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婆婆的死,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婆婆对我恩重如山,我每年都会从北京回家一趟为她做生日,每回家一次,我的心都会隐隐做痛。婆婆日渐垂老,而我却无法把她拉到青春的岁月里来。眼睁睁地看着婆婆头发染尽了白霜,脸上的皱纹枯萎成古老的树皮色,牙齿早已落光,嘴被无情地瘪着,即使她努力呼吸地时候,也不能鼓将起来。尤其是婆婆的双眼失明之后,整日呆在黑暗深处,孤寂也在每时每刻吞噬她对生活的渴求。婆婆告诉我,她每天都和一些鬼魂在一起,她使劲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生怕我一松开手,她又会回到那黑洞洞的孤寂之中。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安慰她,婆婆,您在做梦哩,不要害怕……大凡见过这个场景的人,以为婆婆的时日不多。但婆婆的死,对于我们每一个亲人来说,依然突然的很。婆婆既没有什么病,也不曾吃不下饭。她临死的时候,还吃下三瓶八宝粥。虽然她也有几天昏迷,却没有痛苦的呻吟,别人也以为安然无恙,坚强的婆婆会挺过这一关的。我得到婆婆病危的消息,从北京赶紧回来。我进门之后,便来到婆婆跟前,婆婆正输液,非常安详。等她醒来之后,我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呼唤婆婆,婆婆很响亮地答应了。我又问,婆婆,你知道我是谁吗?婆婆又响亮地回答,你是军,你从北京回来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军?你又看不见我了。婆婆说,我感觉得到。那一刻,我莫名地想哭。不过,我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至少,婆婆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婆婆最疼我,为我受尽了苦难,我希望她能继续活下去,也让我好好地疼她一回,让她幸福活在我的身边。最让我内疚的是,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无法守候在婆婆身边,看见婆婆好转过来,我便起程回北京了。临走的时候,我向婆婆辞行,握着婆婆的手,婆婆也握着我的手,婆婆用了很多力气,她的手有些颤抖,她嗫嚅着,有些急促地说:“拥军,你从小跟着我,我最挂念的人就是你,你奔波在外,需要人照顾,尽快找一个人吧!婆婆虽然眼睛瞎了,无法看到你成家了,但心中盼着呢!不然,我放不下心啊!”我握着婆婆的手,望着婆婆沧桑的面庞,我竟然说不出话,我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努力将手从婆婆的手中抽出来,我不想婆婆知道我在流泪,我提起简单的行装,就径直出了门。——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一走,竟是与婆婆永别。
我坐上去往北京的列车不到一个小时,手机响了。二弟的女友打来电话,说婆婆已经去世了。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出门的时候,婆婆都是好好的,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我痴痴地坐在车上,火车正在钻一个山洞,世界立刻黑了下来。我昏昏沉沉的,脑中像被掏空似的,一片苍白。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骤地从你的生活消失了,我毫不犹豫地做下决定,返回来,在婆婆的灵牌前磕一个头。列车终于在一个未名的小站停住了,潜意识将我趋赶下了火车。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小站,我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我给北京的朋友挂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不能按时返京了。然后就匆忙打了一辆车,辗转石门、慈利、武陵源、张家界、桑植五个区县,飞奔回家。(我没有和司机讨价还价,那一刻,钱对我来说,已是不再重要的东西了。况且,我当时的思想已经麻木,只能听之任之了。)
当我再次看见婆婆的时候,婆婆已放在木棺里,脸上盖着一张草纸。当爷爷揭开那张草纸,让我见婆婆最后一面时,婆婆静静地躺在那里,安详平静,面如纸白,我轻轻地唤了一声婆婆,声音如蚊子一样嗡嗡地消失了,婆婆休息了,她听不见她最惦念的人在呼唤她。爷爷动情地用草纸再一次盖在婆婆的脸上,蹭在一旁哽咽着哭泣,我仍然没有流泪,我害怕婆婆知道我在伤心。婆婆一生对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我快乐。我知道婆婆的心事,所以我没有哭,只是直挺挺地跪下去,俯身地上叩首,我觉得天色一下就暗了下去。
一
婆婆的去世,让爷爷也突然孤独起来。忧郁笼罩在他的脸上,风烛残年被无情地书写出来,双手如松树皮一般,粗糙且坚韧。背也微微驼了,尽管整日坐在木制的大椅里,也无法遮住他弯曲的身体,头总是向前弓着,似乎要去看木椅前面的景致。人是没有办法和自己的年华抗争的,爷爷如今头发已经两鬓苍苍,而且一根一根地稀少,最不宽恕的是,牙齿也掉落光了,古铜色的脸,如一面破出裂缝的风锣。
我怕爷爷也会生出什么病端来,便提议陪同他赶洪家关的墟,爷爷呆滞的目光突然闪出一点亮光,他同意了。
洪家关的墟在当地是有些名望的。“贺胡子”贺龙就出生在这里,关于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在这一带已经是妇孺皆知、耳熟能详了。所以,赶洪家关的墟,是许多农民心中热闹的一件事情,每每逢墟之日,寂寞的小镇便很快喧闹起来。
我和爷爷来到墟上,人们早已沸沸扬扬。有些人天未亮就赶来了,从各个山旯旮里云集在这小小的墟上,一时间密密麻麻攒动着许多古色古香的斗笠。太阳出来了,人们在斗笠的阴凉里高声吆喝,或讨价还价。每做完一笔生意,那声音里必定蕴藏着快乐、欢喜的调子,这调子便在小街里穿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洪家关的墟,又窄又长,甚至连农户人家的胡同里,屋檐下都挤满了生意人。墟就是墟,有墟的日子,整个小镇水泄不通,一个个简陋,杂乱的货物台,一顶顶用塑料胶纸撑起的帐幔,把小镇包围起来。人群来来往往,浑然不理会过镇汽车震耳欲聋的笛鸣,有时候,一辆辆汽车要阻塞个把小时,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墟过后,小镇便冷清、安静了,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简陋的货物台、塑料胶纸帐幔都拆得一干二净,从小镇穿过,除了看见炊烟、小孩和狗,谁也感觉不到这里竟然是一个墟,谁也想不出他曾经不久的热闹。
我和爷爷来到“好再来面馆”门前,爷爷放慢了脚步,满面虔诚,他徐徐转过身来,望了望眼前热闹的墟,一对大雁低垂飞来飞去。爷爷不禁感慨万千。沉吟道:
洪家关墟雁飞低,
玉泉河苇渐欲齐。
昨日同行从此别,
相逢只去丰都西。
我满脸疑惑,怅然……
爷爷说:“婆婆曾到这个墟上卖过猪,这里似乎还有她的影子……”
五十多年前洪家关的墟与如今的墟没有两样,仍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除了如今参差不齐的几幢小楼房外,还是这条街,这条绕街而行的玉泉河,这街道两边破破歪歪的、布满灰尘的木房子以及在木房子里开设的酒肆、面馆。
婆婆和爷爷好不容易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把猪笼子放下来,婆婆环顾四周,看见今天墟上卖猪崽的人不多,婆婆私下里放心了许多——今天的猪崽价只少可向上抬一两毛钱。
果然,一会儿,一位老农民便走过来询问价钱。
“四块钱一斤!”婆婆答道。
“怎么这么贵?往常不是只要三块六吗?”
“那是上个月的事啦!”婆婆快乐地说:“我们喂猪也不容易,你看这猪崽多壮实,全是用黄豆磨浆喂大的。”
“太贵了!”老农民显得无奈:“不知道今天卖猪崽的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就你一个人卖,你看我从山里出来一趟不容易,三块八怎么样?”
婆婆打量这一位老农民,老农民非常忠厚,是个好庄稼把式,于是从猪笼里提出一只猪崽仔,拍了拍猪崽仔的肚皮:“能长三百斤,成交。”
婆婆把卖猪的钱转身交给了爷爷。爷爷接过白花花的票子,他的思想早就跑神了。在家里老长日子吃的就是土豆和红薯,他早就想吃一碗麦子面了。前面不远处的“好再来面馆”吆喝声,一声一声地钻进他的肚子里,让他乱了方寸,额头上不由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你怎么啦!”婆婆看见爷爷头上的细汗,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大概尿憋的,你继续卖猪崽,我上趟茅厕。”说罢,爷爷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婆婆望着爷爷匆匆忙忙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她想着男人为家里操劳,身子都瘦了一圈儿,她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如果生病了,就得早问医。但她还要卖猪崽,墟上这么拥挤,她总不能抱着猪崽在墟上穿来穿去吧!
“喂!这猪崽怎么卖?”
“哦!?卖!”婆婆抬头看是一个老汉,立刻苏醒过来:“四块钱一斤!”
“大嫂,我们庄户人家一年到头没什么钱,你看三块五怎么样?”
婆婆惦记着爷爷的身体,没怎么细想:“行,就这样吧!”
不过,老汉见婆婆答应这么爽快,却产生了疑惑:怎么卖这么低的价钱呢?看这个妇女不像缺钱急用,难道是猪崽有病?但是他的这种想法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根据他多年买猪的经验,像这么活泼乱跳又“嗷嗷”叫的猪崽是绝对没有病的。最后,他才想到自己撞上一个大便宜。
“称吧!”老汉赶紧应了下来。
婆婆从背笼里拿出秤来准备称,又被老汉压住了:“等一等。”
婆婆不知道老汉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等。老汉兜了一个圈,满头大汗地拿来一杆秤。原来,老汉担心婆婆换秤坨,骗秤!
婆婆只好让老汉自己称,一看秤上的斤两和自己的秤在家里称时没有出入,便松了一口气。
“多少钱?”老汉问。
“四拾八块六。”婆婆很快就心算出来。
老汉不相信她,看婆婆憨憨厚厚的,怎么也不是聪明的样子。他从地上找来一根枯树枝,在土地上比划起来,从他列的等式来看,老汉是用乘法计算的。他一共算了三遍,终于露出对婆婆钦佩的笑容,真的是四拾八块六。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钱是用手绢包起来的,一层一层地包着。老汉一张张地给婆婆数钱,当他数到六块时,他停顿迟疑了一下,又给婆婆数了八角。如果是往日,老汉就会扣掉这八角钱的零头,但是今天他有点不能太便宜自己了,所以如数地给婆婆数完钱,仍是美滋滋的一股劲。
婆婆担心爷爷的身体,接过钱,便收拾猪笼,到墟上的茅厕去看爷爷。婆婆在茅厕旁边等了一会儿,见进去一个人,又出来一个人,仍然不见爷爷出来。
婆婆等不及了,拦住刚刚出茅厕的一个人问:“我男人在里面吗?”
