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兴奋地冲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正绞尽脑汁想弄明白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奥妙。

“儿子，快起床，你舅公从台湾回来了！”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母亲，感觉陷入了一个圈套。十年前突然多出两个舅舅，今天怎么又多出一个舅公？

“儿子，还愣着干什么？整日懒洋洋，瞧你这副德性，像一只病猫，哪个女孩子会看上你？”

母亲把衣服扔在床上，又开始新一轮的唠叨。已经28岁的我，婚姻成了整个家庭的心病，而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对我的做法早就不满意。

“你舅公在台湾办了大企业，这次回来，一定带回不少东西。”

母亲眉开眼笑，一脸灿烂，都快看不见她的眼睛了。我从被窝里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懒洋洋开始穿衣服。

这是一个糟老头，当我第一次看到舅公时，下了这么一个结论。我跟在母亲的背后，从脸上挤出笑容然后喊了一声“舅公”。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目光随后又转到大厅里的几个长辈。这时，我的舅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热情地招呼大家。

“大家快上座，一会儿就开饭了！”

我第一次觉得舅妈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像一朵花花枝招展，十分吸引人。那个经常唾沫四溅地呵斥和责骂舅舅，拧着表妹红红的耳朵骂“小杂种”的人。

“舅舅，你先上座！”

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表妹红红了。那个曾经让我赏心悦目的女孩，那个时候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而愤怒的舅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野兽被猎人设计的陷阱困住。

“你这个讨债鬼，赔钱货……”

我的母亲在出生不到半个月就送到我现在的家。1954年村庄的一场大旱灾，死了不少人，当然更主要的是那个时候我的外祖父一直想一个男孩。在母亲之前，她有三个姐姐。当外祖父一次把算命先生请进家，让她为外祖母把脉、瞧掌纹。先生仔细折腾了一会儿，然后表情十分高兴的样子对外祖父说：

“恭喜，恭喜，必得贵子！”

我的外祖父显然是一个愚蠢的人，得意忘形的他把家中唯一的老母鸡杀了，并拿出攒了好久的五块钱作为红包让算命先生收下。所以，当我的母亲出生时，失望的外祖父把算命先生的上下十八代都骂遍了，目光又投向外祖母，后来终于解气了，他就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我曾家从此要断后了……”

然后乘着一个夜晚，外祖父把我的母亲扔到父亲家门前。那个时候，我的祖父正为没有一个女儿而苦恼，不料却捡了一个儿媳妇。

直到十年前的夏天，有人找上门来，右臂还系着黑纱。

“你父亲死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刚参加完高考。让我大感惊讶，我的表妹红红，竟然是我的同学。红红是一个美人坯子，长得眉目清秀，周围经常跟着一群小蜜蜂。那个时候，我对她颇有好感，可惜她这个人心高气傲，像个公主，谁都瞧不上眼，而像我这样的条件，她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中。

“我要找一个城市户口的，哼，跟着你们，那只有做农民！”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我的母亲，天天催着我要好好读书，其实是要我像隔壁邻居王大嫂一样，跟着儿子进城，过城市人的生活。

“你瞧人家春生多孝顺，把爹妈都接出去了。”

“儿子，咱不图什么，能住进城里，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

我知道，隔壁的王大嫂每一次从厦门回来，逢人就说厦门有多么多么好，村里人听了都不平衡，眼睛红得快要喷出火来，都把宝押在儿子女儿身上。我的哥哥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这个任务无形中压在我的身上。

我的小舅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在许多年被舅妈不断压榨之后，说起往事，依然精神抖擞。而那一场漫长而精彩的聊天，是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舅舅和我坐在屋前的那棵枇杷树下。他的烟瘾很大，隔十几分钟就要抽一根烟，而我感到口渴了，就站起来，往树上摘几颗枇杷。

“舅，这枇杷味道真不错！”

“多吃点，在城里可吃上呢。”

二十岁的舅舅那一年从福建调到云南边境时，中越边境的局势不容乐观。南方闷热的气候和硕大的蚊子，舅舅几十年后从他口中说出，我依然感到一丝恐惧。

“有这么大，像一架轰炸机。”

不久，在一次侦察活动中，舅舅站了头功，由排长升为连长。命运的突然变化，可以从我的大舅，那个整日除了喝酒到处溜达的人口中得到验证。

“你舅他那个时候可牛逼了，多少女孩子追他，他都没有把别人放在眼里。”

