的情景,与我的记忆,已然相去甚远了。这,难道真就是人类的文明么?有些许的疼痛忽然而来,如那晚丢了父亲般。我知道,我丢掉了儿子的童年,那满身泥巴无忧无虑,那于月下山前溪边嘻戏玩耍的童年,我再也无法给儿子找回来了。
不如,就让这样的月夜,在记忆里明亮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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