“你男人是谁?茅厕里根本没人啦!”
婆婆更着急了,爷爷他去了哪里呢?
婆婆失落地往回去,思想乱糟糟的。在这喧闹的墟上,婆婆仿佛走进了一个无声的世界,她突然之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爷爷不会丢下她的,她只好回到原地方等爷爷回来。
太阳正当头,婆婆望了望天空,强烈的阳光直射婆婆的眼睛,婆婆感到一阵眩晕,她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在动,山在动,房子在动,脚下的小河在动。在这转动的世界里,婆婆突然之间看见了爷爷。
婆婆眨了眨眼睛,让自己镇定、平静下来。没错,是爷爷。爷爷正坐在“好再来面馆”的八仙桌上,狼吞虎咽一碗面条。
爷爷吃得很快,喉结骨不停地上下蠕动。
婆婆惊呆了,泪水无声地留了下来,她没想到她嫁给一个如此自私的男人。这个男人竟背着她,单独享用一顿美食。她深爱的男人,心里一点儿没有自己,这是对女人多么沉重、残酷的打击啊!
这一时间,婆婆想了很多。似乎把一辈子的事情都想通的。其实,家中每天土豆、红薯、咸菜,男人正是能吃的时候,又有哪个男人不馋嘴呢?男人在家里干最重的活,是整个家庭的核心,没有男人,婆婆不知道日子该如何过下去……。婆婆原谅了爷爷,她怜悯地望了爷爷一眼,心中反而生出一种责任,她不能让爷爷饿肚子了。
婆婆悄悄地退开了,一个人又呆呆地回到了原处。
不一会儿,爷爷回来了。问:“猪崽仔都卖了?”
“卖了。”婆婆声音有些低沉,她一下子也无法将情绪调节过来。
婆婆瞥了爷爷一眼,看到爷爷油腻的嘴,在阳光下有些闪光。
婆婆小心道:“你的嘴有些脏,擦擦吧!”
爷爷的脸一下子通红,仿佛婆婆洞察了他的秘密,他尴尬地用衣袖擦了一下嘴,又把油渍的衣袖收到背后。
“回家吧!”
婆婆挑起猪笼子,扁担在婆婆的肩头叽叽作响。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云层里,把阴影笼罩在婆婆的身影里。
婆婆有些后悔,早知道男人是去偷嘴,她更不该贱卖那个猪崽,不然,爷爷还可以多吃几碗面哩!
可婆婆那里会知道,几年以后,一场更大的饥饿降临在所有中国的农民家庭。
婆婆之所以忍耐,是因为婆婆没有给爷爷生孩子。婆婆虽然生得不是很端庄,但身体却是如所有村妇一样强悍,又宽又大,匀称有致。只是,婆婆心疼爷爷,尽量让爷爷多吃一些,自己自然肚子空空的。有时候,饥饿让她一阵阵冒冷汗,并伴有肠子绞紧绷拉的疼痛,尽管如此婆婆也只是喝一些水抵挡过去。
饥饿的身体如何生育孩子呢?大队的一些老女人开始在婆婆的背后指指戳戳:不下蛋的鸡。让婆婆更是抬不起头来。
和婆婆住在一个院里的马桂兰很同情婆婆,她同婆婆一同长大,又一同嫁到这个村。两组妹自是手足情深,私下里互相帮扯。
一天,马桂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薯,偷偷地递给婆婆:“妹子,我知道你家里没有粮食了,以后,我每天给你一个红薯,别老让着男人吃。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然怎么生娃娃呀?”
婆婆感动的哭了。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的关怀是令人感动的。灶里每餐三个红薯,有时候还要给父亲分一点,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是无论如何吃不饱的。婆婆每天都拼命地喝泉水,胀得肚子圆溜溜的,走起路来,水便在肚子里摇晃得咕咕响。
婆婆望着马桂兰手中的红薯。这个红薯长得极为标致,光滑,没有一处疙瘩,只是太苗条,太瘦了。但在婆婆的眼里,她还是觉得这是她见到比较大的红薯了。婆婆踟躇地向前走了一步,摇了摇头,又快速退了回来。她知道马桂兰家里也不容易,孩子又多。她如何也不能拿走这个红薯。婆婆扭转身,风快地走开了。那个红薯的诱惑,她怕多看一眼就抵挡不住了。
山风从婆婆的面颊拂过来,暖暖的。婆婆不争气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泪水顺着腮,流进婆婆的嘴里,于是,涩涩的滋味弥漫了婆婆所有的世界里。
半夜里,爷爷在床上叫饿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下去,浑身烦躁不安,并不时地伴有一阵阵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婆婆披衣起来,点燃煤油灯,看着面黄肌瘦的爷爷,不由地垂泪。她知道爷爷今天把饭均给了父亲,以致于现在饿得非常难受。
“喂,家里没有一点东西可吃了。”婆婆有些难过地说。她有些后悔今天没有拿马桂兰手中的红薯,那是多好的一个红薯啊!
“家里不是还有一些糠灰么?你给我用细筛筛一遍,熬一点糠粥吧!”爷爷边说边淌汗,汗水大颗大颗地流落,看来饥饿的来临也如生病一般,有时候急性发作起来比任何疾症都厉害,来得又快又猛。
婆婆慌忙从斗里倒出一些糠灰来,放进细筛,一圈一圈地筛了三遍,这才把糠灰倒进锅里,兑上水,便在灶膛里生了火。火立刻蹿了上来,不一会儿,锅里便吐出糠泡泡,婆婆用勺子搅拌了一会儿,便给爷爷盛了一碗。
整个过程,婆婆一言不发,爷爷接过糠粥,便狼吞虎咽起来。糠是个粗糙之物,在爷爷的喉子里刮得沙沙响,但爷爷浑然不觉,一碗吃完之后,还用舌头啧了一圈碗边。
婆婆看着爷爷,泪水便默默地淌出来,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看见自己心爱的人受苦。爷爷沉浸在食物的美味之中,饥饿使得爷爷的消化机能无限制地增强了,别说是糠,就是一块树皮,爷爷的胃也能消化它。糠在爷爷的胃里,和着胃液一起蠕动着,一些糠开始分解为分子、离子。生命的活力又回到爷爷的身上,爷爷额头的汗珠渐渐褪去,饥饿引发的一切痛症消失了。爷爷打了一个嗝,翻来躺下,又沉沉地睡去。
婆婆睡不下去,她得想办法为爷爷弄点吃的。今天对付过去,那么明天呢?后天呢?自己的男人以后还会不会受饿?
猛地,婆婆的思维仿佛被什么东西照亮了。婆婆想起这正时抓黄鳝的季节了。婆婆越想越激动,为别人想主意的时候,自己就的生活道路也被照亮了。如果有黄鳝肉的滋补,说不定一年半载,自己会怀上孩子呢?
说干就干,婆婆找来几块竹片,模仿着剪刀的形状,做了一支抓黄鳝的夹子。婆婆知道,黄鳝每到晚上,便从泥巴中钻出来。只要用手电筒照着它,它便一动不动地等着人夹它。如果运气好,一个晚上可以夹到十几条。
已是夜深了。月色真好。娇洁的月光大泼大泼地倾斜下来,笼罩着这美丽又恬静的村庄。偶而,一只迷途的鸟从天空拍翅而过,消失在黑幕深处。平整而明净的石板路弯曲着延伸山外,如一条仙女的纱带。晚风凉凉地,有些醉人地拂来,婆婆的胸膛熊熊的爱燃烧起来。她下了石板路,又下了田埂,现在婆婆己置身于一片绿油油的秧田。
婆婆快乐地在秧田里寻找黄鳝,每抓住一条,她的心里便会像小女孩一样欢呼雀跃,只是不敢出声罢了。婆婆的运气很好,一共抓了27条黄鳝,婆婆快乐地想,如果把这些黄鳝桶养起来,让它们繁衍后代,让他们的后代又繁衍一代后代,这样无穷尽地下去,就不愁没有吃的了。
婆婆抓鳝回来,像少女一般烂漫地走着步子,矜持地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的心情。回家时,竟忘了轻手推门,把爷爷惊醒了。
爷爷见婆婆身上沾满了泥巴,惊慌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嘘——”婆婆示意爷爷不要大声说话。婆婆把篓子的黄鳝倒进一只木盆里,又给盆里倒了一瓢水,黄鳝立刻又鲜活无比地活泼起来。
爷爷透过从房梁上跳下来的月光,看着婆婆,婆婆在他的眼里立刻美丽、动人起来。爷爷有些哽咽,他无法想像自己的女人半夜三更跑到野外田里,要忍受多少黑夜的恐惧,他为自己羞愧起来,他自私的心流泪了,这么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她内心的真实需求,没有考虑她的感受,爷爷深深忏悔了。
“媳妇,你还记得几年前到洪家关墟上卖猪的事吗?”
婆婆愣了一下:“差不多每年都卖猪,什么事啊!”
