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弄】望
梅花一朵接着一朵的开了,而我的婚期也一天跟着一天近了。
凋落在院里的梅香,丝丝缕缕,轻轻柔柔的向我拥来,牵动的衣带在风里低低的捧起,梅边来不及融化的冰雪溶在我的衣裳上,我穿过院子,蒙上面纱,我知道城南有个算命的先生,卜卦测字灵得很,隔着面纱,我远远的看见了他,正似睡而非睡的闭着眼,我有些迟疑,身后的丫头雨凝催,过去吧!
我似乎特意的放轻脚步,走到他跟前,他仍是闭着眼。
先生!我稍带些惊慌的唤他。
他低下头,递过一枝笔,示意我在纸上写下要测的那个字。
我提笔,有些恍惚,一时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道写什么字。
雨凝附在我耳边说,测“望”。
我点点头,在纸上端正的落下一个“望”字。
他突然抬眼,隔纱盯着我,我低下头,隔着面纱,脸竟有些发烫。他的声音在我对面飘过来,“不测这个字。”
我和雨凝惊异的盯着他,他很清晰的说,不测这个字。
他又闭上眼,我手足失措,僵住不能思维。
雨凝有些生气,走吧!
我缓缓的在座里站起来,转身的时候,他却说话了,他说,小姐——
我倾耳,他又不说话。
雨凝有些恼,拉起我离开这里。
暮色跟着泄来,雨凝和我回到家,黄昏扯下了黑色,只有几株梅花在院里依稀点透着银色的光晕,我的心神慌乱。
雨凝看穿我的心事安慰我,别担虑,离大婚还有三天呢。
我扶手摘一朵梅花,凑近鼻前,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着那个算命先生的表情。
雨凝笑我,姑娘不该是瞅见他长得斯文风度得很,动了异心吧。
我蹙眉不语,瞪着一瓣梅花,出呆,仿佛梅瓣上落着那个端正的“望”字。
终到了婚期,我披上了凤冠霞帔,任喜娘牵着上了花轿。热闹中,我已坐在新房,静静的等着我的夫婿。
喜帕被烛里摇晃的人掀起的时候,我还是低头不肯抬起。
他静悄不语,站在我的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颌,我被动的抬起头,睑下眼,他对我说,极轻的,看着我。
仿佛遭到催眠,我抬着眼,一惊,旋即垂眼。
他爱怜分明的对我说,我告诉你那个“望”字隐义好吗?
我仍旧低眼,脸早已通红,有些头晕。
他说,若无主,你还望谁?而有主,你又在何处?
我感觉着这句话,而有主,你又在何处?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细细的注视着我,看进我的灵魂深处,他说,你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的望着他,那一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我给公公婆婆奉茶的早上,他牵着我的手,带我穿过我们的院子,院子里同样种着梅花,从梅花底路过的时候,他摘一朵,捧在手心,细嗅了一刻,把它轻插在我的发角。
我在梅花的底望着他,幸福和甜蜜挤满全身。
婆婆接过我的茶后,转向他,若尘,从今往后,你就有家有室,出去露面的事就算了吧,咱们梅家也算是大宅院,明白吗?
若尘答应,而我明明看见他隐忍着一腔的要说想说的话。
但我们毕竟是开心的,形影不离。在长着梅花的院里,我们快乐得过份,完全像小孩子嬉戏一般,梅花快要飘尽的时候,他收集着残留的梅瓣,晒干后,用我绣的荷包装起来,他说,这是梅香,我们留不住梅花,总留得住梅香。我们把梅香放满厢房,枕边,箱笼,走进的时候,处处是梅香,即使梅花开过了,我们依旧拥有了梅香。他把我们的院落取名叫“望梅阁”,我故意和他争,叫“望尘阁”。
他突然的一颤,我急切的问,怎么了?
他拉我入怀,颤声喊我,月如,月如。
我也紧紧的喊他,若尘,若尘。
他抱紧我,不要望尘,我怕“望尘莫及”。
我眼角湿润,好好,望梅,好吗?
我进梅府快一年,若尘深处藏着的那一种害怕,我终于从梅府的丫头仆人还有公公婆婆的口中,眼里猜出几分。
婆婆一直强调着若尘是梅家的少爷,并是唯一的传人了。而他对丫头仆人从不端着大少爷的架势,对每个人都很和气。我也隐约的感觉到,梅府里的不平静。我入门一年不曾有孕,婆婆对若尘和我开始埋怨。她要求若尘多娶几房夫人,若尘的不依让婆婆和他隐忍的那些话话一泄而出。
若尘!你要明白,梅府的家业全指望你,你现在就在为梅府做最重要的事,旺盛梅家的子孙。婆婆转向我,月如呢?不要总是叼怪了若尘,一个少爷,三房四房不算多,七房八房也行。
若尘愤慨的说,我已经努力着,你还要我怎么做才合心合意。
是梅家的子孙,就要听我的。
我——若尘站起来,我从来不想做你们梅家的子孙。
一语惊惶了婆婆,她后又愤愤的说,好啊,你继续摆摊做你的算半仙去,你要对得起你娘,你现在就去,我也不再承认你是梅家的子孙。
若尘听到婆婆提他娘就显得颓委,而我也惊奇的望着他们。
若尘告诉我,他不是婆婆的儿子。他的娘不过是公公风花雪月中的一场故事。风过无痕,雁去无声。
当公公一去从此无声的时候,他的娘,那个金陵柳园里的女子产下若尘,柳园留不住人影,若尘的娘很快在忧郁和绝望中离去,她对若尘嘱咐,无论如何,找到他爹,她不能入府,儿子总得入门。这是她一生的愿望。
若尘寻到金陵的梅家,他知道自己是梅家的子孙,心底对娘的怜悯渐进成抱屈,他望着深宅的院落,没有踏进去。
他离开梅府的时候,梅家的第三个儿子,除了他,梅家最后的儿子暴病气绝。公公不肯老来无子,他想到了柳园,想到若尘,费尽心机和若尘相认,若尘进府后,公公婆婆告诉他,明天要迎娶三哥订婚的妻子。
若尘说完闭上眼,我把他的头埋在怀里,轻抚他,有了我,不是?
