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还没有亮,整个城市都被阴影笼罩着。
黎明前的黑暗让人有一种压抑和窒息,也让人有一种希望和冲动。
许杏莲又早早起来准备上班,自从她有了那份临时工就天天如此,他非常珍惜被别人看不起的那份又苦又脏又累的工作,因为这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
她今天感到身体不舒服,但她没有请假,她也不能请假,因为临时工是没有任何假期和福利的。
她支撑着病痛的身子,扛起扫帚向大街上走去。
副省长铁鹰飞多少年来,一直就有天不亮就到马路上跑步的习惯。他不像其它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有一点小权,就把自己和老百姓隔离开来。他们上班下班开会出差,只要动步都要坐车,而铁鹰飞除了出远门和时间来不及外,从不坐车,他不是步行,就是骑自行车。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清廉,而是为了锻炼身体和了解民情。
铁鹰飞在黎明的晨曦中轻松地跑着,大街小巷的景物在他的眼前晃过,他每天都在跑步中观察到这座城市细微的变化。
因为天还没有亮,大街小巷里没有多少行人和车辆,马路上显得比较清静,偶尔有几个清洁工在路边扫马路。
天渐渐的亮了,路灯灭了,晨曦把城市的上空燃烧成玫瑰色。
黎明在这些城市美容师的扫帚声中渐渐到来。
路上的人和车渐渐多起来,特别是晨练的人、做生意的人、上学校的人等等,都急匆匆朝着他们自己的目标前进。
铁鹰飞还在跑步,在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他看见许杏莲正在吃力的扫着马路。
铁鹰飞跑到许杏莲的面前时,他的眼睛一亮,就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注意观察起这个女人扫地的每一个动作。
“这个人是谁?她的一举一动怎么非常像杏花?难道杏花没有死?不对,杏花不死也有五十多岁了,她才二十多。一定是自己想杏花想入迷了产生的幻觉。……”他心里犯嘀咕,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产生,“我一定要弄清楚她是谁。”
铁鹰飞想到这里加快步伐向前方跑去……。
在一条不宽的马路上,许杏莲还在认真地扫马路,每扫一次都是那么吃力。
一个同事过来劝她:“杏莲,你要是身体不好就不要来上班了,在家休息休息吧。”
“不行啊,我不是正式工,没有休息的权利。一旦休息,这个饭碗就丢了。我可丢不起啊。”许杏莲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扫。
那位同事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们单位有的正式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工资福利什么都不少。哎,你干得最好,工资比人家少几倍,什么福利都没有……”
许杏莲没有说话,只是埋头扫地,她似乎要把对自己命运的怨恨和对人间的不平统统扫掉。
“我说你呀,怎么那么死心眼。人家是有十分力顶多出八分;你呀,有八分力出十分。你就不能干活的时候悠着点,干嘛要这么拼命,你就是拼死了命又有什么用?”另一个同事从另一个角度劝她。
“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我真是有点笨,在家就养成了出傻力的习惯,小时候就不会偷懒。”许杏莲实话实说。
“这不叫偷懒,叫自我保护。”那位同事纠正她的说法。
“……”许杏莲没有说话,她也知道同事们的好心,但是她永远也学不会那些自我保护的方法。她只是向她们投以感激的微笑,然后埋头继续扫地。
同事们看她吃力的动作和卖力的傻劲,无奈地摇摇头。
铁鹰飞还在继续跑步,他跑了一圈又回到街心公园。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街心公园锻炼的人要比平时多得多。
铁鹰飞来到街心公园以后,在原地做了一些准备动作后,先在那里跟着录音机里舒缓的音乐舞了一套太极剑,后来又用一把杀鬼子的大砍刀在练习刀法。
看热闹的人在一旁议论着:
“他舞的不是铁皮的假刀,像是真家伙。”
“肯定是一把有悠久历史的真刀,这把刀可能有历史了。”
“他身轻如燕,动作麻利,不是一般人的花拳秀腿,一招一式都显示他是真功夫,而且身手不凡。”
“……”
苏琦今天也起来迟了,太阳已经出来的时候,她才穿着练功服,背着一大堆练功用的道具,朝街心公园奔去。
她远远望去,公园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不同的锻炼的人。她第一眼就认出了铁鹰飞,她的眼前又出现电视里的画面。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只顾自己锻炼,而是站在一边看他练功。
当铁鹰飞练完一套大刀功夫以后,做了一个漂亮的收式。
“好!太好了。”苏琦大声叫好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过头来向她笑一笑没有说话,苏琦继续说:“铁省长,你这套功夫真来劲,在什么地方学的?”