“有一次,我躲开你,独个儿吃面去了。”爷爷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婆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早知道了。不过过了那久,我早就忘了。”
“那你还对我这么好……”
婆婆没有作声,洗完脚,脱了衣,猫着腰,上了床。她躺进爷爷的怀里,爷爷赶紧搂住了她。
“快睡吧!累了一天了。”婆婆喃喃地进入梦乡。
不用说,明天一家人就可以享用香喷喷的黄鳝汤了。
二
婆婆的葬礼朴素不过了,只做了一天的道场,便匆匆地出丧了。在二弟种植的一片绿油油的黄姜地里,婆婆就埋葬在这里。与之相对的山坳里,则是父亲的坟墓。
婆婆去世的三天里,按着习俗,孝子孝孙晚上则要去坟前送亮,俗称“烧火把”。烧火把是根据亡人的岁数,用稻草挽一个个结,结数与亡人的岁数相等。至于有什么说法,我一直不明究里,只是遵照族人的吩咐做事。我深爱着我的婆婆,那怕我能为她做一点点事情,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虽然婆婆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的。
第二夜,我和二弟给婆婆烧完火把,我提议到父亲的坟头去看看,二弟同意了。
黑夜静的出奇,什么声音也没有,黑夜的秘密仿佛没有任何记忆。我的心隐隐做痛——我和二弟穿过几条田埂,终于到了父亲的坟墓前。
父亲的坟墓是用粉包岩砌成的,在日月风霜的侵蚀下,祭台裂开了伤口般的缝隙。用手一摸,岩石上便掉下一层细碎块状的石粒子。
我跪在父亲的坟前,给父亲上香,烧了厚厚的一摞纸钱。我动情地俯在祭台上,鞠身贴在地面,我闻到潮湿的气息——这里面夹杂着17年前父亲身上的汗味——我熟悉这种味道,父亲有一次光着赤膊把我挟在腋下,那种气味差点让我吐了出来。我知道这种气味是属于父亲的,只有父亲才会有这种气味。我俯在地面,泪水不由地爬满双腮。
“婆婆对父亲不好。”二弟对我说。
我站了起来,喃喃自语:“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婆婆也曾深深地爱过他?”
婆婆是父亲的后娘。父亲的新娘患肝腹水去世不久,爷爷将婆婆娶回了家,婆婆其实也想做一个好妈妈。只不过,当婆婆和爷爷正在亲热的时候,父亲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呆呆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害得婆婆和爷爷惊慌地分开,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婆婆便有些烦恼父亲了。
那正是生产队的时代,生活很艰难。婆婆与生产队的队长沾亲带故的,队长便吩咐婆婆去放牛,和别人拿一样的工分。虽然婆婆可以利用放牛的时候,挖一些野菜,但日子仍旧过得紧巴巴的。
一日,父亲不小心摔破了一个碗。婆婆便随手抄起一条扁担朝父亲扔去,父亲的背部立刻青了一块,淤血半月才结痂好起来。
婆婆恶恨恨地说:“给你叮个记性,免得你以后还摔碗。”
通常,父亲挨打之后,便一个人偷偷地跑出去,跑到树林子里哭,他不敢在家里哭,他怕婆婆打他——婆婆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她不能因为自己是后娘,让别人知道她虐待父亲。
父亲一个人在树林子里哭,泪水流干了便在林子里找蕨根吃,蕨根甜丝丝的,肚子饿了可以以此充饥。父亲嚼着蕨根,仰望着林子上空,突然,一只鸟凄凉的叫声震撼了他——
咕咕阳,咕咕阳,
有钱莫要讨后娘。
前娘杀鸡留鸡腿,
后娘杀鸡留鸡肠。
父亲是知道这只鸟的,村里人叫这只鸟为“咕咕阳”,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唱着“咕咕阳”这首歌谣。
“咕咕阳”有它一个凄美的故事。传说,有一个园外不幸失去了妻子,于是他又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做填房,并且生下了一个孩子。填房自然对自己生的孩子恩宠有加,而对前面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则百般刁难。一天,她想出了一条毒计想除掉老大,便命令老大、老二到很远的山里去种芝麻,吩咐他们谁的芝麻发了苗,就可以回家,强调说必须等到发苗才能回来,不然就把谁赶出家门。于是,她给老大是炒过的芝麻,给老二的则是没有炒的芝麻,那个歹毒的女人想:老二的芝麻发了苗,就可以安全回来了,而老大则永远也不会回来,直到被野狗吃掉。两兄弟接过各自的芝麻种子便出发了,一边走一边吃芝麻,老二的芝麻没有炒,吃起来涩涩的,老大的芝麻却香喷喷的。老二尝了老大的芝麻说:“哥哥,你的芝麻香,我们换一换吧!”老大没说什么便和老二换了。到了山里,两兄弟把各自的芝麻撒在地里,等待着发苗。几天过去了,老大的芝麻发了苗,于是他回来了。那个歹毒的女人见老大回来了,知道事情坏了,当她赶到山里的时候,老二已经被野狗吃掉了。悲痛欲绝的她便把老大也杀死了。老大被杀时,怨气冲天,摇身一变,化作一只鸟。这只鸟整日整日地唱着“咕咕阳”这首歌谣,告诫大家不要讨后娘,后娘都是心肠歹毒的女人。
父亲听着“咕咕阳”的叫声,悲伤又一次向他袭来,泪水不由地爬满双腮,二妈不就是后娘吗?父亲吓得不敢回家了。
日暮乡关。父亲爬上了村里最高的山冈,村子里开始了一袅一袅的炊烟,大概家户人家在给猪喂食吧!村子里的热闹对于父亲来说却是远远的。父亲仰卧在草丛里,狗尾巴草弯着腰为他在叹息,父亲看见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有一颗星星在朝他闪烁。不过,父亲很快就失望了,如果说星星上有父亲全部的欢乐,那么离父亲也太遥远了。
夜色越来越浓,村子里传来婆婆呼唤父亲名字的声音。婆婆的声音亲切、绵长,父亲不敢答应,卧在草丛里,任凭泪水悄悄地流。——孩子的泪水可减轻他心灵上的痛苦。
婆婆终于在山冈上找到了父亲,她和父亲相视了一会儿,便把父亲捉到身边,顺手就在父亲的屁股上几巴掌:“你这孩子还倔?叫你你都不应,讨打是不是?”
父亲又哭了。
“不许哭,哭又打!”婆婆又把手掌扬了起来。
吓得父亲不敢哭了,但抽泣却更厉害了。
婆婆对父亲不好,对队里的牛却非常好。别人放牛都是将牛朝草场一赶,便躺在地上睡大觉。可婆婆决不会这样,她会背着背笼,带上弯刀,把牛赶到草场上以后,还要割一笼又鲜又嫩的草放在牛栏里,让牛在晚上的时候还可以吃到香嫩嫩的夜食。婆婆放牛几个月,牛一个个都长了膘,毛色也发亮起来。
一份爱换得一份情。婆婆对牛好,牛自然对婆婆感到亲切,每每婆婆走到牛栏的时候,牛都会朝婆婆“哞哞”地叫唤,他们一个个仰着脖子,亲切地和婆婆打招呼。婆婆用手一个个地摸它们的脑袋,满脸乐哈哈的。她打开牛栏,把牛赶上山间小路,领头的牛挂着一个叮当,听着叮当的声响,其他的牛就会紧跟其后。婆婆只要在有庄稼地的路边使劲的吆喝一声,命令牛群不准“偷嘴”(糟蹋庄稼)。牛都很听婆婆的话,只要听到婆婆的吆喝声,它们便把头昂起来,加快了步子,匆匆地离开了。
牛群一到草场,就格外欢快了。草场不大,一条狭长的山谷,全是鲜嫩鲜嫩的草儿。在这条山谷里,还轻轻地起伏着一座一座的小山丘,这更让牛儿奔放了。一头牛两头牛三头牛,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亲昵着哩!在洁净的大自然里释放着属于他们世界里的美好情怀和无拘无束的自由。婆婆微笑着看着它们,仿佛自己的快乐也和他们融汇一体了。
突然,一头牛“哞哞”地叫唤,不安地叫唤。正在割草的婆婆听出了不祥的征兆,赶紧跑到牛的身边。牛的腿上缠着一条银环蛇,蛇已经被牛踩死了,但牛的腿却高高地肿了起来。银环蛇的毒性很强。山里的人说,被银环蛇咬了,不能走动,走了九步以后,人便没治了。所以银环蛇又被山里人叫做“九道姑”,可见毒性之大,令人闻之色变。但婆婆没有丝毫迟疑,连忙把牛拴起来,撕开自己的衣角,把牛腿死死地捆绑起来,以免毒性扩散。随后,婆婆又找来几门提毒的草药,放进嘴里咀嚼,等药嚼得糊糊状的时候,便吐出来敷在牛的伤口上。把草药放在嘴里咀嚼,这种滋味我们难以想象,年轻的婆婆几乎要吐了出来,但她还是艰难把草药嚼粘了。一切慌张地忙完了,婆婆这才匆匆忙忙地跑到队上报告,队长立即叫来兽医,并同婆婆一道赶到草场。
兽医赶到,便夸婆婆做得好,要不然这头牛的命就保不住了。兽医用注射器把牛腿的蛇毒吸了出来,又注射了一些消毒抗毒的药物,这才给牛包扎起来。
牛是一头端端庄庄的好牛。毛色灰灰的,很光滑,四腿健壮,高大愧悟,是队上最出力气的一头好牛。婆婆心疼地抚摸着牛的脖子,俯着它的耳朵说:“没什么事,我会照顾你的。”
牛点了点头,似乎听懂了婆婆的话,感动的眼角含满了泪水,它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用舌头亲切地添着婆婆粗糙的手。
半个月之后,大灰牛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之下,完全康复了。看着大灰牛快活地嘻戏着,婆婆不由地感慨,生命是多么地伟大啊!
如果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是很好的,充满爱心地和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无灾无病。虽然吃不饱,但大口帮小口,小口让大口,还是勉勉强强地过日子。可是生活不会宽容任何人,该来的不平静就一定会不平静地到来。
父亲突然病倒了。父亲早上还活蹦乱跳地钻进树林子找菌子(蘑菇)——昨晚下了一场雨,让菌子长得格外精神。父亲穿过一片树林,便找了一竹篓菌子,菌子的种类很多,有枞树菌、绿豆菌、辣椒菌、香菌……黄色、红色、灰色、团团圆圆地摆了一筛子。父亲的能干,让婆婆乐开嘴,并在早餐的时候从自己的碗里给父亲均了个小红薯。可是下午时分,父亲却恍恍惚惚了。在打石场上,爷爷一下子慌张了,伸手摸着父亲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当即请了假,背着父亲去了大队医疗站。
父亲到了医疗站,已经完全昏迷了,医生诊断为急性肠道炎,赶忙给父亲吊水输液。
医生对爷爷说:“孩子的病已经控制住了,但吊水很贵,每瓶二块四角五,你快想办法凑钱吧。”
爷爷小心地问医生:“大概需要吊几瓶,孩子的病才会好呢?”
