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去世十多个年头，我却仍未曾留下片言只语。一直以来，对于父亲的离去，我都有一种不敢揭疤之痛，甚至把这种痛悄悄的隐藏起来，不敢示人，更无法释已。现在，我终于感受到了某种生命的开阔之境，也该留下些文字，来记念和感怀我的父亲，示人，也释已。

父亲

三、成长的苦痛与思考

进了初中，那年我10岁，一米三的个头，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似乎随时有可能会掉下来一般。

家里离学校有10里路，没有自行车，坐车要走出包围着村子的大山，最要命的是坐一次车要一块钱。每个星期五，我都背着一些空玻璃罐子和换下的衣服，踏着夕阳走进村子。每次临走，我都会自觉不自觉的向上望去，那儿有父亲镜框里父亲的永远的微笑。然后，扛着一袋米，背着装满咸菜、霉豆腐的玻璃罐子和装着母亲的叮咛与希望的书包，迎着朝晖，走出大山。　

学校不提供给那些没有另交伙食费的学生菜吃，每每看着别人碗中的肉和自己碗中的干咸菜，心里便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与不平衡，甚至有点憎恨起来，但却不知该憎恨谁，似乎又想憎恨每一个人，父亲的身影已很少出现在我的梦中，母亲的佝偻的身影自己更不知如何面对，而总是小心的躲避着。饭票可以换来几勺在沸水中加了一些盐和碎面的热面汤吃，那是我最为渴望的。可一想到自己每个星期背米时的劳累，几勺面汤的欲望也在永远的克制中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

进初中的时候是全校五十多名，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就拿到了全校第一名。那次回家，山路似乎不是那么崎岖，却变得那么漫长了。那是我回来的最早的一次，早得母亲都还没有出门接我。到家时，母亲正在收晒着的棉花，我躺在柔软的棉花上，看着母亲又是湿润的双眼，心胸忽地变得宽广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敢于直面母亲那酷似父亲的眼神了。

那天早上，应该说是很早，我照例起得很早，摸黑穿好了衣服。正准备拿出钥匙时，却摸到了一叠厚厚的饭票。我的双手颤抖起来，此时不由得想到了父亲当年严厉的眼神，想把它放下来，又想到母亲佝偻的身影、自己背米的痛楚和那热热的面汤，手又不禁的攥得更紧了。两节早读课我都是木然的坐在那里，心却飞到了每个角落，努力的听着每位同学的反应。这时，突然害怕起来，这种害怕就像当年我偷了奶奶的两毛钱一样，让我难受极了。我是多么的想丢掉那叠丑恶的饭票啊，那叠饭票就像门前的大山一样压得我快喘不气来。又好像看到了父亲的眼神，然后似乎决定了什么似的，心也竟然开始慢慢的平静下来。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我叫出了那个同学，把饭票如数的给了他，心情像当年父亲听到我的答应时那般的释然。

然而，我似乎低估了同学们的反应，从此，便多了一个头衔：小偷。后来的一年，我都在唾液中度过的,在我的扇子上、床上、甚至碗上被写上了小偷的字样……我曾经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为了别人说母亲是寡妇，一次是为了别人的公开污辱。我那时候想，等我长大了，等我有权有钱了，一定要好好的收拾那些嘲笑过自己的人。我的成绩也不如以前了，全校第一只是一个记录，一个回忆。

在唾液中长大的人一般都会学到两件事情：一是忍，二是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倔强让我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反抗的成长着。一方面尽力忍着一些同学的取笑与污辱，一方面回忆着当年父亲在村里的威望，慢慢的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如何才能获得好的人缘。这两点在我以后的生活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我还喜欢新的环境，因为每次分班，以前认识我的人就会有很多分到别的班去了，我的心情与处境便会好上几分。

到了初三，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人缘已经是很好了，因为我总是愿意帮助别人，不记回报。也许学习真的与心情有很大关系，初三我又夺回了全校第一的位子，和另一位心交的朋友轮流坐庄。可是那时我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中考考体育！那时，我还没发育，营养又很是缺乏，初三时还不到一米四。细细的双腿上放着磷峋的身子，似乎经不起弱风的吹袭。廋廋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似乎随时有可能会掉下来一样。我跳远才跳一米七，跑步也跑不赢女生，俯卧撑做不到10个！这时，我又想到我对父亲的承诺，想到了父亲的眼神，我的倔强又一次表现了出来，从此下定决心，中考体育一定不能拉后腿，于是我又一次投入到抗争之中了，与以前的物质抗争和精神抗争不同，这次的敌人就是自己。我每天四点起床，练一个半小时的体育，然后再进教室读书。每每练得腰酸背痛却依然坚持。似乎老天爷故意与我作对似的，苦练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却每次因为过度练习，在班上一起练习时早以体力消耗殆尽，成绩就更不理想。可我依然倔强的坚持着，坚持着这种恶性的循环。那时，学校过清明节，我放假回家，和往年一样，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烧给了九泉之下的父亲。信中写道：“爸爸，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的、一定会考上大学的。”直到考试前两天，我才在班主任的命令下停止了练习。两天后的体育考试，我俯卧撑拿了满分，短跑我忘我的跑着，竟然在那个组中跑到了第一名。最后，我拿到了30分的27分！我又一次尝到了成功的快乐。我在后来的日记中写道：“幸好我很自卑，才让我有了摆脱自卑的动力与决心；幸好我曾经的处境是那么的糟糕，才让我有了在环境中脱颖而出的机会。眼中有泪，心中才有彩虹！”