“你怎么认识我的?”铁鹰飞反问一句,接着说,“这不是什么功夫,我在战争年代的看家本领。我用它杀过敌人。”
“我是在电视上认识你的,前几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你才知道你就是铁省长铁鹰飞。”苏琦的话引起几个参加锻炼老人的注意,他们好奇的围了过来。
“啊!你打过仗?还是个战斗英雄吧?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你能不能把你的战斗经历给我们讲一讲?”
“对,讲给我们听听,一定很精彩。”
几个一起锻炼的男女附和着说。
“痛苦的往事,不堪回首。最好不要提它,因为没有结疤的伤口,一动就会流血。……”铁鹰飞的神经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面部的肌肉好象都在抽动。
“不好意思,不该触动你的伤痛。”苏琦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们不该要求你谈这些,……”
“哎,不谈这些,不谈这些。我自己的事情都快三十年了,没有什么好提的,尘封的记还是不提为好……”铁鹰飞看看手表,拎起大刀准备回家,“我该回家了,吃完饭还有事。要不是星期天真还没有机会谈那么长时间。”
街心公园的马路旁。
许杏莲还在认真地清扫马路,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面额往下滴,她咬着牙仍然坚持着。
忽然,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到马路边,头上的鲜血直往下流。
正在准备回家的铁鹰飞,突然发现刚才引起他注意的像杏花的那个扫马路的人一头栽倒在地上,就三步并着两步跑过去,把满脸是血的许杏莲扶起来,问:“怎么会事?”
“不好,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许杏莲的另外几个同事也跑了过来,大家七十八脚把许杏莲放在街心公园的小亭子的石凳子上。
铁鹰飞用手机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是李秘书吧,赶快把我的车子开过来,这里有个人昏倒了。”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到铁鹰飞的面前。
大家又七十八脚把许杏莲抬上车。
许杏莲上车后,铁鹰飞也钻进车里,他心急火燎的对驾驶员说:“快!送医院。”
汽车刚要起动,许杏莲有了知觉,她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汽车里,挣扎着坐起来,问:“我这是怎么啦?”
车里的铁鹰飞说:“你刚才昏倒了。”
许杏莲又说:“你,你这是把我送到哪里去?”
“去医院。”
许杏莲一听说去医院,惊恐的叫起来:“不!不去医院!让我下车。”她抓住车门坚持要下车。
铁鹰飞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你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怕去医院?”
“我不是怕去医院,是不需要去医院,是不能去医院。……我这是老毛病了,抗一抗就过去了,没事的。”许杏莲说着坚持要下车。
这时几个同事也围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向铁鹰飞说明情况:
“她是农村人,没有公费,看病要自己掏腰包。”
“她是临时工,一个月没有几个钱,吃饭都不够,哪里舍得去医院。”
“她的命真苦啊。”
“我们单位有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病,可他三天两头跑医院。开来的药自己不吃,卖给药贩子,用换来的钱打酒买菜。”
“人比人气死人。”
就在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锻炼结束准备回家的苏琦也打这里经过,她发现一群人围着一辆汽车说话,也凑过去看热闹。她刚伸头,一眼看见许杏莲,就大声说:“杏莲,怎么是你?你这是怎么啦?”
许杏莲走出汽车低下头说:“妈,我刚才昏倒的,没事。可这位叔叔大惊小怪的,偏要派车把我送医院。”
苏琦把许杏莲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给你提到过的铁省长。”
许杏莲吓得直吐舌头,她睁大了眼睛老半天才说:“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铁鹰飞?”
铁鹰飞见苏琦和许杏莲说话,而且听见许杏莲喊她“妈妈”也追过去问:“你们认识?她是你女儿。”
“不,她是我儿媳。”苏琦纠正他的说法。
“听说她是乡下人?”铁鹰飞刨根问底,“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你问这些小事干什么?这些不应该是你省长关心的吧。”苏琦没有回答正面他的提问,她发现铁鹰飞的神情有些不大正常,心里想,他是不是看上她了?男人怎么都是这个样子,一见到漂亮女人就感兴趣,就连省长也不例外。她不想和他说什么,背起自己练功的道具说:“铁省长,你也回家吧,她是老毛病了,过一会儿就好了。谢谢你。我也该走了……”
铁鹰飞没有注意苏琦的反感,而是继续热情的扶着许杏莲说:“生病不去看怎么行?养病如养虎,这样会把小病养成大病的。我看还是……”
“没事,真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头发昏眼发花,不是什么大病,过一会儿自然就没事了,已经发过好多次了,歇几分钟就完全好了。你回去吧,我还要干活呢。”许杏莲说着踉踉跄跄地向马路边走去,她检起地上的扫帚,继续吃力的扫地。
“你不要命了?”铁鹰飞又跟着跑过去,夺回她的扫帚,把她扶回到街心公园,让她坐在一条木凳子上,说,“你身体很虚,就是不去医院,也不能马上干活,应该好好休息。”
“我是临时工,没有休息的权力……”
“临时工也是人,怎么没有休息的权力?”铁鹰飞几乎是吼叫起来,“这是哪家的王法?”