“说不定,需看情况定,一般都得吊5瓶左右。”
爷爷回到家里,便翻床铺草。他知道,从一分二的自由地换来的一些钱都放在床铺下面。爷爷把床铺草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从床铺草里抖落出一分两分,一角二角的钞票来,其中还夹着几张粮票。
爷爷蹲在地上,一分一分,一张一张地数钞票,数一遍,共四块两角柒分。他有些失望,还不够父亲吊两瓶水哩!于是他又从尾到头数一遍,希望能发生什么奇迹出来,但失望一直笼罩着他,第二遍印证了第一遍是仔细认真的,准确无误的。爷爷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全身瘫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就这么一个孩子,父亲可是他的命根子啊!
婆婆收工回来,看见爷爷在屋子里沮丧地坐着,端着烟竿,“嗒叭嗒”地吸着,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婆婆在队里便知道父亲病了,但没想到爷爷伤心成这样。
婆婆走到爷爷身边:“没钱,是不?”
爷爷点点头,说话的声音带着抽泣:“吊一瓶水要两块四角五哩!”
婆婆沉默了,过了一会,好像下了很大很大的勇气:“要不,把楼里的猪卖了?”
爷爷迟疑地望着婆婆,他知道婆婆对父亲不太好:“你当真舍的?”
“你看你说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人命关天,你以为我真的是坏到那种地步的后娘吗?再说,我还指望这孩子养老送终呢!”
爷爷又一次没出息地哭了。
第二天,爷爷照常出工,婆婆便把猪赶到镇上卖了。婆婆只想尽快把猪卖了,根本顾不上和买主谈价钱。买主是一个工商所的,穿着制服,尖嘴猴腮,听婆婆哭诉儿子生病了,急着要钱看病,于是又狠狠地砍了婆婆一价,结果,三拾二块五角成交。
婆婆揣着钱,赶紧把父亲接回家。(在农村,医生是上门为患者治病的。)父亲仍然神智不清,婆婆坐在父亲的旁边,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庞,父亲是那么地苍白无力,脸上没有一点红润的色彩。父亲虽然不是婆婆亲生的,但婆婆没有孩子,也就把父亲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在贫困的家庭里,即使人与人之间有缝隙,也会有一股真诚的爱将缝隙填得满满的,哪里能生出什么仇恨呢?埋怨和怒气不争也只是一时之气,睡一觉便把什么都忘了,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亲亲密密的。
几天后,父亲终于清醒。眼睛微微睁开,嘴里喃喃自语:“我,我要——要吃肉。”
父亲想吃肉。婆婆为难了,这年头,谁吃过肉呢?买肉要有肉票,即使有钱也买不着呀!婆婆急得团团转,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要吃肉。婆婆不由伤心落泪,婆婆想,平日里我这个后娘总是打他,骂他,没有好好待父亲。如今,父亲病了,恹恹地躺在床上,楚楚可怜,他需要人爱呀!婆婆温柔的母性被深深地唤醒了,她抹干泪,婆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满足父亲的要求。
婆婆首先找到大队队长,把情况说了个明白。没想到队长破口大骂:“不要以为我们是亲戚,我就什么都能帮你,让你放牛就算照顾你了。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想吃肉,‘黑五类’的孩子也想吃肉?不要说是没肉,即使有肉,也轮不到‘黑五类’的份上!”(爷爷是个知识分子,在划分成分时,被划分为“小土地出租”,归“黑五类”一类。)
婆婆说了一箩筐好话,也没有用,只好戚戚地回来。婆婆的世界里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怎么能找到肉,找不到肉,婆婆的世界也恍惚起来。
婆婆郁闷,神情颓丧。第二天,她如往常一样来到牛栏。牛朝她“哞哞”叫唤的时候,她也是无精打采的。婆婆心里被心事装满了,对什么事情也不会在意。牛栏打开了,牛群一个个出了栏,大灰牛跑在最前头,带领着他的伙伴去了草场。
婆婆无力地坐在山冈上,看着牛儿在山坡上吃草。山谷里的风轻轻地吹,山坡上的蒲公英也随即轻轻漫漫地飞舞,婆婆的心更加乱了。
一头牛走到婆婆身边,婆婆看了它一眼,是大灰牛。大灰牛似乎懂得婆婆的心事,它用舌头舔婆婆的手,粗糙的呼吸喷洒在婆婆的衣角。婆婆用手推了大灰牛一下,她心里烦着哩!
大灰牛转过身,健壮丰满的大腿呈现在婆婆的眼里,婆婆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从大灰牛身上割下一块肉给父亲吃。
婆婆没有犹豫,她赶紧把大灰牛拴了起来。这时候,她却不敢下手,她看见大灰牛的眼睛正朝她温和地望着,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向一头善良的牲口下手——从一头牛身上割下一块肉来,这是何其残忍啊!婆婆思忖着,她走下山坡,开始寻找止血的草药,又找来一块磨刀石,把弯刀磨得锋利,她还是要向大灰牛下手的。在婆婆的眼里,牲口就是牲口,它怎么能和父亲的命相比呢?
婆婆把止血的草药凑齐了,又放在嘴里咀嚼着。婆婆的神情凝滞一般,灰灰的,仿佛失去了任何表情,婆婆把药嚼好了,吐在头巾里。她又开始爬上山坡,大灰牛还是朝着婆婆亲切地微笑,一点也不知道大祸临头了。婆婆不敢和大灰牛对视,她害怕自己下不了手。婆婆闭上眼睛,喃喃地说:“牛,对不起了。”
婆婆抡起弯刀,从大灰牛的大腿上猛地削下一块肉来。大灰牛痛得“哞哞”惨叫,鲜血溅得婆婆满身都是。婆婆顾不得许多了,赶紧地把草药给大灰牛缚在伤口上。
一切忙停当的时候,婆婆的心才怦怦地跳起来。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干了这么一件荒唐的事。大灰牛哭了,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草丛里,它不敢相信自己,婆婆会这么凶残地对它。
婆婆让自己镇静下来,赶紧把那块牛肉揣在怀里,偷偷地溜回家,把牛肉做给父亲吃。父亲身体很虚弱,婆婆喂他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觉得特别好吃,恐怕那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好的食物。
婆婆照顾父亲完毕,换了一身衣服,又偷偷地回到山里。她这时才有些后怕,如果这件事让队长知道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婆婆无力地爬上山坡,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很晚很晚了,队里收工的时间都过了,婆婆这才解开大灰牛的缰绳,大灰牛见婆婆一松开,便拖着瘸腿跑开了,它害怕婆婆,看见婆婆就产生强烈的恐惧,大灰牛一蹦一拽跑着,很快便消失在婆婆的视线里。
婆婆赶紧把其他的牛招呼好,去追赶大灰牛。大灰牛似乎疯了,那里追得上,婆婆追在后面,遇到人就喊:“不知大灰牛怎么呼!跑得不见了,帮忙找一找吧!”
队长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吩咐婆婆:“你把其它的牛赶回栏去,那头大灰牛我叫人分头去找。”
夜黑了,队长带着一帮人回来了,却抬着大灰牛的尸体。大灰牛慌张地跑着,来不及择路,一头摔下了悬崖。
婆婆来到大灰牛旁边,看着大灰牛安详地躺在那里,那被刀削的伤口已经摔得十分模糊,谁也分辨不出这头大灰牛被婆婆伤害过,以致于酿成这个残祸。婆婆无声地哭了起来。
有人说,大灰牛命不好,上个月被蛇咬了,刚刚好,却又被大毒蜂叮了,命中注定就是社员们的一顿美餐。——掌故里有一个说法,牛被大毒蜂叮了,就会发疯——四处乱跑,摔下悬崖。
婆婆由此逃过了这劫,相信迷信的她偷偷地给祖人烧了一摞纸钱。不几日,父亲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
三
婆婆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一个疼爱自己一辈子的人去了,而自己却不在她的身旁,这种痛苦一直在折磨着我,想着婆婆苦了一辈子,也没有享一天的清福,心中就愈发自责了,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和婆婆在一起的日子,想起婆婆为这个家庭的操劳,那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一天早上,我走出房门。是一个明净的天气。天空瓦蓝瓦蓝的,有的白云很薄,丝丝缕缕的,被清清的风一吹,便散的无影无踪。
二弟在院子里削竹蔑,一根一块的。二弟走刀如飞,一丝不苟,每块竹蔑都削得薄如纸。
我走上前去,问:“老二,做什么呢?”
二弟快乐地回答我:“我在做风筝。”
二弟又说:“哥,你闷在房好几天了,今天天气好,我们放风筝去。”
我又问:“风筝什么时候可以做好?”
二弟埋头继续忙自己的:“过一会儿就好。”
我蹲了下来,看着二弟做风筝。二弟的手脚很麻利,他弄来几颗小钉子,将一根一块的竹蔑钉成一个长方形,在长方形的两边有记号的地方分别钉了一个小长方形和一个小三角形。二弟又弄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来,用米汤把纸糊在竹制的框架上,这时候,就可以看出风筝的雏形了,原来是一只大鸟。这个风筝非常简单,只有粗线条而已,说它是只鸟,几乎太抽象了。如果是,那小小的三角形,想必就是鸟的嘴巴吧!
我笑了起来:“鸟的嘴巴没有那么尖?”
二弟说:“没什么!我只要它能够飞起来,飞得比谁的风筝都高就行。”
二弟在风筝的小长方形上贴了两张长长的薄胶纸。这两张薄胶纸很长很长,像古代秀才帽子后面垂下来的飘带。薄胶纸也是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真弄不懂二弟什么时候学会做风筝的,我追在二弟的屁股后面,不停的问:“这风筝为什么要拖两根带子呢?”