当然，真实的生活往往是戏剧性，它不会让人一帆风顺。舅舅最终栽在一个女人手上。部队在个人作风问题上可不会手软，他被撤了职，在调查组结束任务时，舅舅也立即被遣送回家。这个后果舅舅是没有料到的，对他的打击太大，从此浑浑噩噩，完全变了一个人。

“男人要切记这一点，不要睡错女人。”

说完，舅舅眯起眼，看渐渐西坠的太阳，划了一根火柴，吧嗒吧嗒地吸着他的烟，然后吐着烟雾。

舅舅像一个乞丐突然出现外祖母的面前时，这个已经六十几岁的老人，立即愣住了，然后是跨上几步，一巴掌响亮地打在舅舅的脸上，破口大骂：

“天哪！你，你怎么可以当逃兵？咱曾家的脸往后往哪里搁……”

外祖母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舅舅摸了摸火辣辣的脸，扔下简单的行李跑了。待到明白事情真相，我的祖母一病不起，一个月后撒手西归，到死也没有原谅舅舅。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完全可以想象舅舅当时的处境，像被人用木棍从背后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此后再也没有缓过劲来。我的大舅，这个现在看起来一塌糊涂的人，那个时候是生产队长，把弟弟训斥了一顿，然后利用权力给舅舅找了一个婆娘，这就是我现在的舅妈。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这时，母亲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走上前来说。舅舅“嘿嘿”地笑，然后我也跟着笑了。我知道，这句话不止针对两个舅舅，还揭了我爹的老底，并在言外之意敲了我的警钟。

“这是做人的道理，人不能太贪。”

母亲走开后，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舅舅大概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中，而我不昨不面对苏雪说分手后的困境。我明显地感到，一只脚已经踩在沼泽上，我努力地想拔出，结果越是挣扎，身子越往下沉。

我的舅妈不是省油的灯，当年这个地主的后代十分可怜，像在街上的老鼠人人喊打，所以十分委屈地嫁给舅舅。村里的那些十四五岁的毛小孩，一大早就在舅妈的门前等着，喊着“毛主[xi]万岁”，然后揪着“狐狸精”舅妈，拉到镇上唯一的一条街进行来回游行批斗，而一些小公鸡乘机摸舅妈的屁股ru*房……

舅妈在几年的时间生下二男一女，性格顿时大变，特别是在表妹红红出生时，被计划生育队的人罚款五百元。舅妈开始像一头母狮子，这个曾经读过初中的女人，骂起人来像一挺机关枪，你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而且随着大舅在女人问题上翻跟头，她对已经失势的大舅不屑一顾。她经常抱怨丈夫，抱怨社会，抱怨二个儿子不争气，抱怨表妹红红是个“讨债鬼”，我在一段时间因为大舅的病经常去，然后就看到她粗着嗓门喊叫，瞪着眼冲着舅舅吼：

“你这个杀千刀的，害得老娘命苦……”

命运这东西，谁知道呢，有时拐一个弯就变成了另外一片美丽的风景。可惜，舅妈没有碰上。当眼看自己的丈夫窝囊废一天天消沉下去，而邻居家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特别是当年的小瘪三王四连衣服都穿不暖和，如今都盖起了三层的砖瓦房，她只有不停地抱怨，经常拿舅舅过去的事找渣。为了改变命运，舅妈费尽心机，像栽培两棵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两个儿子身上。直到一辆警车呼啸地开进村庄，并带走两个儿子，舅妈声嘶力竭喊着两个儿子的名字，突然地咽不上一口气，立即晕过去。

当舅妈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表妹红红身上，显然，表妹的成绩已经不能承担舅妈向往城里人的生活梦想。在我接到大学录取单，我的母亲兴奋得像一只刚下蛋的母鸡，“咯咯”地四处乱跑，向别人炫耀。

“我儿子考上了大学，拿的是铁饭碗，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我后来见过几次表妹，在五年前因为一次和舅妈吵架，然后赌气去了厦门，给舅舅写过几封信，后来就没有表妹的消息。一次在我的追问下，母亲把我拉到角落，紧张兮兮地像地下党组织在暗中接头。

“这贱女人做鸡，咱曾家的脸可丢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