“真的不行,临时工生病自己花钱,临时工休息没有工资,说不定还会把这份工作丢了……”许杏莲说着又要去干活。
“你真是要钱不要命了?”铁鹰飞又大吼起来,他见许杏莲被他吓了一跳,就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一激动声音就大。不过,我是为了你呀。”
许杏莲听到铁鹰飞那句充满父爱的话语,心里一酸,眼泪掉了些来:“……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是一棵无人怜悯的小草。你为什么……”
“孩子,别难过。我……,你……”铁鹰飞见她哭起来,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停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我已经偷偷看你好几天了,你还不知道吧?……”
许杏莲听他这么一说,才停住哭泣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偷看我?”
“因为你很像我的妻子,真的很像很像。”铁鹰飞说的是心里话。
“是嘛?我这么会像你的太太?她在哪?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面,我要看看有多像。”许杏莲露出一脸的天真。
“哎——”铁鹰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你是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她在解放前就牺牲了……”铁鹰飞说到这里,眼圈红红的,喉咙像被塞上一团棉花。
许杏莲看见他痛苦的表情,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不要难过。”
“不,不,不关你的事。”铁鹰飞坐在街心公园的闻笛亭的石凳上,他觉得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她,想起了过去,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陷入痛苦回忆中的铁鹰飞用平静的语调,向许杏莲他那讲述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是解放前夕。我和妻子杏花刚刚结婚,党组织就把我们派到一个偏僻的山区打游击。我们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组织群众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迎解放。当时我们都是热血青年,党指向哪里就奔向那里。尽管杏花已有几个月的身孕,接到上级命令后,她二话没说,打起背包就和项明一起出发了。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上级要杏花送一封信到总部,当时她的肚子已经隐隐作痛,她没有告诉别人,咬着牙披起蓑衣戴上斗笠,冲进滂沱大雨之中。她在黑暗的风雨中摸爬滚打,一夜爬了50多里山路,在规定时间之前把信送到目的地。为了不引起敌人的怀疑,天亮之前还必须赶回小山村。她把信交到首长手里,从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拔腿就往回跑。
“在回来的途中,她的肚子越来越痛。‘不好,怕是快要生产了,得赶快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她一边想一边着忍着巨烈的疼痛继续翻山越岭,终于在一个山谷里找到半边山洞。她脱下蓑衣盖住下边,免得让刚出生的孩子淋雨。
“天刚蒙蒙亮,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门突然被撞开,我睁开眼睛一看,浑身是水的杏花像一只落汤鸡站在我面前,只见她用破蓑衣包着刚出生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信……送到了。……孩子出生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怎么有那么大的毅力,竟然能抱着孩子在狂风暴雨中爬了几十里山路。
“她回家后,持续高烧不退。孩子还没满月,她就走了。临终前,她紧紧地拉着项明的手,喃喃的说:‘孩子他爹,我们的女儿都快满月了,还没有名字,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吧。我怕是不行了,孩子了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她带大,别忘了给她买几件花衣裳,小女孩都爱漂亮。……要是有条件就让她上学,没有文化不行,我就吃没有文化的苦。……’话还没有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说到这里,铁鹰飞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喉咙好象又被一团棉花塞住,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已经围了一圈子人。苏琦也出现在他们中间。
几个老太太也陪着他掉眼泪。苏琦和许杏莲哭的最厉害,她们不停的用手帕檫眼泪。
过了一会儿,许杏莲檫干了眼泪,抬起头向远处一看,紧张的说:“不好,你看我光顾听故事了,还有那么一大片马路还没扫呢,我得赶快去……”话还没说完,她起身向那边跑去。
铁鹰飞站起身来,大声问:“头还昏吗?能不能干?不要硬挺着!”
“好了,完全好了,放心吧——”许杏莲高声回答着,她提起扫帚扫起来。
铁鹰飞远远看见她有力的动作,放心的点点头。
“继续继续。”苏琦还没有从铁鹰飞的故事中解脱出来,她缠着铁鹰飞一连提了几个问题:“后来呢,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现在好吗?在哪工作?今年应该二十八吧。在不在你身边?”