二弟给我解释道:“这是起平衡作用的。”
二弟拿来一把钳子,把一颗钉子弯成一个勾,固定在风筝上,又从婆婆过去的衣篓里找来一个卷线的圆轴,二弟弄来很长一卷钓鱼钱,一头固定在风筝的勾上,多余的线便缠在圆轴上。最后,二弟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哥,走,到野菜岭放风筝去。”
野菜岭,普通不过的山头,只因有一处平坦的地方,上面长满薄薄的草皮和柔软的青蔓,山里人都爱在这里登高望远,或玩耍消遣。站在野菜岭,可以看见村口弯曲的小路以及路上的行人。现在,又可以看见二弟黄姜地里那刚刚拢起的坟……
“快放呀!”二弟把风筝塞给我,“我见你在家闷着,专门做风筝让你玩的。”
我不好违二弟的好意,拿着风筝奔跑起来。风在我的耳边轻轻作响,天地间突然在我的世界里宽阔起来。
“快放线!”二弟朝我大声喊。
我松开风筝,“呼”,风筝被风扶上了天空。我使劲地奔跑,生怕风筝掉落下来,线渐渐放长了,风筝越升越高,我快乐的心情也膨胀起来。
我围着野菜岭的边沿跑着……骤然,我停了下来,我愣愣地望着村口弯曲的小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蹒跚的脚步,径直走向婆婆的坟墓。
风筝失去了动力,猛地一头扎了下来。落进灌木丛里,由于动力太大,糊在风筝上的花花绿绿的纸被撕得十分破乱,纸屑在风中呼呼作响,像是有人在哭泣。
是的,山的对面有一个人在哭泣。
二弟愣了一下,满脸疑惑地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他失声地唤了一声:“妈妈。”
妈妈进我家门的时候,可以说是村上最漂亮的女人。妈妈来自澧水河畔,美丽的河水养育了妈妈,妈妈的肌肤白皙而光滑如玉,容颜端庄秀欣,身材匀称,尤其是一副秀发如瀑布一般,不知让多少村里的女人对妈妈倾慕万分。
当然,父亲是最幸福的人啦!他觉得自己福分不浅,于是百般地迁就妈妈,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生怕妈妈有半点委屈。
久而久之,妈妈便娇横起来。每天睡觉到九点多才起床,而父亲和婆婆都从山上出早工回来了。妈妈懒洋洋爬进来,开始漱口,刷牙,洗头,一个步骤都不能少。婆婆见不惯妈妈刷牙,满嘴全是白泡泡,丢人显眼。婆婆从来没刷过牙,不知刷牙为何物。婆婆更见不惯的是妈妈洗头。妈妈洗头时,先要从墙角里找来一些蔷薇,把蔷薇淡红色的卵形叶子用开水煮沸一会,蔷薇便生出稠稠的汁水来,并伴有芬香流动。妈妈便用它来滋养头发,妈妈首先将头发浸泡在蔷薇的汁水里,轻轻地搓揉,好半天才能完事。有时候,还要叫忙着的父亲放下手中的活去帮她。对此,婆婆恨得直咬牙,做为一个农民,勤耕苦作才是本分。妈妈这些作为,可以说和婆婆的生活格格不入。婆婆憋着一肚子气,总想找个机会发泄出来。
一天傍晚,妈妈使出浑身的解数,为全家做了一桌饭。妈妈是个对生活特别讲究的人,所以做得一手好饭菜。水蒸蛋、红烧老南瓜、鳝鱼汤、菜心等,个个菜都别致有味,恰到好处,爷爷和父亲饮酒,直夸妈妈手艺好。
婆婆把饭碗一推:“好什么?放那么油,不好吃也好吃了,你们忘了过去的苦日子了?”
爷爷拿眼瞪婆婆。
婆婆丝毫没有理会,反而抢了爷爷一眼:“你看着我干嘛,难道不是吗?那时候我给你筛糠吃,你忘了。不要吃了三餐饱,忘了千日饥。”
最后,婆婆把话影射到妈妈身上:“操持家务要勤以致俭。不要今日抱米桶,明天就敲米桶,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爷爷不耐烦了:“你说这些干啥?现在能和过去比吗?”
婆婆足足看了爷爷半天,叫道:“这样吃下去,就会吃穷?”
爷爷见婆婆不成体统,不由地火气升了上来:“还吃不吃饭!”
“啪!”婆婆把碗筷往地上一扔:“不吃了,我气饱了。”
“你——”爷爷“嗖”地站了起来,伸手便要打婆婆,父亲赶紧拦住了。爷爷的脸憋得红彤彤的,青色的青筋也暴了出来:“真是反了你啦!”
婆婆扭在一边,委屈地哭了。竟没有想到自己的男人帮着儿媳妇说话。让自己这个当婆婆的抬不起头来。越想越伤心,泪水便汪汪地流了下来。她用衣袖去拭,一遍又一遍,泪水还是拭不干,反而越来越多,愈发汹涌了。
这顿饭,谁也无法安心吃了。爷爷和父亲随便夹了几柱菜,便放碗出去了。
妈妈不管,照吃。婆婆见妈妈还吃,气又上来,没想到媳妇根本不把她当回事。跑过去,无理地叫嚣:“别人都不吃,你还吃?”
妈妈仍然在吃:“做都做了,不吃就是浪费。”
这分明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婆婆想,今天不给你个下马威,你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啦!婆婆脑头一热,把桌子掀将过来,菜汤摔了一地:“我叫你吃!吃呀!”
听到声响,爷爷首先冲进来,见到满屋子狼藉一片,怒不可遏。伸手便给婆婆一耳括子:“好日子你过腻了,这个家有多少东西能让你这么砸!”
婆婆愣了一下,徐而便歇斯底里地尖喊起来,她扑向爷爷,“我叫你打,把我打死算了!”一个女人的怒嚎是有力量,也是不讲道理的。不论自己对或错,她都会把矛头指向对方。这种发泄,带着暴力、带着怨恨,也带着爱冲撞过来。爷爷的衣服“嚓”的一声被婆婆撕破了。爷爷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他气坏了,随手抄起火塘中的火钳,就要打婆婆。幸亏父亲赶过来拦住,爷爷是教书先生,他也不愿意打人,况且他已经打了婆婆一耳光。见父亲拉他,把火钳向后面扔了出去,火钳在屋里打了一个滚儿,弹到屋角里去了。
爷爷最不愿遇到不讲理的人,没想到家里就藏着一个。在困难的时候,你帮我,我疼你的,虽然苦一点,但也和和睦睦,相安无事。现在有吃有穿,反生出许多烦恼,日子过得不顺心了。
妈妈也委屈地流泪,一个屋子有两个女人在哭,两个男人都手足无措了,显得尴尬万分,不知该劝谁,谁也不敢得罪。爷爷见满屋狼藉,两个女人一点也不相让地哭泣,没有人劝她们,她们反而哭得更带劲了,像比赛似的。两个女人的戏演到这里,谁也停不下来,她们要用悲伤的情形让自己的男人或对方向自己投降,以此换来一点安慰。但是爷爷和父亲都不会向任何一方施舍慰藉,他们知道,他们帮谁都会酝酿或激化更深更激烈的矛盾。
“别哭了,哭丧是吧!那我喝农药。”爷爷突然大喝一声:“你们都不安分过日子,我死了你们该称心了吧!”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从床柜子下面拿出了一瓶“甲甲磷”。说完,便拧开瓶盖,作势要喝。
“老头子!”婆婆着急地喊:“你犯什么傻,这是我的错,行不!”
婆婆连忙向爷爷扑去,爷爷闪开了。婆婆不哭了,她发脾气本来是针对我妈妈的,哪料到是这个结局?
爷爷正在气头,哪里听得进去,仍然要喝农药。他把头仰起来,农药立即倾斜了出来,父亲的劲大,把农药抢过来,但是,农药的盖子打开了,有一些农药还是溅在爷爷的脸上。
“甲甲磷”为剧毒。专杀农田里的“卷叶虫”和“蜢子”。吸水性也很强,农药溅在爷爷的脸上,立刻便把爷爷的脸烧得通红,屋子一下子弥漫了浓浓的气味,躲在屋角旯旮里的蚊子,被农药味薰了一会儿,也“嗖嗖”地掉将下来,死了。
父亲赶紧把爷爷背到院子里,婆婆端来一盆水给爷爷擦脸。农药的滋味不好受,爷爷禁不住呕吐起来,刚才吃得一丁点东西,一点儿不剩地又吐了出来。
妈妈从火塘里撮一瓢灰,把呕吐的秽物盖起来,用扫帚把它扫干净。农村里大都是这样的,家里的丑事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即便是一般的斗嘴,也不能让另外不相干的人知道。有一些人的眼睛和耳朵都很灵敏,一些干瘪的事情,经过他们添盐加醋一说,就会生出许多让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来。
架吵不下去了,婆婆小心翼翼地守护到爷爷旁边,看着父亲和妈妈亲亲热热到另外的屋子去了,她狠狠地朝妈妈的背影碎了一口口水。
婆婆把爷爷安顿下来,她走出屋子,夜色已经很深了,村庄里都点燃了灯火,桔红色的光一盏一盏地在夜色深处闪耀。婆婆坐在石阶上,望着这些温暖的灯光,泪水又无声地淌满了脸。发生这样的事情,婆婆有些后怕,倘若男人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
婆婆把一切责任推到妈妈身上,如果妈妈能够让着婆婆一点,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说什么她也是个婆婆?婆婆在心里对妈妈说:“媳妇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报复很快就来临了。
一天响午,婆婆借口小解,偷偷地溜回家。她看见妈妈上菜园子去了,便拾起石头把家里的锅砸了,然后又溜回山里,她心里很高兴,这回轮到她看好戏了。为了这个戏演得逼真,婆婆索性在山里打了一捆柴。
爷爷见婆婆来到地头,便对她叫嚷:“你解手不会那么久吧?我这厢地都快锄完了。”
“当然不要那么久,这不我又打了一捆柴。”
爷爷瞧着婆婆有些感动。婆婆的勤劳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思量之下,儿媳妇就差远了。在农村,不勤劳苦做,哪有什么饱饭吃?看着儿媳妇只能在家打扫屋子、做饭,其他的事儿一概不管,长此下去,这个家非败了不可。
爷爷叹了一口气,坐在地头上,看着诚实的父亲。父亲抡举锄头,使劲地翻开泥土,泥土接着又被锄砸碎,留在他的背后是一垄一垄整齐的方厢地,土地仿佛被父亲用细梳梳理过一般,一片匀致的景色。
爷爷抽了一口烟,对父亲喊:“树儿,歇一歇,抽口烟吧!”
