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夜炎热而漫长，每当夜晚来临时，大人们会吩咐孩子们在屋前的大道上洒上水，压下灰尘，降下温。晚饭照例在门前的树间，摆上木方桌，端上几碗自家院里产的小菜，弟弟总会端着碗，跑一边去看小伙伴抽陀螺，打铜钱，母亲高声唤道：快吃，一会雷伯要讲书的。

雷伯是个孤寡老人，满腹经纶，水浒里的好汉，曹操的狡诈多疑，各色的妖魔鬼怪，诸葛亮的足智多谋，各色人物我都是在雷伯的嘴里知晓。新鲜的还有他亲临战场的故事，敌人刺破了肚皮，肠子流一地，战士们还在强撑着战斗。这时候他多会提上裤腿，让我们看他腿上的伤疤，疤痕像是一个大窟窿慢慢地结了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瘤。

母亲爱听故事，专门为雷伯备下躺椅，备下一大瓷杯凉茶。我家在村头，旁边有块大空地，没摭没挡的倒也凉快。村民们各自搬来竹床、椅子在我家门前摆下龙门阵，专等那雷伯来开场。雷伯不紧不慢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摇着蒲扇过来了。有和雷伯年龄相妨的人喊：雷老头，今晚讲啥子呢？雷伯爽朗地笑应：摆你怎样追你家花嫂的如何？花嫂花一样的人，不是你用那死皮赖脸的功夫，人家会插在你这牛粪上？那撩话的老伯急了，说这多小辈呢，你个狗日的也不注意点场合，留点面子。村民们哄笑，那花嫂早背过身逗孩子去了。

夏夜的星空格外亮，竹床上睡着各家的小孩，一旁是父母们爷爷奶奶们摇着扇，远处的牛不停地用尾巴扑打着蚊蝇，那尾巴就着夜色悠悠地荡着。也有勤快的，被蚊子咬得红肿的，去挽来一把驱蝇草，在上风处点燃，烟，就那样缓缓地飘过来，和着村民们叼着的叶子烟呛得人忍不住咳嗽，当那颗明亮的星星在我们眼前变成一丝缝时，耳边雷伯的书还在激情洋溢地讲着。眼皮和上，在梦中遇到一个青面镣牙的厉鬼，跟在我身后追，追掉了母亲新做的鞋，心想着这样跑回去，少不了挨母亲一顿打，但更怕那厉鬼血淋淋的大口，梦中犹豫间猛听得雷伯强有力的手拍着桌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顿时惊起，后背发凉，冷叟叟的。于是迷蒙着眼随母亲进屋，各家的人打着呵欠忙着搬东西，此时，已是深夜，屋里凉了下来，倒下就能沉沉地睡去。

夏夜，刚洗过澡的顽童们，大多不顾父母的呵斥，骂才洗过澡，别又弄成花脸了。孩童们依然跳着房子，玩着飞碟，就着月光踩人影。累了，倦了，实在没力气再疯闹了，心里也记挂着雷伯讲到哪了，于是回到各自的竹床上，边任母亲擦身子边躺下喘气。这时，总有馋嘴伯伯说：等着啊，我去找守夜的拿两瓜来。果园么，瓜果任你吃个饱，轮番守夜都是一个村上的村民，谁还不大度点？一会儿，果真见几个伯伯抱着大西瓜，带着八黄瓜回来了，女人们早起身去寻刀寻盆，把还带着温热的瓜在水里冰一会，一刀下去，黑籽红瓤熟得正好也有性急的人抓起一只八黄瓜，抡起一拳，砸成几瓣，于是一片“滋溜溜”的声音响了起来。雷伯慢条斯理地吃着，边吃边用毛巾擦手上的汁水，文雅得很。

夏夜的萧条原于村里增加了电视机，添了风扇，也因为少了说书人。雷伯在一次酒醉后长睡不醒，村里再没有能说书的后人。人们关在自家的屋子里，吹着风扇里的热风，点上一盘蚊香，从电视里了解世界去了。村头还能发现一些老头老太们，摇着蒲扇，敞开着怀，一下，一下地扇着，给牛添点草料，顺便帮它挠几下痒痒，老人们议着今年的收成，议论着庄稼的长势，嘟哝着这瓜果加了化肥农药再也不是原来的味。

夏夜的屋外渐渐地冷清下来，偶尔想起说书的雷伯，也似乎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