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卫星眼中的谷水
春雷响过,祁连山雪峰便从雪线处慢慢融化,草甸抬起了墨绿色的头颅,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压弯了柔嫩的草腰,从草尖上滑落下来,向低处滚动,而后穿过灌木丛,在沟底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捉迷藏似的钻窜,形成了小溪,跌跌撞撞地从各沟谷峡脑里流出,汇合。溅起的飞沫浓缩成淡青色的旋涡,有点张狂地急速地旋转着,泡沫被卷入了一种缩命之中。高山峡谷里,开始有了一种清脆的声音,喊醒了沉睡一冬的万物。在一个宁静的水弯,或是小溪边,水鸟叽叽喳喳地唱着情歌,把头伸进清凉的溪水里,摇摇头,摆摆尾,扇扇翅,洗去一冬的疲劳,飞进了森林深处。千姿百态的鸟们都在那儿聚会,鸟鸣声吞没了流水的声音。石羊河的源头原本就是鸟们的天堂,春天一来,它就随着鸟们的清唱复活上涨了。
这是山水的性情。鸟鸣声会让河水忘记一冬的疲劳。雪水流出祁连山,石羊河的春天就算真正来临了。那些残留在河床上冷睡了一冬的冰块,也跟着喀喀嚓嚓地响着,在太阳下脆裂,融化,与浪头和着柴草,羊粪蛋儿,轰隆隆地流动起来,连石头也有了向下滚动的欲望,给河流的声音平添了一种雄浑。越往下,石羊河越象一棵倒着的大树,更如人体的主动脉血管一样,经过多次分叉分支,最后如毛细血管样淌进了一块块肥沃的良田。按今天的行政区划,石羊河共浇灌着武威市的天祝、古浪、凉州、民勤四县区,金昌市的永昌县、金川区。张掖市的肃南县皇城区及山丹军马场,白银市的景泰县(部分),共四市八县区,流域总面积4.16万平方公里,总人口250万,是河西走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这其中,除天祝县部分乡镇靠黄河流域的金强河灌溉外,武威市全境的武威、民勤、古浪三大绿洲,皆依赖于石羊河水的浇灌,面积3·3万平方公里,人口200万,占整个石羊河流域的80%。仅甘肃最肥沃的产粮区武威绿洲,面积就达5000多平方公里。
南望祁连,石羊河的源头还是白皑皑一片。虽说她发源于祁连山北麓的冷龙岭、大板山、独青山诸山峦,由大靖河、古浪河、黄羊河、杂木河、金塔河、西营河、东大河、西大河等八大支流构成,但溯源而上,她又象一棵生长在祁连山雪峰的神树,每一条支干上都有数条或数十条小河,它们的长度大都在几十公里以上,风光旖旎各不同。作为非专业人士,我无缘用脚丈量,亲眼目睹河流源头的景致。好在有一个网站,建立了卫星地图,从卫星上查看地球上的任一地方,十分清晰,好多城市的分辩率达到了一米左右,北京、港澳、西欧等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到人家的屋顶。武威城因角度的偏差,看不清屋顶的砖瓦,但每一条巷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黑黑的环城路把城市围了起来,四四方方,像一个古堡。
我把鼠标点在石羊河上,慢慢地推进放大按钮,石羊河每条支流上那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溪便如一根根丝线,清晰可见,它们象神经网一样扎向一座座山脑的深处。走廊交界处的山脉,黄得耀眼,或像炉灶里烧过的褐色土块,看不到丁点绿色,全是光秃秃的童山。但在黄色山狭里分布着几个麦粒大的黑点,如人脸上的一颗痣,每颗黑色的麦粒都拖着一条黑色的尾巴,长长的,曲里拐弯地朝两端延伸而去。那是镶嵌在每条支流上的水库。在地图上翻过祁连山,慢慢地有了绿色,锯齿样与黄褐色的山峰交错咬合着。一条条细如发丝的河流穿过黄褐色的山峰和绿色的森林、灌木丛,消失在了一坨一坨与绿交错的白色里,我知道那不是云朵,而是雪山和冰川,是石羊河的源头。从地图上看去,千里冰川竟是那样的渺小和可怜,星星点点地分布在绿丛之中,像天空里飘着的快要蒸发殆尽的云朵。
