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去世十多个年头,我却仍未曾留下片言只语。一直以来,对于父亲的离去,我都有一种不敢揭疤之痛,甚至把这种痛悄悄的隐藏起来,不敢示人,更无法释已。现在,我终于感受到了某种生命的开阔之境,也该留下些文字,来记念和感怀我的父亲,示人,也释已。
父亲
——读贾平凹《祭父》有感,为父亲作
这篇文章前已读过,当时便有些感触,只是未曾录下。今日重读此文,不免心中又是感慨一番,又想及父亲已经去世十多个年头,我却仍未曾留下片言只语,来记念和感怀我的父亲。
细想起来,平凹先生的一番经历与我的还真是有些许相似之处。儿时的宠爱与期望,少年的苦难与悲伤,青年的奋起与思考,无一不是如此的经历。而我的父亲更与平凹之父极其相似,也是个农村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写到这里,我对于父亲的思念也越来越浓。无论如何,今天也该写些东西来记忆父亲罢。
一、 童年的宠爱与期望
二十年前,我出生在一个很是偏僻的小山村,那儿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通向外边的世界,一个小男孩,三个尚且年幼的姐姐,两个曲背的老人,一个温柔能干的母亲,一个严厉而慈祥的父亲,一个和谐美满的家,便是儿时脑海中一个似乎永远不变的场景。
父亲本是当官的,但他执著的要生个男孩,连官也不做了,才改行教书的了。可是,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就像村里的一家叫水牛家的,女人到处躲藏着,连连生了七个女孩儿,硬是没有盼来一个男孩,后来被大队干部拆了屋了,又抓来男人做了结扎,才算了了这桩做不完的梦魇。另一家呢,却接连生了六个,全都是男孩。村里是崇尚生男的,谁家要是男丁多,说话的声音便也似乎大了许多,媳妇也成了家里的英雄;其实这家女人在一直发愁呢,这么多的儿子,恐怕以后找老婆都难,这年头娶媳妇一个劲的涨价,从前年的一万二涨到今年的二万八,赶明儿肯定得要三万。三六可是十八万呢!父亲连连生了四个女孩,最大的那个还没有带大就夭折了,以为第四个便是男孩了,准备好了猪肉和鞭炮,却依然盼出了个女孩,便又把猪肉换成了长面。于是便对肚子里这第五个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而且母亲的肚子那么小,怎么可能是男孩呢?生出来也恐怕是个孱头呢!于是怀上孩子的母亲还是照样的劳作,直到有一天突然想小便了,父亲慌忙的把接生婆找来,只听“哇”的一声,孩子便落地了,奶奶赶忙往孩子的档下摸去,摸出了一声惊叹和一家人的喜悦。
有父亲、母亲、奶奶、外婆和三个姐姐的疼爱,我似乎一出生就注定应该享福的。我总是被人抱着,哄着,总是在亲戚们的手中不停的旋转着,以至于到三岁的时候还没有断母乳,直到有一天父亲说母亲的奶被人割掉了,我才如同只是向湖里扔了一颗石子似的,又跑到别的地方玩去。
我从小就很是崇拜父亲的。相框里嵌着父亲年青时当兵照的英俊相片,时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穿上笔挺的军装。父亲做过铁路维修工人,做过大队干部,我还听说父亲读初中是时候就凭着一个红袖走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虽然父亲的初中没有念完,但也算村里的一个文化人了。父亲的字写得很好,钢笔字飘逸潇洒,毛笔字更是雄浑流畅,父亲为此还戏言说以后要在街上摆上个摊子,卖字赚钱。父亲的文笔也很好,他说这字与文笔啊,都是在部队里当文书时练出来的,村里有谁家要写信的,都请父亲代笔。父亲在村子里很有威信,大概是源于父亲的官相的波浪式头发和几年干部经历,村里有什么矛盾,都喜欢请父亲去调解,而父亲也乐于此道,却为此得罪了不少人。父亲喜欢结交朋友,嗜酒如命,抽烟如麻。父亲的酒量很好,喝酒又甚是豪爽,因此每次哪个亲戚朋友串门,少不了要大醉一场的。我那时总想,自己长大了也要像父亲这样,像父亲这样有文化,有威信,交朋友,能喝酒。
我似乎对读书有着天然的接近,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刚一断奶就欣然的每天跟着父亲去学校。我时常左手牵着父亲,右手牵着姐姐。有时走不快了,身子就会自己腾云驾雾起来。后来,二姐退学了,被父母亲打都不去念书,大姐也读初中了,我就蹦着跳着跟在父亲后面,父亲的脚步大,我却硬要踩着父亲的脚印走,以至于后来养成了走路又大又快的习惯,统一不了也留不住身边女孩子的脚步。就这样,我一直跟着父亲的学生一起上着课。三岁的时候,一位学生不知道“24-24=?”,父亲正要发怒,在教室后面玩着的我却叫出了“24-24=0”的答案。父亲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后来每次有学生答不出来,父亲就会停下来,似乎在期待着我的回答,然后就是学生的安然坐下与父亲的欣慰的笑容。
