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浪漫骑士王小波罗翼

发表于-2006年06月07日 晚上8:04评论-1条

这个人,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九年了,开始接触王小波的作品,始于2004年末,但是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写一点纪念他的文字,据说他这个人也是属于生前冷落,死后热闹的那种,这么看来,倒有点像“中国二十世纪末的卡夫卡”了,在他生前,中国大陆的高级知识分子里面,也很少有人知道王小波是何许人也,但现在,一些哗众取宠的文学青年已经公然宣称他们是所谓的“王小波门下走狗”了,不知道小波的在天之灵面对这些虔诚的“走狗”会怎样哭笑不得。

王小波,1952年生于北京,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王方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文革爆发后,王小波的父母双双受到批判,1968年,他作为“知青”下放到云南一个农场插队,1972年回到北京,之后又当了六年工人。直到恢复高考后于1978年考入中国人大贸易经济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两年,1984年入美国匹兹堡大学东方研究所学习,1986年获文学硕士学位,之后游历了欧美许多国家,1988年回国在北大及人大任教,1992年辞去教职,专事写作,1997年4月11日夜因心脏病突发,在北京寓所去世。

从他的简历可以看出,王小波是个经历和学历都很复杂的人,从经历来说,他属于那个时代所谓的“老三届”,和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也差不多,但学历却有点奇怪,经历了了一个“弃商从文”的过程。他是当代作家里面智商很高的一个,学起那些高深的数学,逻辑学来毫不费劲,他对数学,物理,工程机械这些东西特别感兴趣,以致在他的小说里,总有一些数学,逻辑学的东西混杂在里头。在《万寿寺》里,作者的想象不停在唐代和现实之间来回穿梭,主人公薛嵩其实就是作者独特个性的化身,他俨然是一个“工程师”,会制造各种稀奇古怪的机器,并带领他的“亲兵”和那些“苗蛮”英勇地作战。

王小波的文学启蒙也是比较晚的,也许在他大学毕业以前,他都没想到要去当一个作家,他1982年从中国人大毕业,这时他已经30岁了,留校任教的两年,他才开始创作,之后虽然去美国拿了个文学硕士学位,但回国到大学任教,他教的并不是文学,而是社会学和会计学,或许他在这方面的研究比对文学的研究还深一些,因为做学问和写作实在是两回事。当时他的小说已经在北大和人大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他的学生绝不会料到他们这位思维缜密,风流潇洒的王老师还是个“文坛外高手”。

他的第一部小说是《黄金时代》,取材于他60年代在云南的知青生活。从一开始,他的语言风格就已经定型了,玩世不恭的戏谑,故作深沉的调侃,绵里藏针的反讽,开门见山的直率,把那种饱经沧桑者的老辣,机智烘托得淋漓尽致。“我”和陈清扬都是来这里插队的知青,陈清扬毕业于北医大,是生产队的医生,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丈夫在坐牢,但是她被怀疑“偷了汉”,于是她到“我”这里来,要求“我”证明她没有“偷汉”,“我”无奈之下提出两点需要证明的论点:1。陈清扬是[ch*]女。2。我是天阉,天生没有性交能力。但要证明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都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干脆“将错就错”,向她提出性要求,“建议举行一次性交”,最后,陈清扬答应了“我”的请求。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缺乏性经验的“我”毛手毛脚地爬上了陈清扬光溜溜的胴体,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们经常去山上的小茅屋里“野合”,我们鬼鬼祟祟的举动被队长发现了,于是我们干脆逃到山上十几天不下来,疯狂地做爱。

福柯在《性史》里说过:“性长期以来始终徘徊在阴影之中和隐匿于各种虚伪之下,我们根本没有解放性欲,虽然我们一丝不差地把它推到了极限”,当性欲受到权力的压制,它就会变本加厉地反抗这种压制,陈清扬本是清白的,但无耻小人把流言强加于她,“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成了真理”,话语的暴力比现实的暴力更加可怕。“倘若性被压抑,并注定受到禁止,化为非存在和陷入沉寂的话,那么仅仅谈论性也得算作一种蓄意犯法,于是,向权力开火代表了一种未来的自由”。后来,队长要求“我”和陈清扬写交代材料,“我”于是把“我”和陈清扬第四十次在山上的茅草房里做爱的情景描述出来。自由主义思想者用性辛辣地嘲讽了可笑的权力,性确实是监督权力中的一根软肋,“我”和陈清扬并没有受到所谓的“惩罚”。

