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弄】守

等着梅花的香飘起来的时候，金陵的望梅阁一定是人声鼎沸。总有不断的望梅人寻香而来。每个望梅人进望梅阁，都给看阁的老人一些钱两，望梅阁只有一个老人，老人有一支笛子，他不会吹，但他有个孙女，孙女会吹，所以笛子给了孙女。孙女的笛子吹得动听，吹落梅花，也吹开梅花。

老人安然的收下，因为一个梅季下来，他又可以拿这些钱添梅进来。

孙女又坐在梅边，吹笛。笛声幽幽，窜进梅香里，凋落了漫天的瓣衣。

老人心里涌动浓浓的怜悯，他喜欢听孙女的笛声，却怕听，怕听见那一阵看不见，也仿佛是有人藏起的忧伤。

“吟儿，吟儿！”他喊孙女。

笛声停在梅香里，孙女回头向爷爷笑，“爷爷，爷爷你又伤感了么？”

爷爷点点头，“过来——爷爷抱抱。”

吟儿走近爷爷，仰起脸，端出一只手来，扯着爷爷的胡子，“爷爷，你又长出一根胡子来。”

爷爷笑了，“天天都长一根，不等一年，爷爷岂不是要掰开胡子吃饭。”

吟儿天真的说，“长胡子多好，说话的时候，一抖一抖的，把一年的精神全扯出来了。”

爷爷哈哈的大笑。

爷爷觉得自个儿年纪大了，怕守阁时会忽悠，特从乡下把他两个侄儿带进阁里，两个侄儿倒是不怕见生，在阁里的三两月，又招呼着人，又给梅地除草施肥，爷爷觉得很安慰，他想，等他有一天死了，他就把吟儿和梅阁交给他们兄弟俩的一人。倒底交给谁，他没准儿，两个兄弟都得人疼，大侄儿方正，长得也方方正正的，有着书生的清秀，也有庄稼汉的结实，虽说没识几个字，但力气足。性子也憨厚，不晃人。小侄儿方晓是内敛不外露的性情，俊秀的脸上却掩不住一股很特别的气质，具体能用什么词儿形容，他说不上。吟儿说得好，她说，正哥哥憨，晓哥哥好是好，就是说不穿。

方正，方晓站在吟儿面前，爷爷让她喊，大叔叔，小叔叔。吟儿格格的笑，喊，正哥哥，晓哥哥。

爷爷瞪着吹胡子，没大没小。

吟儿灿然一笑，他们就是不大不小。

爷爷没有固执，吟儿本来就不是正儿和晓儿的侄女。

吟儿吹笛，方正就会跑进梅园深处去砍竹子，砍来的，拣了精致的做笛子，方晓不会做笛子，他爬到梅树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满园的花。

吟儿十五岁的时候，她吹完笛子，跑到园口喊他，“爷爷！”

爷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回答她，他闭眼睡着，吟儿推他的时候，爷爷轰然的倒进门里，吟儿又哭又喊，“爷爷——正哥哥，晓哥哥快来——爷爷——”

方正做好的第八个笛子从手中滑过，向门口跑，路过梅树底的时候，撞上从树上跳下的方晓，方晓拉起方正，“快跑。”

吟儿哭着哭着，紧紧的抓住爷爷的衣袖，不让方正方晓搬走爷爷的身体。最后扑在爷爷身上睡着，脸上的泪还没干。

她弄不清是不是梦，她还像往常一样坐在梅边吹笛，爷爷怅然的叹气，她又扯爷爷的胡子，扯着扯着，胡子都没了，她伸手抓，爷爷也没了。

她醒了，方正方晓在床前瞪着她，她问，“爷爷呢？”

方正说，“爷爷他死了。”

吟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嘤嘤的喊“我要爷爷，我要爷爷。”

方晓柔声的告诉她，“不哭，不哭，爷爷没死呢，他钻进每一颗梅树里，等梅树要开花，他就会开在每朵梅花上，听你吹笛。”

吟儿擦着泪，“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乖！不哭！”

吟儿真的不哭，她虽然懂了晓哥哥在哄她，可她总不能在两个哥哥面前哭鼻子，她觉得糗，她一想爷爷，就吹笛，站在梅边，吹着吹着，泪就吹下来了。放下笛子，抱着梅树哭，“爷爷，快出来！”

终于等到雪花飘来，梅花也开了。吟儿每天站在梅边吹笛，她希望爷爷可以听见。

方正方晓想着各种各样的方法哄她，说，爷爷在下朵梅花上。

吟儿不愿哥哥着急，才依他们，知道。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问哥哥，“爷爷的枕头下有看到那个布缠着的小匣子吗？”

方正哦了一声说，“我拿给方晓管着了。”

吟儿问方晓，“晓哥哥，小匣子呢？爷爷说他死后，要我打开小匣子。”

方晓坚决的说，“呀，我把那个小匣子给弄扔了。”

吟儿急哭了，“你把爷爷的匣子掉了，赔赔！”

方正好奇对方晓说，“我明明见你藏好的。”