到了五岁,我便缠着父亲要上学。父亲却担心我年纪太小。旁边的一位老师就说:“如果你能点出这盒子里有多少雷锋像,我就收你做我的学生。”,我真的如数的点出了有42个雷锋像,父亲便也欣然的让我背着书包上学了。那时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还在山头放牛呢。
每到星期天,我和父亲总是一起赖床,然后用自己的小脚蹬他的大脚。或是在被子里头从这头装到那头,不小心被父亲捉住了,父亲就把我抱在怀里,用那浓密的的胡子扎着我的脸蛋,我很喜欢那种痒痒的感觉。有时趁父亲不在意,就偷偷的拔了一根,很快的装到了被子的那头。
我从小就很怕父亲发怒的样子。记得有一次,我偷了奶奶的两毛钱,又担心被发现,就把它撕了,扔到门后。父亲后来还是发现了,就让我跪在那儿,不准吃饭,不准哭。我不怕没有饭吃的,因为我知道,母亲会偷偷的把饭端来的。我也不太怕父亲的巴掌,因为那巴掌似乎不怎么疼。我最怕的是父亲的眼神,那种不知代表什么的眼神让我不敢稍稍的抬起头来。那眼神在我生病时也似乎会出现,只是这少了些严肃,我喜欢趴着父亲的背上颠簸,一直到医生那儿,以至于我不像其他孩子一样讨厌生病,因为有父亲宽厚的肩膀,有父亲那长满手茧的手掌牢牢的托住我的身体,就像托住我的生命。
“男孩一点也没有传父亲”,人们都这样说。我因此一点也不高兴。我小时候的字写得太差了,就像那弯弯曲曲的鸡肠一样。父亲为此罚我每天坚持抄一遍课文,却似乎没有取得什么效果,父亲为此很是耿耿于怀;我还很胆小,曾被老鼠咬过,又怕狗,还怕鹅,完全没有父亲那般男子汉的威风,父亲因此对我总是很担心;我的身体也很是孱弱,个子小,又爱生病,却不喜欢吃肉,一点也没有像父亲那种强壮的体格,父亲却说瘦的好,前世准是个文雅的书生;我的十指很是细长,竟没有一点农夫的粗壮关节,乡亲们都说这么细的手指怎么劳作?父亲却说细得好,以后准是握笔杆子的,便更是喜爱我了。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期末考试竟然退到全班十多名,父亲很是发火,就强着我写了一份保证书,在全班同学前面阅读。从那时候起,我的成绩没有下过第二名。
每次亲戚到家里,都会夸我说成绩这么好,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父亲就笑笑,说如果能考上大学,他“巴掌里煎干鱼”。然后又以课堂上的那种眼神看着我。而我那时候不知道大学是什么,只知道考上了大学一定很光荣,就可以像父亲那样。
那天,一九九四年的农历十一月二日,天气阴冷,我知道父亲住镇子里的医院了,而镇子好像离家好远好远,远到得走到大山的那头。我很想去看看父亲,可母亲和大姐都不让。后来,大姐一边抽泣一边告诉我:父亲得了肝癌,已是晚期。我茫然的看着大姐红肿的双眼,不知所以,更不知肝癌晚期是什么意思了,只知道大姐很难过,自己也就难过起来。
父亲终于从医院回来了,却已是两眼深陷,脸颊也突了出来,那波浪式的头发也耷拉了下来。父亲躺在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母亲在喂父亲吃饭,父亲却不吃,我看着父亲挂着湿润的双眼,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把我喊到床前,说:“娃,你以后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了,你要好好照顾你母亲,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我看着父亲无力而急切的眼神,缓缓而茫然的点了点头。父亲仿佛像放下了搁在心头多年的石头一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竟自个儿吃起饭来。
那天上午,阳光特别的好。父亲说自己精神很好,说没准出现了什么奇迹,就搬了一把摇椅,在墙角下晒太阳,还说把那头猪宰了庆祝一下吧。
猪最终没有宰,因为那天下午父亲就晕倒在从厕所回来的路上,地上满上耀眼的血。也是那天下午,我听到父亲最后的三声呼气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6-6 9:36:0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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