在《万寿寺》中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当年老佛爷和皇上做爱肯定没有一颗平常心”(老佛爷指的是慈禧,皇上是咸丰)他无情地嘲弄了中国人尤其是封建统治者对性的虚伪态度,皇帝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他随时可以“临幸”,但皇帝和每一个女人交合都蒙上了一层政治色彩,它的每一次都蕴含着一种“伟大”的可能,太子---下一个皇帝的诞生。

婚姻在社会里具有自动平衡的功能,因此他几近法律制度,而是赋予“生育权”以重要性,另一方面,性欲的功能不仅仅是生育,它也是维持夫妻感情的纽带,是维持家庭关系稳定的重要因素。但是,在中世纪的欧洲,宋代以后和文革时的中国,性欲的这一功能被压制了,被摒弃了,封建神学和程朱理学宣扬“万恶淫为首”,使人们不敢公开谈论性的话题,但它的宣传者却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这使它的谎言不攻自破。性的本身赋予人在法律的许可下追求性欲快感的权利,但是程朱理学和文革的思想专制扼杀了它,于是,文革时期,中国人的性功能处在一个十分不正常的阶段,一方面极力掩盖人的正常性欲,一方面在这种掩盖下偷偷地干各种蝇营狗苟的事,王小波大胆坦率的性描写,无疑痛快地闪击了封建卫道士们的虚伪。

性与浪漫有不解之缘,性本身具有一种美化,理想化的力量,这至少是人们共通的青春期理想,仿佛作为感恩,人们有反转过来把性美化和理想化,一切浪漫主义者都是性爱的讴歌者,或者诅咒者,倘若他们觉得自己被性的魔力伤害的话,而诅咒者仍是以承认此种魔力为前提的。

十九世纪初期的浪漫主义者并不直接讴歌性,在他们看来,性必须表现为情感的形态,才能成为价值。在劳伦斯那里,性本身就是价值,是对抗病态的现代文明的唯一健康力量,对于卡夫卡以及昆德拉来说,性和爱情都不再是价值。这里确发生着看性的眼光的巨大变化,而如果杜绝了对性的抒情眼光,影响必是深远的,那差不多是消解了一切浪漫主义的原动力。

抒情化是一种赋予意义的倾向,如果彻底排除掉抒情化,性以及人的生命行为便只成了生物行为,暴露了其可怕的无意义性。王小波在用性宣传浪漫主义,消解政治话语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对性的意义缺失的尴尬,在<黄金时代>中,“我”和陈清扬“完事”后,不禁感叹道,“为什么女孩子身上就有那么一个口子,而男孩子就要用它,这简直没有道理”,这就是意义的缺失。下半身的冲动过后,用脑袋一想,觉得太可笑,太奇怪了,人怎么会有那种行为?

而<青铜时代><白银时代>里的性都变成了一种丑陋而机械的存在,在这一点上,王小波更接近于后现代主义,在昆德拉的<生命不能存在之轻>中,性与爱是分离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同时又和另一个女人做爱,女人同样是如此。两个人做爱,四个人"在场"。在<黄金时代><万寿寺><白银时代>中,写到“我”的生殖器时,有“如此粗长”,“呆头呆脑”,“黑乎乎”这样的词,任何无意中被揭示的东西都是喜剧的源泉,这是性的审美观的转折,性的抒情诗让位于性的喜剧,性被欣赏不再因为美,而是因为可笑。自嘲取代两情相悦成了做爱时美感的源泉。

王小波的小说表现了对女权的尊重,无论是<黄金时代>中的陈清扬,<万寿寺>中的红线,还是<红拂夜奔>中的红拂,都是那种风风火火的泼辣女性,她们绝不是男性的附属品,绝不受男性支配,有时候还支配男性,她们的性欲强烈,绝不是男人理想中的大家闺秀,而是韩剧中的“野蛮女友”。差不多他的每一部小说中都有一个“王二”,而“王二”的身边也必然有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这恐怕和他自己的生活有关,王小波1977年和在<光明日报>做编辑的李银河相识并相恋。李银河也是一个相当有个性有主见的知识分子,她1984年和小波双双留学美国,读完了社会学的博士。成了研究同性恋的专家,并极力鼓吹同性恋合法化,现在,孤独的学者李银河正承受着来自政府和民间的双重压力,流言蜚语不断袭来,有人说她背叛了小波,靠出卖她和小波的隐私为生,连情书都拿出来卖了。但不管她现在的心态如何,当年她和小波的那段恋情却可以和萨特与西蒙。波伏娃一起成为千古佳话。

