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像跌宕起伏的小溪。小溪里奔流着我的思念和哀愁，顺着山间的沟壑幽幽地流淌……
父亲，父亲的山间小路！
山谷吹来瘦硬的西风，拍打着我的躯体，拍打出冰冷的眼泪。眼泪模糊了一片云朵，云朵遮住了半边月牙儿，像浩淼海洋一叶扁舟，载不动，许多愁……
夜清如水，哪里有父亲的一叶扁舟？
父亲，你驾着那叶扁舟飘然而去！浩淼无边的天空，是你的归宿。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群星中的那一颗……
2
那是个美丽的春天；那是柳丝泛绿的季节；空气中还飘着新年淡淡的的硝烟；我还在担心着父亲的脚伤；我还想着父亲从开满山杏花的、灿若云霞的蜿蜒山间小路走过；我还想着父亲在盼我回家，那稀疏的白发，在山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
可是，那个本来晴天丽日的天气，为什么忽然刮起了大黄风？沙飞石走，日月无光？难道老天爷也不忍心父亲您孤单地离去？
妹妹忽然找我，说父亲不行了！短短的八十里山路，像走过了漫长的一生。我站在卡车上，大山迎面扑来，太阳疲倦地掩映在山的后面，我心里一阵阵发慌：父亲，我就要到你的身旁！
3
迎接我的，是蒙着白色被单的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匆忙？
揭开父亲蒙着的被单，父亲平静地躺着。高耸的额头耷下一缕炫目的白发，那刀劈斧雕般的脸颊骨，那微微眯着的眼睛，那抿起的坚毅的嘴唇……
温和的笑容从父亲的脸上退去，善良的眼神再无踪迹。睿智的大脑里现在想些什么？笼罩着我们的慈爱之光流向了何方……
为什么要躺在床上不起来，父亲！这简陋的七尺之床怎么容纳你宽阔的胸膛？你生于忧患，历尽坎坷，闯过一道道难关，经历过一场场生死考验……那个地方不是你去的地方，你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等着你的只有无边的凄凉。父亲，我的父亲，你说过，退休之后，你要去南方，去山明水秀的地方。你不能说话不算话，醒来吧，父亲，从那个黑暗的地方回来吧，践行你的诺言……
我哭倒在父亲冰冷僵硬的身边，心象掉进冰窖一样寒冷，耳边传来阵阵怪叫，是魔鬼在笑吗？
父亲的嘴角有一缕血丝，啊，那不是血丝，是含“口钱”的丝线……
4
山里的夜晚很静，静得令人心颤。月亮寂寞地升起来，震碎了满天的星星。我守在父亲的灵前，如水的月色覆盖在父亲的身上。黄风不再肆虐，它也想让父亲安静一会儿呢。
父亲七岁起就一人独闯天下，孤零零的漂泊在茫茫的人海之中，没有亲戚，没有乡亲，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六十四年啊，父亲！放在岁月长河里只是短暂的一瞬，可是在父亲的生命里，却漫长的足以刻骨铭心。只有母亲，随着父亲在凄风苦雨中走过了三十五年的母亲，使父亲布满伤痕的心灵上得到些许安慰。
夜色沉重的令人窒息，窗前的白杨树在夜风下婆娑，筛下斑驳陆离的影子。蜿蜒的山间小路，再也没有了父亲的身影。父亲，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是否通向你的天堂？
父亲，向你说句什么呢？父亲，一路走好！
父亲，还能对你说句什么呢？父亲，珍重！
这世界的语言太多，我能对你说的就是这些。
5
忽然下起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小雨，老天爷也在为父亲流泪吗？
您总是给我们讲故事，父亲！您的故事讲到了结尾，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父亲！您乘破旧的木帆船顺流而下，从此，七岁的您没有了故乡，没有了亲人。您走在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上，因为您相信，这条小路是太阳升起的地方……父亲，给你讲个故事，我的父亲！
其实，那年我考上了中学，还是高分考取的。本来满怀欣喜，看到您凄然的脸庞，我忽然不想说了。父亲，您已经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千万只脚”，您每天都在遭受批斗、凌辱；家里已经没有可以供我上学的钱了，尽管只有区区的五元！父亲，您在山上砸石子儿，母亲在煤矿筛煤。您那双拿听诊器得手，怎么能经受粗糙石子的磨砺！父亲，我们是喝您的血长大的；父亲，我不能再喝您的血了！父亲，您沉重得像座山，我的生命不能承受山一样的厚重！我默默撕碎录取通知书，告诉您我没有考，人家不让我考！父亲，您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您的嘴唇发青，可是，您最终长叹一声，手搭在我的肩头，说，儿子，对不起你……
没有对不起，我知道您心里苦，您的心被苦水淹渍的时间太久，已经麻木了，而我，才刚刚开始。
我下乡了，父亲，您送我，我们翻过了一座座山峰，越过一道道沟壑，您像一匹骆驼，驮着我的行李，走过了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
多少年过去了，总也忘不了父亲驮着行李的剪影，天色微曦，您背上还背着一块刺目的白布，黑字写着您的名字，这是您耻辱的标记，父亲！到车站了，您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五元钱，塞到我手里，纸币上还有您的体温。
“……去吧，儿子，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好好劳动吧，人啊……”父亲的眼睛在晨曦中闪烁，父亲，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干吗委屈自己？
山一样厚重的父爱，水一样绵长的父爱啊！
谁会忘记父爱呢，又有谁怎么能够忘记父爱呢？
6
沿着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走进山的怀抱，沟壑丛生，怪石林立，父亲，这就是您最后的栖身之地！
您安静地躺在棺材里，静静地。棺材很狭小，难容您七尺之躯，您的旁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黄土纷纷落下，落在您的坟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哭倒在您的坟前。我们不忍，不忍这黄土割断我们的亲情；我们不甘心，不甘心您就这样离我们而去；我们不放心，不放心您丢下母亲，她如何度过往后的天涯路……
父亲，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漫漫黄泉路，苍茫人世间，生也死也，苦也累也，都是一枕黄粱？
7
转瞬之间，二十五年过去了，蜿蜒的山间小路已被乱世覆盖，父亲工作的矿山已经破败。父亲，您在他乡过得还好吗？还能找回归来的路吗？
父亲，您驾着那叶扁舟继续遨游吧，终有一天，我也会乘坐您的那叶扁舟，和您一起遨游……
本文已被编辑[萧月月]于2006-6-7 20:45:4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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