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205国道向南,有关一座小镇的记忆,在许多年后清晰留在我的文字。在夏天来临的月份,似乎整个小镇都陷入某种烦躁和恐惧之中。同学的广播,在晚上一直跟踪那年夏天的热点,许多早晨,我听到广东又死了多少人,一时,整个校园有关“非典”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大家的头上。在四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学校开始采取各种措施,对外来人员一律拒绝入内。
我现在把眼光投向2003年的夏天,依然感到一丝恐惧。突然有一天,小镇涌回许多在广东打工的,他们夸大其辞,像一群蝗虫,所到之处,农作物全部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和我一个车间的湖南人,一天被一群警察带走了,后来听说死在了医院。”
我的一个从小玩大的朋友小三拍着我的肩膀,露出恐怖的表情说。前天晚上,他就是偷偷越过设在广东与福建边境的检查站回家的。有关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总是绕不开小三。小时候,小三和我,就坐在现在埋葬姐姐的那个山岗,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水库,我们经常一边钓鱼一边放牛。我们的两头牛吃饱了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着那些令人讨厌的牛苍蝇。
“小三,长大以后你想干什么?”
“我?让我想想,嗯,我希望当一名老师。”
“哼,老师有什么好当的,我要做一名科学家。”
之后,我们滚打在一起,因为小三说我这个人太懒了,科学家都是优秀而勤劳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至今也没有成为科学家,倒是懒懒散散地喜欢坐在电脑前,敲一些文字赚取别人的眼泪和纸币。而小三,小三呢?他最终没有成为老师,而如果不是他,我早已在初二那年少了胳膊断条腿。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班上一位女生,在一个黄昏,十几个小混混拦住了小三和我。
“小子,你敢欺负我的女朋友冬梅?”一个约一米七的男生凶狠地说。
我有点不知所措。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学生都不怎么爱学习,都加入各种帮派,小三那个时候就是学校最大的“青龙帮”的一员。
“你想怎么样?”小三站出来。
“操!你是哪条道上的?”
小三卷起右臂,一条青色的龙露出恐怖的爪子。
“你认为呢?”小三傲慢地回答,那十几个小混混看到青龙,立即像蚂蚁在暴雨来临之前逃了。
今年春节,当冬梅在街上喊住我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了。
“你最近还好吧?”
“还行。”
我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冬梅呵呵地笑,像风中的一枝花。
“这是我的小孩,都快一岁了。”
我惊得嘴张成o型,冷空气从口中进入心脏。“我的朋友在前面叫我了,有空聊。”
“好的。欢迎有空来我家坐坐,我知道大学生事情多。”
那个边境检查站现在成了一道铁丝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骑一辆自行车疯狂地越过边境检查站,去游玩广东的山水。我的班主任,那个戴着近五百度眼镜的人,在课堂强调:“接到上级通知,在边境检查站测出体温超过38℃,立即要送到县医院进行隔离观察。”
我吓得心惊肉跳。我摸着自己的额头,滚烫,一测体温,快接近40℃。我不敢告诉别人,更怕别人知道我和小三的私自接触,那小三可能就完了。
一定是有某种预感。当我的目光越过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站在2003年的夏天,姐姐仿佛就站在的眼前。只不过,她走出了时间,永远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永远只有22岁,而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长大,然后老去。我清楚记得,小时候的我从姐姐手中抢过她的一顶花帽,然后像皇帝一样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走去。姐姐哭得很伤心,以便吸引在后屋菜园干活的母亲。
“你这个小坏蛋,这是我的花帽!”