方晓拉拉他的衣角，说，“我不小心掉了。”他又对吟儿说，“一个小匣子嘛，明儿给你买十个八个好不？”

吟儿垂足，“我只要爷爷的。”

方晓只好说，“我满地的去找行不？”

方正也说，“对，我跟他去找找。”他拉起方晓，又回头对吟儿说，“别哭，快进去睡会儿。”

吟儿点点头，“你们要拼命的找。”

方晓答应，“一定。”

方晓和方正走进梅园深处，方正放开他，“你说，匣子呢？你骗人？”

方晓跟哥哥说，“哥，我不拿出来，有我的道理。”

方正木着脑袋，“你有什么道理，你拿出来，你让吟儿伤心不对！”

“她比我还亲？”方晓问。

“这——那——不是一回事，我说不出来。”

“好了，哥。到时候了，我还给吟儿好不好？”

“那吟儿怎么办？”

“多哄哄她。”

两兄弟商议好，他们去城上买回了跟爷爷留下一模一样的匣子，在里面放进一把精致小巧的笛子，端在吟儿跟前，兴奋的喊，“找到了，小匣子！”

吟儿又喜极而泣，抱着匣子。方晓催她，“还不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吟儿慢慢的打开，她看到小笛子，满眼的闪亮，快乐的喊，“爷爷给我的笛子！”她拿起笛子吹，啧啧的称，“真好！”

方晓和方正笑了，好久，没见吟儿这么快乐，快乐像小时候满园跑的那个小女孩。

望梅阁又种下许多小树，一天又一天，梅树长大了，能开花了，吟儿落成十八岁的婷婷少女。方家兄弟比以前更拼命的讨她的欢心。两兄弟也会不好意思，心知肚明，两人同时喜欢着吟儿，久了，兄弟俩心照不宣。

吟儿大了，心里也有事了。她瞪着堆在桌上的长的，短的笛子，远远的树上传来晓哥哥的婉转的口哨，她站起身，一会儿想起正哥哥削笛子的满面春风，一会儿又换成晓哥哥灿烂如阳的微笑。

“吟儿！”方正在窗外叫，“笛子做成了！”

吟儿抬起头，看着方正，他举着笛子向她晃着，“喜欢吗？”

“喜欢，正哥哥的每根笛子，吟儿都喜欢。”

方正嘿嘿的笑。

吟儿从他手中拿过笛子的时候，方晓的哨声忽高忽低的响得很。她往梅林深处望，方晓坐在高高的树上，冲她一笑。吟儿也笑。

方正见了一愣，脸红。

吟儿回头寻他的时候，他已经跑进林子深处。吟儿看见他跑到方晓的树下，喊方晓下来，方晓跳下来，问他：“怎么了？”

“别老上树！像个猴子似的。”

“哥，你怎么了？”

“我怕你把树弄坏了。”

“怎么会呢？我一半光阴在地上，一半光阴在树上。”

“你别老是上树！”方正重复的冲弟弟嚷。

“你火气这么大？惹你了，谁？”

方正甩手说，“你！”

“我？”方晓忽然明白了，“为了吟儿？”

“烦死了，为什么娘偏要多生个来！”

“哥——哥——”方晓叫道。

“别叫我哥！我不想当你哥！”方正气迷心窍。

方晓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单挑吗？”

“我确实想打架。”方正拉起方晓往外跑。

吟儿急忙追出来，方正拉着方晓跑到林外的空地上，他大叫，“来吧，打我！你打死我，吟儿就是你的。”

方晓真的一拳挥过去，“你不可理喻！我打醒你！”

方正也一拳回来，“我疯了！”

方晓又一拳，“我也疯！”

两兄弟扭打起来，吟儿大叫，“正哥哥别打了，晓哥哥别打了！”

方晓喊，“吟儿走开，别碰到你了。”

“晓哥哥，别打了！你受伤了。”

方正听见吟儿关怀弟弟，怒上拳头，一拳打在方晓的鼻子上，方晓一个踉跄，鼻子里流出的血溅在地上。

吟儿奔过去，拿出手绢擦拭。方正瞧见了，心里明白什么似的，他后退，喃喃的说，“我看懂了。”他悲哀的望着吟儿，又望望方晓，“你好好对她吧！”

方正说完起步要跑，方晓喊，“你要去哪儿？”

方正没有回头，一忽儿跑远了，身影越来越小。方晓坐在草地上，任吟儿擦拭脸上的血迹。他捉住吟儿的手，“吟儿，吟儿，我去找他。”

吟儿点点头，“一定要找回来，一定！”她看着方晓朝方正走开的方向跑去。

一年一年，梅花依旧开，落。一年一年，永远同样的香，飘进笛里，再飘出来。

吟儿坐在梅边，放下嘴边的短笛，向空中飞落的花叹气，“你别飞来飞去，让我守不住。”

她站起身去追，起身踢翻了身旁的小匣子，小匣子爷爷的信在梅边被风吹开，信上写着：

望梅阁与吟儿，交给方正守护。切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