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红火,自然就想着些高雅事儿来。“仓禀食而知礼节。”连古人都这么说,想必是人之常情。
一家好几口,尤其象我们有着传统美德的“双文明村”,一家十好几口共一个茅厕,有时难免提着裤衩在外面等着,不说有伤风化,却也着实不雅。每逢年节或红白喜宴上,这类景况就更屡见不鲜了。看见有人匆匆奔来,慌忙掳起裤裆,往把些黄花闺女羞得面红耳赤,半天不敢抬头见人。
好在乡下传统只有一个茅厕,不算伤风败俗——谁知道茅厕里有人呢?“不知者不怪罪。”我想这绝不能算我们文明村的瑕疵,一如太阳黑子并不黑一样。人们夸耀太阳的光辉,谁会去挑剔光球上的黑斑呢?
尽管谁也不会怪罪,每每碰到这种境况,免不了几多尴尬。自打公路从门前过,少不了路人相挠,这类景况就更频繁了。乡下人对茅厕向来不大考究:几块断砖一垒,或麻布草席一围,挖个坑能装粪便就成。我家的茅厕,由于年深月久已经很破旧了,至于在外面能不能瞅见屁股倒没十分在意。我常想像城里人一样把茅厕男女分开,但马上又犯愁了:像我八十高寿的老母,目不识丁,纵然“男茅厕”“女茅厕”写得斗大,想来也无济于事……也巧,进一趟城忽而发现城里的茅厕赫然钉着人头模样,这可真叫人茅塞顿开!可真得下决心修葺茅厕了。
尽管从“过喜会”那阵做了大人,而今三个崽也眼见一个人要做大人,但凡事还得由母亲来“垂帘听政”。父母之命如山倒!这是我们村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孝敬父母是没有什么好处的,雨在屋檐滴呢——这是我们村里人的信条。饥馑的年代已经久远成为历史,稻谷卖了一茬接一茬,日子好过了,口袋殷实了……可真要拆除旧茅厕再做新茅厕,这奢侈败家,不是比天灾更甚么?不向老母亲奏疏明白,下辈子她老人家也会睡不稳觉,唠叨个没完。要改变现存的东西好比革她老人家的命。
或许,老人家也为此事伤透过脑筋,或许想多积点粪便,不想一说,迟疑了一个时辰也就恩准了。老人家心上迷信,认为而今屋场风水占得好,担心修茅厕会伤了龙脉。因而非得让我去请赵瞎子看看风水,挑个黄道吉日。
请赵瞎子的路上,我塞给他红包,说明我的意图。赵瞎子并不客气,一口应允:“好说好说,老人家那儿……”
赵瞎子烟酒茶饭之后,两手“甲乙子丑”掐算一阵后,按我所说挑下屋山头那块风水宝地,并择下黄道吉日。母亲漫天欢喜,打发赵瞎子厚厚实实的红包,被除他的大白狗牵着,笑眯眯地离去了。
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又生变卦,我马上在屋山头布置料理起来……
我们这个村,有着古老光荣的传统:家家人人孝敬父母。县政府去年还给我们村挂了“双文明村”的锦旗,我还出席了五好家庭表彰大会,抱回一个大镜框。母亲淡泊清苦了一辈子,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拉扯大不容易,谁会不孝顺她老人家呢?老人家替我们守着祖业,总舍不得儿女分离,老希望一家和睦完好无缺就象祖上清规永无变故。阿姐小妹也都嫁的不远。因为老人家有言在先:一则兄弟姐妹一起有个照应,再则回家近便溜当。
我们兄弟俩尽管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可她老人家总不允许我们分开来过——祖业是不能轻易变动的。祖宗饮辛茹苦创下这一片祖业,分个乌七八糟,岂不背叛先人?先哲们虽说“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兄长在穷极时也思过‘变’,可这一变就差点儿变成了逆子,老人家每次都没给他好颜色:“嫌丑母还是兄弟拖累了你?要分家干脆把我赶出去!”不过,并没有像七斤半老头因为二剩子和狗剩子闹分家而气得撞打自己:“我怨枉活这大把年纪,白抚了你们这些孽障!好好一个家,偏要叫你们分散就好了!要散就散吧,反正我是埋进黄土都半截的人,风烛残灯!……”这就是大逆不道!二剩子就差点叫人指穿了背。如此二三回,兄长再不敢有任何歹意邪念了!