我的初中就是在这样不断的抗争中结束了，我成了全校唯一考上那所农村式的省重点高中的学生，但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那是以三姐的辍学为代价的。我的成绩本来比三姐的优秀，在那个时候，考师范学院比高中更难考，按成绩应该让我报师范，三姐报高中的，或者两个一起念高中。可家中的贫穷决定了只能有一个人读高中，另一个读师范，家里一致同意让我去读高中，包括含泪点头的三姐。结果和预想的一样，三姐考师范差几分，我考高中却多了很多分。

我如愿以偿的进了省重点高中，那时我当然不知道，这个美丽典雅的校园会让我产生多么大的变化。因为我还是自卑着的，自卑自己的体格，自卑自己孩童时期失去的太多，甚至觉得自己此生已无希望，只希望把自己的孩子教好，给他们所有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这是在一次班级登山时我亲口告诉我的老师--一个酷似父亲的数学老师。而这个数学老师，却因为这句话，注意到了我，从而影响了我的一生。

数学老师姓邓，叫碧雪。我却喜欢称数学老师为雪老师。我还记得自己吃过的第一只高压锅里的完鸡是在雪老师家吃的，自己第一件没有打补丁的裤子是雪老师给的，自己第一双新鞋是雪老师一次看见我拖鞋中的赤脚为我买的。雪老师教了我三年，我从雪老师身上学到了很多做事的方法和原则；从雪老师的眼神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的温暖、父亲的期盼。

我虽是自卑，却仍是倔强。并对这个新环境拥有无限的热爱，从踏入这个校园开始，我的热情便有了前所未有的高涨。我很痛恨“高分低能”这四个字，因此拼命的学习的同时，还像中考考体育那般坚持锻炼。高中良好的营养为身体提供了用不完的热量。正如我在日记中写的“自卑让我有了摆脱自卑的动力与决心”，我的进步是惊人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从全校300多名一跃为全校第八名，是全校唯一一个不是从少年班出来却考入全校前十名的学生。几乎每个老师都在赞叹着我的神速进步与无量前途，并把我作为其他人学习的楷模。“这种进步源于一种习惯，一种优秀的习惯”，我在后来的日记中写道：“一旦优秀成了一个人的习惯，无论他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中，无论他的起点与别人相差多少，他总会想方设法的让自己重新优秀起来，永不落后”。

然而，成绩上的优秀没有丝毫减少我在体育上的自卑，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百米速度成绩达到了14·0秒，轻轻的一跃就到了2·3米。那时，那感觉自己是突然变成小天鹅的丑小鸭，在天空自由的飞翔。那年的运动会，我参加了班上的接力赛，还报了800米跑，第二年的运动会，我拿到了单杠引体向上团体第一名。我再一次脱颖而出，却同样源于我曾经糟糕的处境！

还有一点值得我自豪，每次班干部或别的优秀代表选举，我的选票总是明显的位于第一，几乎每一个人都会投我的票。那是因为我的人缘出奇的好，如何与人相处可是我积累了三年的经验啊！接触我的人都会说我是一个好人，一个乐观的人，一个坚强的人。我也成了学校的十佳学生，获得了“生活强者”的全校唯一称号。我很喜欢与那些身处困境的人聊天，每次班上某个同学因为某些原因心态不正，班主任都会托我去找他聊天。我以身作则，团结班上所有的人。有一次，班上集体劳动，在我的带动下，竟然一下午就把新建的教学楼前废地用锄头翻了过来，种上了各种花草。我极力提倡同学问我学习上的问题，觉得那样可以让自己学得更专心的，更仔细，更深入，还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收获了快乐与感激。而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

“高中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我写道：“高中三年让我从一个毫不懂事的小孩慢慢的成熟起来，让我从一个自卑绝望的心理中自信起来，让我从初中的阴影和痛苦的境遇中自救出来，积极乐观的生活着。我感谢高中三年所有帮助过的人，同时也感谢初中三年在我的生活中送上困难的老天爷和与我一样不懂事的人们。”

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学上了计算机专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