父亲没有歇:“你先歇着,我把这厢地锄完。”
“我是和你商量点事?”爷爷吐了一口烟,又叹了一口气。
父亲放下锄头,来到爷爷旁边:“爹。”
烟杆在爷爷的嘴里颤抖了一下,烟味儿便纷纷落了下来:“我思量着,应该让儿媳妇上山劳动,你看,这十弯几岭的,就没有人在家闲的。”
婆婆在这处听见了,她正忙着给地里下土粪,她抢白说:“是呀!又不是国家干部,以为在家里坐办公室呀!”
婆婆的话里全是火药味,爷爷瞪了她一眼,没理她:“再说我们地多,耽误不得农时啊!农时一过,地里不得货,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父亲点点头:“是的,有个人帮帮忙,那怕打个下手,我们也快些。不过,我多辛苦一些,这点生产还是可以对付过来的。”
爷爷叹了一口气,觉得父亲护着媳妇:“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父亲笑了:“这个我知道,等她生了孩子再说,她已经有了身孕。”
爷爷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小子,真行啊!几个月了?”
父亲的脸红朴朴的:“二个多月了。”
婆婆听到这些,手脚慢了许多,傻愣愣地呆了好一会儿。
傍晚回到家里,便听到妈妈的抽泣。父亲问妈妈,妈妈死活不理他,好半天,父亲才弄明白,不知怎么搞的,锅被人砸了。
父亲来到厨房,揭开锅盖,果然锅被砸了一个窟窿。灶膛里还有一块大石头。在农村,砸锅可是对人有彻骨之恨啊!这是谁干的呢?
父亲一怒之下,冲到妈妈旁边:“该不是你自己干的吧!我们在山上累死累活,你在家总有些怪名堂。说,是不是你干的?”
妈妈只顾哭,不理父亲。
“好呀!不答应就是默认。”父亲的火气也上来了,伸手便给妈妈两个耳光。妈妈的脸上立刻便显出青紫的手掌印。
妈妈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父亲的巴掌,她忘记了哭泣,反而突然笑起来,“哈哈哈”的笑声痛苦又令人胆寒。笑声让父亲再次抡起的巴掌停留在半空,最后无力地放了下来。
“原来是你们合起来害我。”妈妈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妈妈挨两记耳光的同时,婆婆的心也被揪起来,她一点报负的快感也没有。她突然想到,妈妈是一个孕妇,她不能这么对她。那一刻,婆婆释怀了所有的怨恨,她悄悄地退在一边,出了屋子,她去找补锅匠——自己做错的事,自己要补过来。
但婆婆能够补偿得过来吗?父亲已经伸手打了妈妈。妈妈非常平静地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
“你还倔,找打?”父亲看见妈妈一副从容的样子,一点悔色也没有,不禁气急败坏。
爷爷把父亲的手捉住:“她那能经得住你狠打,她肚子有孩子呀!”
父亲把手垂了下来,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和气温暖的家啊!
妈妈依然没有理他们,一个平静的女人是最痛苦的。妈妈凄然地看了父亲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爷爷来到父亲旁边:“哭什么,还不进屋劝劝媳妇。”
父亲摸了一把泪:“有什么好劝的,这个家怎就不能有一个安宁的时刻?”
爷爷急了,在父亲面前暴吼起来:“你看见她砸锅了,说不定误会了?你赶紧进屋看着她,如果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长短,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父亲只好去推门,门被妈妈插了门拴。父亲便敲门:“媳妇,你开门吧,我不该打你。”
妈妈在里屋没有作声。
父亲又说:“媳妇!别有什么想不开的……”
屋子里突然传来“啪”声响。
父亲没有办法,压抑着嗓声:“你开不开门?不然我砸门了。”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父亲转身到另一间屋子,从房梁上爬了进去。幸亏他来得及时,妈妈正在梁上搭绳子,她准备上吊寻死哩!
父亲慌忙跳进屋里,抱紧妈妈:“你怎么这么傻呢?”
妈妈终于哭出声来:“你们一家人合伙欺负我,我那里还有心思活啊!”
父亲为自己做的事后悔了,只好哄妈妈:“我错怪你了。你别做傻事情,要保护我们的孩子啊!”
父亲又抽自己一记耳光:“我真浑,媳妇儿,原谅我吧!”
妈妈心疼父亲,赶紧攒紧父亲的手:“别这样,我不犯傻了,我要和你好好过一辈子。”
许久,妈妈才平静下来。父亲和妈妈紧紧相拥着,直到拉风厢的声音把他们的惊醒。这时,婆婆把补锅匠请到了家,并在岩塔里摆起了临时性的作坊。
补锅匠端详着这口锅,这个窟窿太大了。补锅匠对婆婆说:“我从来还没有补过这么大口子的锅,一般情况下都是一些小缝,每一缝我都收伍角钱,这么大的口子,我要花很久功夫的,至少也得两块钱。”
婆婆没办法,只好打掉牙齿与血吞,“行,行,你把锅补好吧,一个子也不少你的。”
补锅匠不愧是能工巧匠,再大的窟窿也能补好,一家人又可以用这口锅做饭了。但补锅匠的手艺再精,也很难补好一个家庭日月积累的内部矛盾的窟窿。两个女人的斗争永远都不会停息,如果没有一方突然醒悟到她们应该互助互爱,这个窟窿只会越来越大。
四
又到山界。在山村的后面就是山界,山界的山很高,山路也极不好走。山界蜿蜓而上,山路两旁的小草和野花把腰肢伸到山路的中间,落在草尖及花蕊的露水晶莹剔透,把行人的衣服、裤子及鞋打得湿漉漉的,可以说,去山界的路上,衣沾露水是行人惬意又恼人的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整理婆婆的遗物中,我从一只竹蔑厢子里发现的一张发黄的喜报,那是我考上大学时,学校贴在镇上的一份喜报。不知婆婆为什么珍藏它?细细算来,这张喜报静静地在竹蔑厢子里躺了十二年,捧着这张喜报,我百感交集,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我无法把握住自己,觉得有一个地方,我要去看看,那便是山界。
登上山界,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白云朵朵,围绕在山间,悠闲地飘浮着。山界浑身都披着深厚的绿色——森林、茅草以及宛如锦缎的草皮。
“在你上大学的日子里,婆婆每天都要看看那张喜报。她不识字,只是摸一摸,又把它折好,放到竹蔑厢子里。婆婆是家里起床最早的一个,她要趁早出去打猪草,家里每年喂养四头三百多斤的猪,那都是供你读书的学费。”二弟告诉我。
我知道我最招婆婆疼爱,也最招婆婆受尽苦楚。我是婆婆的希望,那张喜报便是激励婆婆在花甲古稀之年鼓满勇气战胜困苦的力量来源。
小时候,婆婆经常带我们在山界里玩,或寻一些草药到县药材公司去卖。山界里能生长很多草药,譬如:当归、半夏子、金银花、地脚等。婆婆把采来的草药晒在长厢房的廊沿、屋檐上,一串一串的草药连接起来,就像绿色的窗帘,这绿色的窗帘,随着日子一天天枯老,草药干瘪。二弟和我快乐岁月也像童年的小溪一样干涸了。
婆婆每次来到山界,都要对着大山喊几声:“哎——哎——喂——”
二弟和我也跟着喊山:“哎——哎——喂——”
声音绵长清脆,像波浪一样传送,惊起一阵阵松涛和草丛里几只小鸟,小鸟随着声音惊慌失措地飞走了。接着,声音又在远处回荡,赶着一片白云飘过来。
婆婆说:“喊山,把山喊醒了,田里的庄稼就长得又快又好。如果心中有什么善良的祈愿,通过喊山,山神也会答应我们的。”
婆婆的声音仿佛还在我的耳边,我木然地掏出打火机,把喜报点燃,喜报很快化作灰纸。一片一片地飘起来,像斑斑点点的蝴蝶,飞进半山腰的云朵里。
“哎——哎——喂——”我对着群山喊起来。
声音如泣如诉,在群山之间绵绵不绝地回响……
婆婆非常疼我,我从小就和婆婆住在一起,一点儿也不贪恋妈妈的怀抱,我甚至还喝婆婆的奶。婆婆的ru*房丰润硕大,但却没有奶水,小小的我只是衔着婆婆的ru*头玩罢。
小时候的我整日整日地和婆婆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婆婆,见不到婆婆的时候,我便放声大哭。只要婆婆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便咧着嘴笑了。婆婆也撂不下我,上山出工,都要把我带着,把我放在田间地头,任由我独自玩耍和戏嘻。
有一次,我跑上一个山冈,回头望不见婆婆,便拉长嗓子喊:“婆婆——”
童声很清脆,整个山村的人都听得见。
“婆婆——我要奶,奶……”
在山上做工的人们都哄笑起来,哪里有向婆婆要奶的?
山对面的父亲和妈妈也听见了。父亲正在挖地,妈妈便对我喊:“军,你过来,妈这里有奶,婆婆哪里有奶?”