铁鹰飞没有立即回答她的提问,而是紧咬嘴唇紧锁住眉头痛苦的摇摇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又继续说:“……我的女儿是在暴风雨中降生的,她一出世就没有娘,是一个苦孩子,我就给她起个名字叫‘莲心’。莲心不到一岁的时候就会说话。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孩,笑起来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很甜很甜。她背后有一棵红痣,这棵红痣很奇怪,样子像一朵杏花,是不是她妈妈叫杏花的缘故。更奇怪的是,只要用手碰到这棵痣,她就会咯咯咯笑起来。就是在衣服外边碰到它,她也会笑的很甜。所以,只要他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碰一碰她的红痣,她就会大声笑起来,她一笑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这真奇怪,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苏琦刚插话,就被几个人制止住:“别打叉,听人家说。”
铁鹰飞继续说:“黎明前总有一段时间是最黑暗的。就在快解放的前几个月,形势越来越紧张,敌人作垂死挣扎。国民党反动派实行大规模的清共活动,顽保长金玉贵带着一帮狗腿子到处抓项明。可是他没有被困难吓倒,带着不满周岁的莲心,白天在山里打游击,晚上进村发动群众。
“有一天,我接到上级命令,要他去指挥一场战斗。这可难坏了他,带着孩子怎么打仗?指导员给他提个建议,让我把莲心寄养在村里的妇女主任家,他说妇女主任是刚入党的女同志,她也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这个人对党忠诚,又有掩护条件,于是我就同意了。
“那一次,我们打了个大胜仗。可是,当我正准备回村接莲心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恶耗:莲心被金玉贵杀害了……”
苏琦迫不及待地问:“金玉贵是怎么杀害莲心的?妇女主任没有保护好她?”
铁鹰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们打了个大胜仗,敌人慌了手脚,他们还要疯狂反扑。他们想了十分很毒的一招,就是要把我寄养在村里的女儿找出来杀掉,以便动摇军心。
“那是金玉贵一帮逃亡台湾的前一天。他把全村不满周岁的女孩子都集中起来,让孩子的妈妈来一个个认领,一个妇女只能认一个,每人当然只领自己的孩子了。不能怪妇女主任自私,只怪金玉贵这一招太损,孩子都是自己身上的肉啊,……”
铁鹰飞说不下去了。
在场的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只有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大家听完了故事后,还没有离去,他们继续和铁鹰飞在闲聊。
“你这个省长和他们不一样,天天跑步,和老百姓在一起锻炼,真了不起。”一个老人说。
“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铁鹰飞坦白的说,“中国与外国不同,外国总统照样和市民一起跑步,照样上街排队买东西,中国为什么就不行?其实,再大的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旦他们脱离了群众,就开始变质了!我倒很想跟你们做个长期朋友。”
“什么什么?跟我们做朋友?”苏琦真有点受宠若惊。
铁鹰飞继续说:“我这个人,解放前就是老百姓,现在虽然是副省长,我觉得自己还是老百姓,我就喜欢老百姓。”
“你回家吧,你的太太等急了。”
“不,我单身一人……”
“你还没有对象?”苏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个副省长不可能没有对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是的,解放后,我一直过着单身生活,有好多好心的朋友都想给我介绍。可是我一个也没有答应。特别是当了副省长以后,给我介绍对相的人就更多,但是他们主动上门的大都有自己的目的,因为他们的功利色彩太浓,他们给我介绍的人又都是官员,加上我一直忘不了……。所以一个都没有同意。”铁鹰飞的一番话颇有说服力。
“你为什么不想讨个年轻的漂亮的干部做老伴?”苏琦好奇的问,她心里想的是,他该不会在打许杏莲的主意吧。
“我要找的对象是老伴,不是领导,如果找一个年轻的干部做妻子,就等于找个领导来家,我可受不了。你们发现没有,有许多领导干部在外边耀武扬威,回到家里都得听老婆的。要是碰上心术不正的老婆就完了。有人就栽在老婆手里,何苦呢!所以,我就想找一个能和我同甘共苦像杏花那样的老百姓做妻子,我就满足了。这你该明白了吧。”
铁鹰飞的一番话让苏琦半信半疑。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许杏莲已经扫了几条马。可是没有多长时间,她又一头栽倒在地,一滩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到马路上。
这一次没有人发现。……
许杏莲进城以后,杏花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鹰嘴崖旁的“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换成了“联产承包”。人民公社彻底解体,集体经济全面瓦解,田分了、房分了;牛分了、羊分了;山分了、水分了,能分东西全部分到一家一户。全村人在一起大呼拢劳动的场面没有了,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的壮观没有了,一家一户在自己的责任田里自由耕作。家中有强男壮女的农户如鱼得水,可是像许一虹大娘这样的家庭就陷入困境。她家的田没有人耕,地没有日种,秧没有人栽,麦没有人割,这一切都得靠她一个年近六十的独臂老太婆去完成。