河西走廊的上空,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下面透着灰暗的绿色,没有一点生机。窗外的沙尘暴天气已经清晰地显示在卫星地图上。再北望民勤,东西两大沙漠如两条黄色的巨龙,张牙舞爪地靠拢着,腾格里沙漠像一头横卧的牛背,弓着腰,缩着头,把绿洲顶成了弯弯的一条弧线。民勤绿洲,如一条可怜的虫子,扭曲着身子被夹在黄色的中间,苟且偷安。好多绿色狭窄的地段,灰蒙蒙的细若发丝,仿佛瞬间就会被那黄色的巨龙阻断吞噬。好多地方,那黄色的牛背经靠着了祁连山。我惊骇了这浓缩于地图的世界,如果不是别处浓墨重彩的绿色养眼,仅看石羊河流域,仿佛就是世界的末日,让人恐惧,让人窒息得上不来气。
这就是石羊河流域的现实。在人的视野面前,她还有雄浑声响,绿色的风景,但收进卫星的眼睛,她流淌的声音很快底气不足了。绿洲竟成了大地身上零零碎碎的一块遮羞布,怎么扯掩,都遮盖不了被太阳晒得褐黄的胴体上那块可怜的三角林。在祁连山的三个女儿中,老大石羊河居东,老二黑河居中,老三疏勒河在西。石羊河孕育的凉州,曾是西夏陪都,五凉古都。在汉唐时期,她如一个忠诚的臣子,在北中国的政治稳定、经济发展、文化繁荣方面,发挥过重要的作用。她所付出的代价远大于黑河和疏勒河。但大自然有时却是不公平的,就象爹娘偏心儿女一样,祁连山也偏向了老二和老三,七十多个亿的水源,只给了大女儿十多亿,仅占三大内陆河流的六分之一。石羊河没有怨言,她以六分之一的水资源,养育了河西走廊二分之一的人口,又为甘肃全省二千多万人口提供了百分之七十的商品粮。沉重的负担,令她情长腿短,心余力竭,她跑不到下游,跑不到终点,够不着大漠。当她的尾地巴旦吉林和腾格里沙漠,成为中国第四大沙尘暴的策源地时,面对人们的报怨,她欲哭无泪。
但我无法报怨,尽管石羊河在河西三姐妹中水量最小,但她毕竟是武威人民的母亲河,没有人会嫌弃母亲的弱小。她的过去,胸襟是博大的,宽宏的。她养育了我们几千年,今天还在滋润着我们。尽管她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有些苍老。每当春风摇曳、气温回升时,她就拼了老命似地为我们挤奶,而后把一颗颗水珠采集起来,顺着叶片、支条、支干,向下聚集而来,浇灌一块块良田,生怕那一块麦田干涸了。在纯自然生态时期,她前进的道路上基本无遮无拦,某一处的转身,弯曲,也只是随了地势的高低,或者为了迎接某条支流的加入。它的目标也是基本一致的,就是向北再向北,在浇透了这片绿洲和她的子民之后,归入终端湖泊潴野泽。她绝不会象黄河那样,向北流至宁夏、内蒙,再“u”字样倒流上来,去讨好早已得罪了的河南人、山东人,而后才会老牛爬上坡似地归入大海。
我不敢在卫星地图上看石羊河的八大支流,那样子更令人恐怖。石羊河早已失去了纯自然的性情,她的八大支流都在出山口的地方建了水库和大坝。从卫星地图上看去,它们都是一个黑色的点,被人为地镶嵌在高山峡谷之中,如卡在人喉咙里的一块骨头,吐之不出,吞之不进。一年里,除春灌、夏灌、秋灌、冬灌几次季节分明的放水和西营河外,其它支流自水库以下基本上是干涸的。而古老河床全部处在烈日的暴晒之下。就连干河床,在卫星地图上也很短命,它们像几条临死挣扎的褐色虫子,只抽动了几下弯曲的身子,就没名其妙地消失在茫茫大漠了。号称河流的东西,竟经不起沙漠的吞噬,更如一根腐烂了的绵线,风轻轻一吹,就断了,不见了。而人,更渺小,站在一棵树下,就以为头顶了全部的浓荫;蹲在一条小溪旁,就以为满世界都是小桥、流水、人家的风光。但人又确实很聪明,把卫星送上了蓝天。从此,卫星成了人的眼睛,一眼看穿了地球的角角落落,圪圪垃垃,也看清了自己的生存的家园原来危机四伏,不堪目睹。
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受,从卫星地图上看石羊河,看不到石羊河源头祁连山的碧绿苍翠,看不到石羊河水的流动与激情,看到的是一种绿色正在消亡、黄色疯狂生长的景象。这种感受很快校正了我脑海里的那种沙漠是死亡之海的概念。沙漠是有生命的,腾格里沙漠和巴旦吉林沙漠就是正在生长的沙漠,它们的生长是以不断向绿洲南侵为标志的。沙漠也是有意志的,它的意志就是拒绝绿色、拒绝生命。这一切的感受似乎是我看见了石羊河的明天。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悠然而生。也许我太悲观,太杞人忧天了。但我怎么不忧心忡忡呢?面对那一种死亡的召唤,小若虫蚁的绿洲,细若发丝的河流,怎么能抗过不断膨胀咆哮的汹涌沙海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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