“不!我要喝婆婆的奶。妈妈的奶有水水。”
父亲气极,拾起土疙瘩向我砸过来,无奈父亲和我隔得很远,那土疙瘩像生病似的落在草丛里,一点也威胁不到我。况且,我也不清楚大人们的喜怒哀乐,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对婆婆纯真的依恋。
“蠢货!”父亲朝我狠狠地骂道。
“哥,奶有水水才好喝哩!”二弟也朝我喊。
我一点也不为所动:“有水的奶是脏的。”
山里做工的人们又哄笑起来。妈妈准备过来给我喂奶,见我说得这般无情,就赌气不过来了:“老二,你吃妈的奶,别让你哥吃了。”
我才不稀罕哩!反正有婆婆的奶,我想。不过,这件事情在山村里传出去以后,婆婆便不同意让我喝她的奶了。偷偷地在ru*头上揉上一些苦莲树叶汁,想以此戒掉我的奶瘾,可是我仍然不依不挠,隔着衣衫也要吸吮婆婆的ru*房。婆婆见我可怜,只好洗去苦莲树叶汁,任凭我所为,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突然意识自己是一个小男人,这才离开婆婆的胸膛,离开她那滋润我整个童年的ru*房。
童年的欢乐很快逝去。随着父亲的去世,妈妈的出走。二弟和我跟着年迈的爷爷婆婆过日子,其中的苦楚无法想像,家衰落了,彻底地跨了。什么事情都得精打细算,每次炒菜的油都正好让锅底有一点光润便不放了,炒出来的青菜又涩又苦……我们这么撑着,谁也没有为此叫苦。
一天饭后,爷爷对二弟说:“家里供不起两个人读书,老二,你回来帮家里干活吧!”
婆婆觉得爷爷的话有些生硬无情,二弟正是长学问的时候,不读书有些可惜。古人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个猪。”再说,这也是耽误孩子的事,良心怎么也说不过去,她以商量的口吻对爷爷说:“是不是让老二还读几年?”
爷爷说:“读书读不穿头,也是白读。不如我们全家齐心供老大读书。再说,家里的事情和境况也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
婆婆不好说了,两个孙子相比,她还是喜欢老大。毕竟老大从小缠着她,感情方面不由自主地朝老大方面倾斜。如果只能让一个孙子读书的话,她自然希望是老大。于是她不作声了,内心却不断地谴责自己,都是孙子,可是她却产生了袒护一方的心怀,这不是自私么?
二弟不知道失学的痛苦,相反,他也不习惯学校的管束,大山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不去读书,正合他的心意。可婆婆知道,有一天,二弟会在心里埋怨她的,婆婆的担心是准确的,开学之后,二弟便沉默了。看着自己的伙伴背着黄书包上学的时候,那种欢快的心情,又把二弟的心勾走了。山里的快乐、自由,是一个人的快乐、自由;但伙伴之间的乐趣,却是相互感染的,乐趣从一个伙伴传递到另一个伙伴,这种此起彼伏的乐趣,才是真正的乐趣。一个人的快乐,即使再快乐,也是孤独的。二弟每每把着比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锄头,他都会愣愣地呆上半响——他明白自己,如果他不读书,就要永远和锄头打交道了。
婆婆懂二弟的心事,开导他:“哥哥读书有出息,等以后做了官,他会把你带出去的。”
二弟没有应婆婆的,独自走开,彳亍地下了台阶,穿过田埂,他朝山界的方向走去。漠然的微风轻轻地抚摸着他,心变得坚硬,血在心中似乎凝滞,心情对于他而言好生沉重。世界在他的身边浑浊、迷糊,仿佛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行走。
二弟终于爬上了山界。山界上一切都显得亲切、博大、宽容,郁郁葱葱的风、丝丝缕缕的鸟叫以及如一群绵羊奔跑的白云,在山界上充满了美丽的声韵。
二弟用手把嘴垄起来,面对绵绵起伏的群山,大喊叫起来:“哎——哎——喂——”。喊声悠长、舒缓地在群山之间游荡,突然,声音急剧下转,悲惨、撕心裂肺地又喊了起来:“为什么——”
群山有一些动容了,不断地互相询问:“为什么?”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山间窜来窜去,结果一点声息也没有了,四处归于一片寂静,难道生活就不需要这样的询问吗?
二弟落泪了,一颗晶莹的泪水落在草地上。
婆婆来到二弟身边,她一直放心不下二弟,悄悄地跟着他后面。当二弟使出浑身的气力大喊:为什么。她的心也被揪了起来,她无法回答二弟。二弟也是婆婆的孙子,婆婆暗下决心,要好好照顾二弟,并让他成为山村里一名磊落的汉子。
婆婆把二弟搂抱着,慈祥地对二弟说:“好孙子,咱们回家吧!只要咱们种好两亩地,日子照样过得好。”
二弟认命了。他骄傲地扛起了锄头,每当我背着帆布书包从他身边走向学堂的时候,二弟的眼神总有一丝丝羡慕,不过,他很快掩饰住自己,露出一片快乐的脸孔:“哥,你可要好好读书,为咱家争口气。”
……
1993年,我高中毕业,考上s城一所大学,成为咱们村第一个“状元”。
婆婆是这个家庭的直接承受者,千钧重担都是她一个人扛着。为了我读书,她不知付出多少心血。有时候,我的一声咳嗽,都会让她心惊肉跳,担心我影响学习。当得知我考中大学的消息,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哩!
“没错,你孙子考中了,在镇上都张榜公布了。”马桂兰在山下打猪草,碰巧遇见了婆婆,便把这个“振奋”的消息告诉了她。
当时婆婆正在地里下包谷,太阳当头,包谷林里像蒸笼似的,酷热无比。婆婆的衣服已经汗湿了,婆婆把包谷杆分开,伸出满头大汗的脑袋,不相信地看着马桂兰:“你说什么?”
“你大孙子考中了。”
婆婆终于听懂了,她突然一下子浑身松懈了。她若无其事地走出包谷林,她为了证实清楚,又问马桂兰。“你怎么知道的?”
马桂兰笑了:“我家孙子告诉我的,他和拥军一个班的,他说得哪有错?唉!我家孙子就不争气,看来只有当农民的命。”
“如果是真的,那一定请老姐姐喝喜酒了。”婆婆装着调笑的口腔。
“真的,真的,你不信,你自己去镇上看看,都张红榜了。”
“你别拿我开心了。”婆婆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但她仍然装着不相信的样子:“听说咱们村在清朝的时候出了一个榜爷,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几百年过去了,再也没出过什么能人。这么好的事,我想也轮不到咱家?”
马桂兰真是受不了婆婆那一套把戏,这么高兴的事,她却压在心里,不动声色。不过,马桂兰又同情婆婆来,婆婆一辈子享受过好事情吗?她受了一辈子的苦。马桂兰想让婆婆心里平静一下,于是对婆婆说:“你家坟祖上冒青烟了。拥军这孩子本有出息,没有什么奇怪的。”
婆婆笑了,满面的皱纹一层层地向后舒展,像荡起一层层春天池溏的波纹。
马桂兰又说:“我向你贺喜了,赶明儿到你家喝喜酒去。”
马桂兰说完便走了。她知道,此时此刻,婆婆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婆婆无法静下来,她赶紧把背笼的包谷倒出来,然后砍倒一片包谷杆把包谷坨盖好,扔下背笼就往镇上跑。
婆婆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她急匆匆的,踉踉跄跄的,不时她会摔倒地上。是的,婆婆已经迈进七十的门槛了,老了,走得不利索了。可是,她全然不顾,摔倒又爬起来,穿过一条一条田埂和一级一级的石板路,婆婆走上了去镇上的鸡公道。鸡公道较山路宽阔一点,可上面铺满了碎石,婆婆更是不好走了,一跩一跩的,婆婆终于来到了镇上。
公告墙上贴了一张大红纸,下面围了一群学生,正晃头晃脑地看着。婆婆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她拍了拍身边一个学生问:“小伙子,我不识字,这是不是考上大学的喜报?”
学生看了婆婆一眼:“是。”
“那上面有没有拥军的名字?”
学生回答:“有。”
婆婆终于不能自己,浑浊的眼泪不停地淌了出来。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婆婆一步一步地走向墙根边,她动手把喜报摘了下来。喜报是用胶水贴的,四只角被婆婆撕坏了。
下面有人叫:“老婆婆,你这是干什么?”
婆婆笑了,泪水立刻从她的皱纹里掉了下来。婆婆抹了一把泪水:“我孙子考中了,我要把这张喜报做个纪念。”
婆婆仔细地把喜报卷好,紧紧地攥在手里,蹒跚地走开了。
背后,有人骂婆婆:“这个老婆婆,是不是有神经病?”
立即又有人解释说:“这个老婆婆厉害哩!军是她供着读书的,七十几岁,她还没日没夜地苦呢!”
婆婆听见了,心里涌起万般滋味,她没有理会他们的说词。人间世上事,留给后人评。婆婆不懂得这些,她现在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一场。
五
在早晨橙黄的阳光里,山色清鲜,空气明净,山村似乎太多了营养,阳光、空气、水分都十分甘美,一个人就仿佛在晶莹剔透的世界里行走,什么都是美好的。
山村的水沟终年流水潺潺。从山界里流淌出来的水,贼亮贼亮的,甘冽而散发出新鲜诱人的水气味。溪水斗折蛇行,遇到沟沟坎坎,便一跃而下,溅起一阵阵水雾,犹如一杯牛奶在沸腾。
水沟的宽阔处,有大石头堰起来的洗衣凼,村里的婆娘们大老早地就围在水凼旁边,各据一方占好码头,把一家大小的衣服浸泡在水沟里,衣物阻住了水的去处,水位渐渐上升了。洗衣棒一槌一槌地敲在粗布衣物上,一起一落,溅起了阵阵的水沫儿,拨在别人的脸上,立即引起一阵骚动。
“轻点捶,你那衣服上的骚味到处都是。”
“去,去,都不是一样,还笑话咱?”
水凼里充满了欢乐,山村的早晨在一串串清脆的嘻笑中苏醒了,太阳愈升愈高了,一朵朵白云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在山村的山坡上投下一块块移动的阴影,满山的野花在阴暗里呈淡白色,阴暗过去,又是一片金黄了。
忽的,一阵山歌传来。
“菜花开放的季节。
不要提起箩筐去掐菜,
要是背起箩筐去掐菜,
菜花就伤心了。
你和真心的姑娘好,
不要三心二意,
要是三心二意,
姑娘就伤心了。”
这显然是一首情歌,一个女人的心事和希望全都在这上面了。歌声轻轻的,一点点压抑和一点点羞怯,使得这首歌的神韵更加凸现出来。
“想哥哥了吧!”水凼边又是一阵哄笑,天底下唯婆娘的嘴最为杂碎,没有什么不为伤害的。
“想你过头呀!”唱歌的姑娘用槌棒挑起水向闲嘴的婆娘拨去。
婆娘一点儿也不恼,任那凉丝丝的水落在身上,落进脖子窝里。两眼直盯着姑娘:“好妹子,你出落的标致,又唱得一嗓子好山歌,山里周家老二,俊眉秀目,我看你们是天生一对。”
“唉呀!羞死人,求你们别说了。”
“是不是乐意,莫非你瞧上了咱村的老二?”
