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不孝之子
沉默了二十个年头,我终于要忍不住了,于是,我便对被众人夸为孝子的你说:你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孝之子。什么?你不承认?那就听我说罢。
你是一个不孝之子。二十年前,母亲用自己的血和肉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却啼哭不止,要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抱着你给你唱歌。母亲供你奶水,你却咬着母亲的奶头不放,似乎要吸干母亲干瘪的身躯。这一咬便咬了三年,直到听说母亲的奶被狗咬了,你便如同只是向湖里扔了一颗石子似的,又跑到别的地方玩去。
你是一个不孝之子。你总是希望锅里的饭少些,因为越少母亲会给你盛越多的饭菜。你总是把吃不完的饭菜拨到母亲的碗里,因为你确定母亲喜欢吃你吃过的饭。你总是把鱼头、鱼尾和骨头留给母亲,因为母亲说过那是她最喜欢吃的。你害怕吃药,那药太苦了,母亲还硬要往你嘴里不停的灌。你因此一点儿也不喜欢母亲,因为母亲还很小气,很啰嗦,母亲更没有父亲宽厚的肩膀,没有父亲扎得让你痒痒的胡子。
你是一个不孝之子。还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抱着你和姐姐们在父亲的睡棺前哭吗?你就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抱你抱得那么紧,甚至快让你有点喘不过气来,你更不喜欢母亲的眼泪,因为那会无故的惹出你也难过的掉下眼泪来,伙伴们都瞧不起掉眼泪的男孩的。父亲的离去,留下的只是一笔巨大债务和一个伤心而破碎的家庭,留下疾病缠身的母亲、不满九岁的你和三个尚且年幼的姐姐,还有两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你当然不知道:欺软怕硬的村里蛮子们无时不欺负着你们这个毫无依靠的家庭;你当然不知道:田里的油布总是被人别人拿走,田梗经常被别人铲掉。每每此时,母亲总喜欢在晚上对着父亲的像片默默的流泪。然后告诉孩子们“一定要争气,不要一辈子受人欺负”,最后还后骂自己,说“要是能替父亲死,你们就不会受人欺负了”。姐姐们总是陪着母亲一起流泪,你却不知所措,你只知道你最怕母亲的眼泪了。只觉得母亲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于是又想起父亲来。你总是无端的惹出母亲的眼泪:那次,一个凶恶的婆娘揪着母亲的头发,你突然记起父亲交待你的话“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你母亲”,然后你捡起石头狠狠的砸向那个人,这时母亲哭的却更伤心了!还有一次,你牵着牛,一边惦记着你那没看完的动画片,一边抱怨着母亲为什么不能一肩扛着犁耙,一手牵着牛呢?
你是一个不孝之子。你那年脑袋朝下的从楼房的栏杆上摔下来,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除了下巴上的一道长长的疤痕外,只丢了两颗门牙。你听到别人说“母亲听到你从楼上摔下来后,就昏倒在地,醒来后,像疯了一样的滚到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又滚爬着大喊着你的名字……”,你似乎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这样,“难道母亲不知道爱惜自己的生命么?”,你还是喜欢人们的另一个说法:“这孩子一定不简单,在空中的时候一定是有魂儿在托着他。要不然,头朝下摔向水泥地,中间却转了半转,肚子落地,还刚好摔到水泥沟里,头脚一点都没有摔着,真是神了。”你于是想,也许是父亲在托着我罢?想着想着,也就忘却了母亲那“不可理喻”的“疯样”了。
你是一个不孝之子。你进了初中,才一米三的个头,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似乎随时有可能会掉下来一般,你说这是因为家里营养不好,或是挑担挑得多了。每个星期回家,母亲把那盛满霉豆腐和咸菜的玻璃罐子和厚重的叮咛与希望装进你的书包,临别时还掏出那被汗水浸渍得已皱皱巴巴的五毛钱。而你总觉得那霉豆腐太咸,那叮咛太过啰嗦,那希望太过沉重,那五毛钱连坐车都坐不起。你用那未用的五毛钱买了书,用那叮咛买了知识,用那希望换了一张张奖状。带回给母亲的只是那两个空空的罐子、一张张印着沉重的人民币数字的单子、一纸写满了愁绪的省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末了,还带给了母亲丝丝白发和佝偻的身躯。
你是一个不孝之子。你如愿以偿的进了省重点高中,成了全校唯一考上那所农村式的省重点高中的学生。你很兴奋,虽然你也亲眼看到母亲把那头跟了你家几年的老黄牛卖了,你还从母亲坚定的眼神里分明的看到了对老黄牛的一丝不忍、一丝留恋。每次出门,母亲总是要清数你的物件好几遍,叮咛你别忘了这个别忘了那个,以至于你现在老是落东西,洗脸刷牙忘了带回牙膏,说自己的毛病源于母亲“啰嗦”的提醒。你觉得自己长大了,并认为男儿十五当家,觉得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和户主了。于是你就学起了耕田耙地,却总是不解为什么牛和犁耙到自己手中就不听话了,“是不是他们更喜欢母亲布满老茧的双手呢?”,你这样想。每次挑农粪时,看起来你的担里的粪比母亲的要多一些,你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嘛,应该多挑点的,却不知那都是干干的稻草,而母亲的担里则大都是那种压称的湿粪。你一个月回来一次了,每次走的时候,母亲总是不时的换着肩,弓着背,双手托着那弧形的扁担,那扁担两头挂着送你学校的沉沉的粮食、给你织打的毛衣、和十几个熟鸡蛋,你带回给母亲的却只是一张张骄傲的成绩单、一身身待洗的衣物、一页血红的大学通知书,末了,还带给母亲枯树老皮般的双手和那如沟如壑的皱纹。
你是一个不孝之子。坑哧坑哧的火车起动了,你只看见外面的景色飞逝而去,却看不到村口的母亲还站在路口,向山的那边不停的挥着手,像是一座永远的雕塑。你扛着一个大麻布袋子,终于到了你梦寐以求的北京城了。你跟着这里的飞快的生活节奏旋转着,以至于你快把母亲给忘了。你一个月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给母亲,自以为已经够多了。却不知母亲却是天天在谷田想着你,在路口盼着你;却不知你每每打喷嚏之时,便是母亲那太远虽近的唠叨啊。当你骄傲的把自己的家教费和奖学金递给母亲时,却不知母亲只是把它们压在枕头下,念叨着把这些钱存起来好给你以后娶媳妇用。你没有发现母亲穿得还是你儿时的棉衣,虽穿了五六件却仍难挡住那寒风的吹袭;你没有发现母亲吃的还是你那当年念之太咸的霉豆腐与咸菜,一斤肉却要吃上好几天;你没有发现你为母亲买的充电暖手袋,母亲只是用了两次,是母亲病了时候才用的,“那东西费电”,母亲笑笑说,“娃,我不冷”。
哪一天,你累了,你倦了,突然想回家了。却发现母亲依然点着灯,时刻都在候着你。你突然发现母亲穿针引线的双手有点颤抖,突然发现母亲的眼神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采,却依然在灯下为你纳着鞋底儿。你突然发现母亲已是满头白发,突然发现母亲牙齿已掉得只剩下两颗,你却只是提着一瓶牛肉罐头、一袋北京烤鸭……
你的脸红了,却还是不服气的说:你不也是我吗?
我的脸也红着,因为,我就是你,你也是我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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