这天,许一虹冒着烈日在秧田里插秧。别人插秧都是左手抓秧苗,右手分捡成一小株插到水田里去。因为她没有左臂,秧苗只能放在一只浮在水面的木桶里,木桶把上用一根绳子栓在她的腿上,她每后退一步,木桶也跟着她浮动。她右手从从桶里取出几株秧苗,然后把它插到秧田里。
尽管她每插一撮都十分艰难,但是她插得非常认真。她的面前已经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整齐的秧苗,绿茵茵的新苗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波动,像一块硕大的绿色地毯。
原来公社万书记已经当上了副县长。他坐着小车到杏花谷检查工作。他的车子在一条乡间公路上陷到沟里开不动了。
万副县长急得满头大汗,他对和他同车来的秘书说:“怎么搞的?路坏成这个样子。赶快喊几个人来帮助把车子推上来。”
秘书急急忙忙跑到前边的秧田边,看见有几个农民在田里插秧,就大声喊:“喂,那几位老乡,我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万县长下来检查工作,他的车陷到沟里去了。请你们帮帮忙,把车子推上来。”
几个农民没有理他,有的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弯下腰去,继续插秧。
秘书着急了,提高声音大叫:“喂,听到了没有?”
还是没有人回答。
“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
几个农民不乐意了。大家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你凭什么骂人!”
“我们忙着呢。没时间干那无聊的事!”
“让我们推车,给多少钱?”
“县长检查工作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让我们去推车。”
“路坏成这种样子都没人管,让他吃吃苦头也好。”
“……”
还有许多难听的话,他没有听清楚。
秘书又问:“你们村的书记是谁?把他给我叫来!”
“书记是胡友。他可忙呢,他是哪里有酒哪里醉,哪里有床哪里睡。天天进洞房,夜夜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我们没有办法找他。”
秘书带着一肚子气回到万副县长身边:“这地方都是刁民。不肯来推车,还发了许多牢骚。”
“他们都说些什么?”万副县长问。
“可难听啦。”秘书一肚子委屈,“要不,你自己去听听。”
万副县长和秘书一起来到田头,他一眼就看见许大娘在田里艰难的插秧,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停住了脚步,看了一会儿才说:“老支书,你……”
许一虹大娘听见他声音,回头一看,也有些激动:“是万书记。”
秘书纠正她:“他现在是县长。”
许一虹大娘用那只独臂檫了檫脸上的汗:“我知道,但是书记叫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没关系。我们是老熟人。”万副县长还告诉秘书,“我在乡里当书记时,她是杏花谷的老支书。”
秘书一听说这话,来劲了:“哎,我问你,你们杏花谷的村民怎么那么厥?万县长的车陷到沟里去了,找几个人推一下,没有一个人肯动一下,还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大娘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干群关系不能和从前比了。想当初,老百姓可以用生命掩护干部。现在如果有敌人来,老百姓会把干部绑起来交出去。”
“现在干群关系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也说不大清楚。可能是现在的形势发生变化了吧。当初的干部为老百姓出生入死,现在,我们的农村干部主要工作就是‘谋财’‘害命’。”
“什么叫谋财害命?”万县长不解的问。
“‘谋财’就是上交提留;‘害命’就是计划生育。乡村干部的工作方法就是‘组织一套班子,挑着一副筐子,拿着一根绳子,提着一根棍子’,他们就像鬼子进村一样,‘抢公粮、赶猪羊、扒房梁、抓婆娘’。”许一虹向万副县长介绍当前农村的现状。
“这样的工作方法老百姓当然有意见。”万副县长同情的说。
“这不仅仅是工作方法问题,还有工作作风问题。他们只索取,不服务。他们要粮要钱要命逼上门,我们要电要肥要水找不到人。现在是村民小组不开会,村里干部不下队,乡镇干部家里睡,县里干部当天回。”许一虹继续说。
“这的确是个问题。老百姓说县里干部下乡是‘上午轮子转,中午盘子转,晚上裙子转’。”秘书也想起下乡的时候听到的一些牢骚话,他说了出来。
万副县长听了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候,胡友拿着邮递员刚送来了一份电报来到田头。他在好远就扯开喉咙叫起来:“许大娘,你的电报,许杏莲病了。”
许一虹大娘一听女儿病了,头脑一下子像爆炸似的昏了。她知道不到危急情况,女儿是不会拍电报的。她丢下了秧苗,踉踉跄跄地爬上田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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