在小波后期的创作中,杂文占了很大的分量,甚至有人说他杂文的成就要超过小说。他的杂文同样继承了小说的玩世不恭,幽默风趣,泼辣,坦率,真诚的风格,在<沉默的大多数>中,他讲述了发生在文革时期的一件骇人听闻的惨事,在批斗中,被批斗者的耳朵被人咬掉了一块,而所有人都紧闭嘴唇,以证明他没有咬人,因为他们认为人肯定不会吃同类的肉,但谁知道那块人肉就被他们中的某个人吐下去了呢?在这里沉默就是一种罪恶,沉默就是纵容犯罪,这种狂热,这种盲动,成了一种破坏力极大的多数暴力,造成了十年浩劫。

在杂文中,性还是他言说的一个重点,在<文明与反讽>中,他讲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政府实行禁欲主义政策,严厉查禁各种淫秽制品,人们谈性色变,甚至连吃只鸡都有避讳,称鸡腿为“黑肉”,称鸡胸脯为“白肉”,他说,“如果我们连只鸡都不敢面对的话,那就该去吃块砖头”,这个时期,地下色情小说却泛滥成灾。而在丹麦,挪威等北欧国家,他们却实行淫秽制品合法化,对十六岁以上的公民放开限制,结果淫秽制品的销量大为减少,与此同时,强j*,猥亵妇女等案件的发生率也大为降低,这说明,对人的性需求实行严酷压制是不人道也是不明智的,而只能采取疏导的方法,因为,只要人的素质提高了,谁会天天就想着男女之事呢?

小波是一个一生都在不停思考的人,在思考中寻求人生的意义,在思考中和愚昧,麻木,盲从作坚决的斗争,他六十年代在云南插队时,还带着奥维德的<变形记>这样可以启发人的智慧的书(<思维的乐趣>),在道德沦丧,信仰缺失,物欲横流的九十年代,如果对那些年轻人讲启蒙思想,小波知道,已经过时了,甚至别人还会嘲笑他迂腐,他只是把写作作为一种自我完善的行为,他并不对他的作品抱希望,并不希望他自己可以流芳百世,现在他身后的这种哀荣,他那时怎么可以料到呢?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是他最著名的一篇杂文,他在云南的农场插队时,专门养了一只小猪,这只猪和别的猪不同,它简直比人还聪明。它不会在猪圈里睡大觉,总爱到处跑,甚至跑到房顶上学糖厂的汽笛叫,让糖厂的工人提前几个小时下班,工人们对这只小猪感激不尽。生产队长因此恼羞成怒,决定对它实行“专政”,如果“专政”是指杀猪刀和绳索的话,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因为即使你把杀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队长发动几千人对它实行大围捕,结果这只机灵的小猪还是挤出一条缝隙突围了,从此,它就变成了一只野猪。

这只猪可以说是小波独立个性的化身,他离经叛道,机灵活泼,不肯困在猪圈之内,而职业对于人来说,不正像一个猪圈吗?它给你生存下来的资本,但又使你丧失创造力和激情,那么,行尸走肉一样地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小波这样才华横溢的浪漫骑士,怎么能困在三尺讲台上呢?他应该到更广阔的文学天堂里去自由地驰骋,何况他对那些学院派的知识分子深感厌恶,所以,他毅然辞去教职,去做他想做的事。

我至今记得小波的那句话,“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但追求智慧的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不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是的,小波说的没错,追求智慧的路至今还有很多人在走,我想,如果小波地下有知,他大概可以瞑目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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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帘外落花点评:

总有人站在风口浪尖,总有很多声音无法协调。
不能给予声音,便给他默默的注视。

文章评论共[1]个
千山我独行-评论

好文字,欣赏~~at:2006年06月08日 早上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