姑娘更加害羞,满面飘着红云,红到耳根脖子了。这么多婶子、嬷嬷笑话她,姑娘不好意思了,她匆匆把衣服绞好,提起背笼换到下个水凼去了。
这些婆娘望着姑娘的背影,猥琐地笑了起来:“肯定猜中了她的心事,不然怎么跑了。”
那个姑娘名叫芝香,是二弟的女朋友。
拥有爱情的人都喜欢黄昏和夜晚,黄昏短暂而美丽,整个天空一片爱情的色彩,大片大片的云煮得沸沸扬扬的,像一顿美美的晚餐。黄昏过后,夜晚的浪漫款款而来,山恬静且温柔起来,含情脉脉敞开了胸怀,山上的野花、小草更添了夜的婆娑,一切都静谧的很,这正是爱的温床。
二弟和芝香在这样的夜色里,循着水沟的歌唱,他们来到了山塘的旁边。月亮从山塘里浮出来,又一幅美丽的月,淡淡的,清清的,山塘的水也显得冰清玉洁了。
“喂,我身子热,我去洗个澡,你给我瞅着。”芝香看着这么好的水,心情又开始荡漾了。
“洗澡?不怕色鬼吗?”二弟调皮地说。
芝香诡秘地笑了笑:“除了你这个色鬼,还会有谁?”
二弟憨憨地笑了起来。
“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姑娘吧!”
“不会。”
芝香是高中生,并在县城里读完的。她接受了一些比较新鲜、时尚的东西。她有一些反叛,在她身上张扬了农村姑娘大胆、粗旷。她有一些自我,喜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她没能考上大学,她的成绩平平,不过她看得开,她认同自己的命,她的命是在农村呆的,她会嫁给一个农村后生过碌碌无为的生活,在农村,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芝香在农村的人来看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山里人说起她都会流露出敬佩的眼神,并称她“高材生”。尽管这样的称谓不带任何讽刺的意味,她还是不敢承受。既然自己不读书了,那么自己就是一个农民,不折不扣的农民,从骨子里到血肉里都是农民,她讨厌自己和农民拉得远远的。
芝香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就是非常喜欢城里一些白领丽人的裸奔。她觉得这种感觉挺好的。在月光下,轻解罗裳,一纱不挂地沐浴在徐徐的月光里,她就像一朵花在夜色里盛开,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呼吸,她的欲望由此膨胀起来,不禁迎着风自由地奔放起来,她把自个儿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这个时候,她认为自己是属于自己的,这个世界是属于自己的,她和这个世界浑然一体。
这么好的月色,又激起她压抑很久的情怀。她想在自己爱人的面前,让他明白她是如何与自己的身体,与这个美丽的自然说话的。
芝香毫不羞涩地脱完最后一件衣物,她开始像一只鸟飞翔起来。月光静静地落在她光滑如玉的身子上,她的身子立刻散发出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一股女人的暗香由此也在月光中飘荡开来。
二弟坐在山塘的堤上,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芝香像一朵花完完全全地吐出自己的花蕾。
二弟不敢犯错,意识的支配抽打着他,他相信,他的克制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法,他的血管在爆裂,冲撞,丝丝又甜又痒的感觉浑身都是,他快要按捺不住了。
“啊!有水蛇!”芝香惊吓般地叫了起来。
二弟没有犹豫,他飞快地跳进塘里,把芝香从水里捞了起来,他走上岸,把芝香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芝香的奶子离他如此之近,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俯下去,在芝香的身体上喷洒着他粗糙的呼吸,他开始吻芝香的脖子、ru*房,他慢慢地亲吻下去……
芝香,没有反抗,她身体奇妙的一章音乐被二弟轻轻奏响了。她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她还需要一个男人。她如此地坦白在二弟的面前,即使她愿意拒绝二弟的触摸,她也无法拒绝她内心真实的需求。渐渐地,她的身子热起来,结果,一团火燃烧起来。
这件事情之后,芝香便住进了我们家里。农村的规矩很严,芝香不敢公然在二弟的房间里搭铺,婆婆给她安排在隔壁的房间里睡。
家里一切明亮起来,芝香开始在屋里打扫卫生,整理房间,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活什物归类。土块铺就的屋面,已经被扫帚扫得坑坑凹凹。芝香便用石灰和着黄泥,把坑填平,让屋子里平平整整的。最重要的是,二弟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这是让外人看来二弟最得意的表现。芝香包揽了家里人所有要洗的衣物,婆婆从这种繁琐的生产劳动中解脱出来,自然是整日乐哈哈,精神也开朗起来。
一天夜里,二弟正要睡觉,婆婆来到二弟的房里,满面露出庄重的笑,慈祥的眼睛闪烁着调皮的光芒。
二弟不知道婆婆有什么事,什么事又让她兴趣盎然,问:“婆婆,有事吗?”
婆婆在二弟的床边坐下来,和蔼说:“你对芝香满意吗?”
“那用说,在山村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姑娘吗?”
婆婆笑了笑:“我也很满意的。”
婆婆笑了之后,面容慢慢地又诡秘了。二弟不知道婆婆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便于问:“婆婆——,你有话就说吧!不然我要睡觉了。”
“傻孙子,我问你,这么好的姑娘你想错过吗?”婆婆在启发二弟。
“不想怎么样,想又怎么样?”二弟仍然是一头雾水。
“如果不想错过,那还睡在这里?”婆婆见二弟憨憨的,只好给他挑明了。
二弟明白了,不理婆婆了:“太心急了吧?”
二弟心里好笑,没想到婆婆还蒙在鼓里哩!婆婆见孙子不急,她却急了:“知道么,什么叫生米做成熟饭,煮熟的鸭子不会飞,你脑子怎么不开窍?”
这些事情每个人天生俱会,还用你指点什么?当然二弟不会告诉婆婆,他和芝香已经那个了。二弟不想让婆婆知道自己孙子竟是一个活脱脱的风流成性的人,二弟在婆婆的眼里永远是规规距距的,老老实实的,本本份份的。
二弟仍然不理婆婆,婆婆一把把他拉了起来:“怎么你这么傻呢?”
二弟无法,装傻道:“如果人家不同意呢?”
“她喜欢你,我都看出来了。”婆婆顿了顿,咽了一口口水,“她怎么会不同意?”
“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的。”
“你老刨根问底干什么?我是婆婆呢,是有经验的。”婆婆有些不耐烦了,催促二弟,“你可以去试一试呀!如果芝香开门了,这事准成了。”
二弟没有办法,只好去敲芝香的门。
一会儿,芝香把门开了,对二弟说:“干什么?”
“是婆婆叫我过来的。”二弟如是说。
芝香让二弟进了房间,搂着二弟的脖子,撒娇地:“你们一家人都是一肚子坏水。”
二弟憨憨地,紧紧地搂着芝香:“不是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
“去你的,你现在越来越不老实了。”
……
声音越来越低,婆婆在隔壁的房间里谛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向后舒展,皱纹便如湖中的波粼一圈一圈地荡漾。
芝香在山村里住得挺习惯的,竟忘了回家。婆婆不得不叫人给芝香的父母写信,让他们马上赶过来,把芝香和二弟的八字合一下。选个良辰吉日,把他们的婚事办了。芝香的父母收到信,当然欣喜,很快便赶了过来,商定请当地有名望的王先生合八字。
定八字那天,天气非常好,天空的白云薄如轻纱,云非云,烟非烟,丝丝缕缕,几乎是一片风都会把它们吹散。太阳十分明朗,仿佛整个蓝天都是属于他的,大地上有一些热浪在上升。
芝香爸妈早早地来到了二弟家里,王先生也接来了,安排在首席,屋子里的气氛既欢快又压抑。大家都为二弟和芝香的事高兴。但同时,也为二弟和芝香的八字合不合而担心。
王先生捻着手指,一会儿用大拇指掐住食指,慢慢地向下数,一会儿又用大拇指掐住无名指,慢慢地向上数。过了许久,王先生说话了,这一句话差一点让二弟昏了过去。
“二弟和芝香的八字不相合,他们结合有损子孙。”
整个院子的人都沉默了,婆婆的脸皮一下绷紧了,死死的,仿佛一块疙疙瘩瘩的大岩石板。
芝香反应过来了,从悲痛之中反应过来,她无声地跑出院子,二弟紧跟着追了出去。
众人还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沉闷地空气不知让他们如何是好?突然,从远处传来的歌声,众人张起耳朵听,是,芝香。
“山花花(哎)树果果(呦)
野葛树藤(哟)缠住妹心头(哎)
哥哥你是青头鸟
别飞了丢下我(哟)
歌声悠扬,绵绵不断,似扯不断的麻线一般,一点一点地拉长,最后戛然而止,在麻线上做一个死结。这种拉扯的方法,只有越拉越痛,谁也无法解开,结果,便变成了一种悲怆……
后记
处理完婆婆的后事,我就要临行北京,单位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婆婆给我的激励就是:好好生活,不断前进。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在一个傍晚时分,我悄悄地离了开山村,环顾我曾经熟悉的故乡,群山在我悲怆的脚步之中,与我的背影渐行渐远。
十五天后,我在北京收到二弟的来信,他说他已经和芝香断了,婆婆生前给他说了一门亲,是她家隔房的一门亲戚,人也挺好,漂亮贤慧。二弟还说,妈妈在家里做了不少事,只是住得太久,她男人来接她回家。那个男人很老,非常难看,也不知妈妈何苦找上这个男人。二弟不喜欢他,于是只在家住一日,便和妈妈回家了。信中最后提起了爷爷,说爷爷现在每天都要去他的那块黄姜地,有时候下雨,他也要去。爷爷说,他死了也要埋在那里。
我读着读着,信纸不然间飘落在地,我无声地痛哭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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