他抬头,眼睛潮湿,晶晶莹莹的珠花闪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看三千溺水,只取一瓢。
若尘那么的坚定,让我在幸福的沼泽里,一直一直的坠。
我惊喜的告诉婆婆六甲在身,婆婆趁此没再要求若尘别娶他房。若尘和我又像新婚一样的幸福和快乐,那年腊月,梅花开在院里。
我和若尘在梅花下拾瓣的时候,丫头过来告诉我,夏府有个叫雨凝的姑娘找我。
雨凝,我惊悚的起身,跑到门外,她带着怨艾的看着我。
我被他骗了。雨凝坐在我房里,小声的哭,他拿走我偷带出来的首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如雷灌耳,惊在原地,喃喃的说,沈影他,他——
我没脸回家了,爹爹和娘肯定不会饶了我。
不会的,你是她们亲生的女儿啊,哪个父母会责怪自己的女儿呢?
月如,她们不会的,不会饶了我。
我也没有把握,因为梅府的花轿迎到门前的时候,雨凝逃开了,跟着她的影哥哥。
夏老爷和夫人垂足搔首,气急败坏。夏夫人看向我,乞求,月如,我和老爷待你如亲出,你帮帮我们。
我叩首谢了老爷和夫人的恩情,穿上,我为小姐雨凝绣的嫁衣。
谁说过?为他人做嫁衣?
雨凝拽住我衣角,月如,月如。
我替她擦拭了泪痕,先住下来。
梅花香依旧,清清淡淡的滑入院中,丝丝缕缕的流进三个人的心里,雨凝喜欢和若尘说扛,若尘拿她没办法,只好耸耸肩,看在月如的份,好男不和女争。
雨凝笑了,明媚的笑,是么?月如的份儿可真大!
我笑着扶在梅边,迎风站住,时呆时痴。梅影里的暗香,任它向我幽幽扑来。
婆婆似乎并不满足只有一个梅家的子孙等着降生。她打量着若尘,我,还有雨凝。
她提道,雨凝丫头跟若尘挺好的。
若尘立即慌起来,她是月如的妹妹。
雨凝驳道,我不是月如的妹妹。
若尘急了,你怎么不是呢?
雨凝笑,我哪是啦?
你是她妹妹,就是她妹妹的。
我不是,就是不是,真的不是。
婆婆笑道,娶了雨凝,不管真姐姐假妹妹的,不就妾身分明了?她问我,是吗?
嗯!我回应。
若尘和雨凝一齐向我看来,我低头,谁也不看。
若尘和我赌气,几晚上都在书房呆着。
我平静的,仍然为他端上细茶和研墨。他抓住我,你怎么了?
我很平静,婆婆希望如此不是吗?娶一个陌生的女子叫我姐姐,不如让雨凝喊我姐姐。
他暴跳起来,你分明是在生气?你气我什么呢?什么呢?你气我和她说话,和她顶嘴是不是?
我摇摇头,不是,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就有,你真有。若尘热泪盈眶的扯我入怀,你有,你傻!可是我不傻,不能傻,月如,你一个“嗯”,把我推进深渊,我在渊底掉着,上不能,下,不能。你救我!
我湿了他肩上的衣袂,抬眼默望着,两眸相对,无语。
月,真是多情。
又是月夜盈盈。
若尘站在我的门外不肯同雨凝合房,我紧闭着房门,隔窗说,今晚,洞房花烛,少了新郎,不好。
他隔窗回答我,月圆,人不圆。
我心一凛,快去,不然,我不见你,今天,明天,后天,四天,五天——除非你去。
他半晌僵声的应,好!
我听着他渐渐的远,别过身,泪已是满面凄冷。
他嫌弃我!
雨凝半个月来,不停的向我哭诉。
不会的,他不会。我安慰。
是的,他嫌弃我,一定的。他从不碰我,看也不看。
我喜后又怜,也许,他在适应你。
不是的,他根本在嫌弃我。我快要疯了,他逼我。雨凝忽哭忽笑,紧拉着我。
你又在干什么?若尘奔了进来,向雨凝斥道,他拉开雨凝。
雨凝向他笑起来,梅若尘,你以为你娶了你的妻子吗?我才是,我才真的是。她——雨凝指向我,她不过是夏府一个低贱的丫环。
若尘气极了,随手甩开她,你给我离开这里!