岁月无情。侄儿侄女都竹笋拨节般长大成人,三代同堂,总觉不雅气,尽管商鞅还是王安石大人早就为革除弊端,扭转乾坤,立下这一脉相承的清规戒律:儿女同父母分卧,兄弟和姐妹隔居……五年前,大侄子眼看要完婚,总不能让新媳妇和婆婆公公同睡一房,但老人家就是不许分家,并引经据典:远的什么贾家大观园,高家的惠院啦,近的那个赵家祠堂的赵大户,思王庙的易氏本家……真不知道她老人家闭出未出何以知晓那么多?
眼看侄儿的婚事要泡汤,二剩子小两口分家后做了新屋宽敞,于是主动借给侄子一间。侄子结婚后干脆就在那儿另起锅火,建立起我家的“香港特别行政区”来。二年后,侄子竟做起红砖瓦房来。二剩子手头活络,比别人更孝敬老子。七半斤老头也释前怨,从狗剩子家搬进二剩子家。大势所向,我和兄长这才和和气气分家开了门户。
茅厕修起了。小巧玲珑,里里外外涮得雪白,准备将嵌着人头的牌子钉在茅厕门口。全村男女老幼都来看这稀奇古怪事。热闹劲不亚于县里给咱村敲锣打鼓挂锦旗。赵瞎子又被那条大白狗牵着,像以往赶酒宴似地放了一串“五十响”的鞭炮……母亲欢天喜地,赶紧给赵瞎子“喜钱”图个好彩口。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大都小脚蹒跚,碎步来瞧“西洋镜”。
“二崽,你怎么把女茅厕放在左边?”母亲皱着眉头,刚才还高兴得象合不拢嘴的秋天的棉桃,转眼脸色变成霜蔫的秋叶。
“这——不妥么?”我诚惶诚恐地问道。
“这岂不违了祖上的纲常么?男左女右,左尊右卑。女人就是做大人也只能坐在右边。”母亲声音明显掺杂一丝颤抖。
我哑然了。什么男为天,什么左为上,还不尽是男人欺侮女人的把戏!难道厕所里也能分出什么上下尊卑?这才是女性的深刻悲剧!十年媳妇熬成婆。女人迟暮之时才摆脱枷锁,克服禁忌,御去社会和家庭的种种负担和责任,取得相当的尊严。可女人却常常沉湎于这种迟暮的尊严和优越,婆传媳,一代一代绵延不绝地承袭,束缚着下一辈。
“这茅厕里还能分上下尊卑么?”我嚅嚅喏喏地问。
“你——这忤逆东西!要告坏地方上的人啵?”母亲声荏色厉。
“可不能坏了千百年来立下的规距。”
“是啊,是啊,二崽也太不细思量了。”
“…
村里的老太太纷纷附和。
“赵先生,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您说这规距能不能坏?”
“这个……规距是不能坏。哎,而今的世道确实变了。男左女右,天经地义。”赵瞎子赫然正人君子道:“世风日下,今不如昔啊!”
“二崽,快些换过来!”
“可男茅厕的尿槽搬不过来呀?”我一脸难色。
“拆!”老太太的龙头拐杖戮地水泥地面蹦蹦响。
“……”
“你不拆我替你拆!”母亲一脸怒色,挥动手中的龙头拐杖,“咚”地一下,左边那块有机玻璃头像敲落地上,“哗”地摔得粉碎。母亲气得脸色发紫,我赶紧护住,说:“您息怒,我拆就是啦。”
我从家里拿出开山的八磅大锤,“嗵”“嗵”两下,敲落一地碎瓷片,懊恼地将大锤丢在墙角,将满肚子积怨发泄在尿槽上。
“姥姥,这男茅厕是在左边嘛,你不是说这是左手吗?”三岁的孙儿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厕所,提着他的小雀雀走了出来。
我愕住了,老太太也愕住了,旁观的人群们都愕住了,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左手。
我挤到赵瞎子旁边,有点懊恼地问:“赵先生,你看了一辈子风水,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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