我做各种鬼脸故意气她,她开始不停地追赶我,一边哭一边笑。而时间回到2003年,所有有关姐姐的记忆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无声无息地消失,像那年夏天的太阳,把许多东西都蒸发,一些人在全球无法对付的“非典”中死去。
我现在躲在福州的一棵茂盛的榕树下眯起眼看蔚蓝的天空。小镇过去的生活蜂拥而来,让我应接不暇。我最终没有见到姐姐最后一面。在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姐姐已经葬在水库旁边的黄土岗。生活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始料不及的,就像几年后的那个早晨,我同样突然地接到婶婶的电话,她嘶哑的嗓子让我掉入一个深渊。
“你爸他死了,已经死了。”
我的心跳得缓慢,如那年的夏天,我同样地被母亲强制送进医院。在一间隔离的办公室,医生与我进行一场单调而漫长的对话,像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死亡吹着哨子作为我们的裁判。
“你的体温快接近41℃。”医生扶了扶他的眼镜,模糊不清的声音从白色的口罩漏出来。
“我知道。”
“你最近没有和陌生人接触?”
“没有。学校不允许我们出去。”我撒了一个谎,没有说出小三。那个时候,我的脸苍白的可怕,目光呆滞像死鱼,根本不相信“非典”会传染到我身上。我仔细打量着办公室的布置,两台壁扇不停地旋转,两个窗户都开着,保持了室内空气的流动性。这时,室内突然沉默,那个中年医生在一大堆的资料面前寻找着什么,像一只迷路的蚂蚁。
“最近食欲如何?”
“马马虎虎。”
“大便怎么样?”
“没有注意。”
“睡觉呢?”
“经常做一个噩梦。一个女子坐在山岗上,哭哭啼啼,醒来就一身冷汗。”
这时,医生拿起笔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一会儿,他又对着桌上的一堆资料继续盘问我的情况。我不停地咳嗽,经常打断我们之间的谈话。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那一场对话就像是牧师与死囚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为的是让我的灵魂在升入天堂之后得到超脱。
可是,我并没有死去。在医生的建议下,我的母亲通过各种渠道买了许多板蓝根,几天之后病就好了。那一年的夏天并不长,因为在高考的压迫下,我就像一只松散的机器,生产出不合格的产品。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非典”以及开始腐烂的姐姐。直到五月中旬,警车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尖锐地拉响,并开进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打开的校门。
生活也许像一头野兽,平时是那么驯服,但在某一天突然地爆发起来,然后就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在一场考试结束后,我和大家一样从三楼跑到操场,然后明白班上的钟伟今天为什么没有参加考试。
“他杀了人,听说是四个!”
“都是从广东上来玩的,还是大学生呢。”
“整个酒吧都是碎啤酒瓶,就在那个新南街的右拐的酒吧。”
“其中有一女大学生,死得真可怜。”
我模糊的听了一个大概,脑中还想着刚才的那一道数学题。直到我在三楼碰到苏雪,她掩着脸,哭着从我的身边像风一样跑了。许多年之后,我在信里向苏雪表明我们之间的爱情,她在平静的文字里温柔地刺了我一刀。
“钟伟是我的初恋,现在厦门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也许,我们一辈子都只能做蓝颜知己。”
我仿佛走在那年夏天的一条狭长的胡同,一条狗对着我狂吠。在快要临近高考的时候,公安局的、检查院的,呼啸开着警车,冒着细雨,在学校的操场搭了一个舞台,进行小镇历史上一次声势浩大的公开逮捕大会。荷枪实弹的武警,公安局副局长在雨中握紧拳头,严厉地对会场上几千人说:
“我们一定要动员全社会的力量,在教育年轻人的同时,利用宪法赋予我们的神圣权利,用正义之剑坚决打击所有的违法犯罪行为!”
然后是校长简短的发言,我没有在场上看到苏雪,而钟伟和台上的七八个曾经在学校横行一时的人,此刻,像花一样凋谢。高考结束,苏雪考得不怎么样,呆在厦门,而我,选择了福州,像一匹狼孤独的流浪。此后,苏雪活在我的纸上,在我的许多诗里都有她的影子。有关那场恐怖的“非典”、姐姐的离去和苏雪与钟伟,苏雪与我的故事,随着时间褪色。那年夏天的胡同,腐烂的味道一直在弥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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