雨凝捂着脸,瞪着我和若尘,我恨——
她跑出去,我也瘫坐在椅边,若尘扶起我,深深的盯着我,乍然的拥紧我,沉在他的怀里,我安心的平静下来,所有的慌惧跟烦琐进也进不来。
丫头过来禀报,夫人请少爷,少奶奶去大厅。
若尘视而不见,闻而不听,拥着我,我推开他,走吧。
不想走!
我浅笑,要走。
赶到大厅的时候,婆婆板着眼盯我,磨蹭得够了,终于请来了。
我浑身盯着发冷,她从上往下,往左到右的打量我,我真以为是千金小姐,一个丫头也配做梅家少奶奶!她厉声斥,夏月如,你为了钱么?要多少?梅府有得是,你尽管要好了。
我瑟瑟的发抖,颤动的喊,娘,我——
你也配喊我娘?她打断我。
我——我说不话。
若尘拦在我身前,你这样说她?
我听不清他跟婆婆说着什么,满脑的轰轰的响着。眼前一黑,我什么都不听,也听不见。
我听梅花在落,我随花坠,坠不到地上,飞了起来,去着我从来不知道,也不可能的地方。
若尘在叫,月如!
我睁开眼,身子空轻了,我伸手碰小腹,没了?我问他。
他的泪还是热的,顺着我的手背滑下。
没了,嗯。我自语。
我想睡,闭着眼。
醒醒,好吗?月如。若尘又在唤我,他唤我,月如,醒醒,看看我,看看窗外,梅花快落了,不看最后一眼吗?
我摇摇头,把头埋进被褥里。
若尘松手,跑到院中,摘了很多梅花进来,放到我身旁,香满屋。我躺在梅花的中央,手触到冰冷的梅花的时候,我抓起一朵,若尘紧紧抓住我捉着梅花的手,我睁眼看他,把仿佛沉进几千年的名字喊出来,若尘。
他笑着吻着我的脸颊,终于笑了,虽然流着泪。
公公很少管家中的事,也不过问。连儿子的新姨奶奶都没见过,雨凝成为姨奶奶的时候,他还在深巷里,追追寻寻。
他初见雨凝的时候,讶异的说了声,像极了。
婆婆骂道,老不知羞,儿媳也不放过吗?
他皱眉,说什么?我觉着她像一个人。
像谁?
你不记得喜云了吗?
喜云?婆婆激动,是吗?
婆婆急切的找来雨凝,问,你几时出生的?你娘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生在同治三年,刚二十。娘叫钟喜云,原籍北平。
婆婆怔在那儿,嘴唇发紫,公公忙问,你跟若尘,合房了?
雨凝激动的喊,他嫌我,他不要我。
公公和婆婆舒了一口气,大叫道,幸好没有!我的天!
雨凝瞪着他们,他们满怀欣喜打量她。
婆婆冲过拉着雨凝,我可找到你了。
雨凝抬头问,你认得我?
婆婆喜形于色的说,你是我女儿,我失散的女儿。
不!雨凝猝然的甩开婆婆,不!
公公说,你的右肩是否有颗豆大的痣?
雨凝悚然,喃喃说,是。
这就对了,你是我们失散的女儿。
婆婆唤她,过来,娘好好看看你。
雨凝怔在原地,婆婆眼红,都怨你爹,还没娶我就使坏,我又不敢带了你,生下来给了丫环喜云,后来你爹又官迁,失去联系,可没想到,老天还是把你送到我面前了,过来——
雨凝抱着头,大叫,不要——
婆婆过去,怎么了?不肯原谅我?
不——不——雨凝推开婆婆,飞一般的冲出大厅。
她在望梅院里,没有根据的乱扑残梅,梅花,梅枝扑了一地,她仰头大呼,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雨凝崩溃了,我的病好起来的时候,去看她,她怔怔在坐在地上,痴痴的笑,一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叫她,她不应,我拉她,她不动。
她乍地抬头,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惊慌,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吓一跳,向后退,若尘拉了我出来。
婆婆不肯让公公进家门,每天都抱着一只步摇守在门前,坐在门槛上,屹立不动,谁也拉不走,劝不走,忽有天,她真的不动。若尘抱她入棺时,身体弓曲着,所以又请棺材店老板制做了一副特别的棺木。婆婆入土后,雨凝也陡然的走出梅府,若尘派人找了很久,都不见。
而派去寻公公的下人禀报他,老爷找不到。
若尘一语不发,支来了帐房先生,算计了家产,给丫环仆人很丰富的佣金后,将其它的珠宝古玩在城外种了一大片梅园,取名“望梅阁”。
他给了金钱看阁人,把我抱上马,调转马头,问我,舍得吗?
我望他,有舍就会有得。
他喝了声,马疾驰起来,扬起一道尘埃。
他说,梅花香时,带我回望梅阁,看一楼的梅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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