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的小地名叫岩脚下。那岩,就叫黄桷岩。顾名思义,那树,就少不了黄桷树了。
儿时常到外公家。或是大嬢来接我,或是随八舅一同去。为了走近路,就要翻黄桷岩。从县城去外公家总共才八里路。下乡去还不觉得岩高,因为,寥斜寥斜的缓坡到黄桷岩顶时已七里多路了。剩下那不到半里的山路,除了岩顶下去有一二十步的山路很陡峭较危险,其余的虽然仍很陡,但相对较缓了,又是石板路,一直到外公家。那时人小胆大,双脚翻飞,一路小跑,很快就飞到了。但回城时要翻黄桷岩,那才感觉得出坡陡和岩高。因为这就不像县城来时那寥斜的缓坡,这时爬山翻岩的脚软、心累、气喘都来了。到了黄桷树下,一座一米多高的石头雕刻的山神、土地庙旁,刚好有一两米宽的平地可歇脚。这棵黄桷树从岩壁里斜伸出来,树冠虽不大,却刚好遮住了这小小的歇脚之地,给了爬山之人那份慰籍,那份阴凉,那份舒适,那份惬意,至今还难以忘怀。我们就常在这里养足了精神,爬这最后的一二十步陡岩,也就不再显得好累了。
岩脚下的外公家,座北向南背靠着黄桷岩延伸下来的山丘。那山丘上就长满了茂密的树木。我们就常在那山野树林间采蘑菇。什么三塌菌,什么鸡丝菌,什么黄牛菌,什么乔巴菌……哪些菌子吃得,哪些菌子吃不得;哪些菌子好吃,哪些菌子不好吃;煮菌子不能在家里的锅里煮,否则,那扬尘掉进去,吃了会中毒……这么些知识就是在这山野林间,在舅舅、老表们的言传身教和实践中印在了脑海里。我还记得,我们就在这山野林间,三砣石头垒个灶、搕口锅,用林间捡来的干柴树枝煮蘑菇吃的快乐情景――煮蘑菇时,我们围坐在锅灶旁,那树枝干柴燃起的火光,把我们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蘑菇煮好时,那香气缭绕,惹得人仿佛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吃蘑菇时,我们就用山野里的竹枝折断作筷子,一个二个都不讲客气,大快朵颐,风卷残云……
外公家的后院,原先是一个花园。也是外公教书时学生们的活动场地。院里种有一棵罗汉树。据说,这就是月亮里张果老砍不断的梭罗树。树干上的皱褶特别多,比老人脸上的皱纹还多、还深。也说就是张果老刀砍的印记。我们说它是罗汉树,是因为它结的果就像罗汉的样子――果子是一大一小两个圆红果连在一起的,小的像罗汉的光头,大的像罗汉的大肚子。只是,这树很难得结果,结果也很少,而且结在树尖,很难得到。我还记得,是八舅用长竹竿来掇,掇了好久才掇下来两个,我们才得到尝,那味道酸甜适度,恬淡恬淡的,比枣子略酸、略多点水分,那果肉可能因为太小,仿佛入口即化,还尝不出像枣子那样的绵软脆来。可能正因为它难得,我才记得。
后院里还有一棵老木柑树,只是那柑子有点麻口,没有前院屋基地里那棵红芯柑子好吃。前院屋基地里还有一棵荔枝树,也很好吃。但这棵荔枝树和柑子树都是幺舅的,幺舅在世时得到吃过,幺舅去世后就归了生产队。屋对面隔着一块大田,隔着大嬢的菜地,在对面山二台地里,还有一棵荔枝树是大嬢的。这荔枝不仅人爱吃,山上的野物也爱吃。如果没人守夜,就会被山上的猬子糟蹋得乱七八糟、所剩无几。
我还记得,荔枝快成熟时,我、哥哥与八舅一同去守夜――山野里静极了,长久鸣唱着歌的是哪些蟋蟀什么的虫子,偶尔一两声鬼东瓜儿(学名猫头鹰)什么的鸟叫,很吓人的……我们躲在菜地沟与荔枝树所在的二台地的坎下面,摒着呼吸,静静地守候猬子的来临,八舅手里的鸟枪从台地坎上伸出去,向着荔枝树,不知守了多久。开始,我还感到恐惧、新鲜,时间越久,我的眼皮就撑不住了……就在我欲睡未睡之际,突然,一声枪响,我才记起,我们是在守夜,八舅与哥哥早已蹿上了台地,来到树下,用手电筒照射。我听八舅说,有血滴,是打着了,我也精神大振,跟着向山上撵去……
那书,是因外公是教书的。
外公教书教得好,在县里名声很大。听我妈讲,八舅受到外公的启蒙教育得益不少。他只学了外公编的《千字文》《算学常识》和背诵了一些古诗词,就直考上了长中,而且一直学习很好,后来考上了省江中,再后来考上了四川财经学院(现在的西南财大)。真是一路顺风!
后来,在新县志人物篇中,还专门有向言思的记载:“民国初年,先后在安宁镇(今长宁镇)、城厢镇(双河)任高等小学堂教师、校长,或受聘教私馆。……1926至1929年先后在相村和栋之上教私塾,1930年起在家(岩脚下)办学,直至解放。该私塾取《正气歌》‘天地有正气’含义,命名‘养正书塾’。对穷苦学生减免学费。学生中年龄小的六七岁,大的二十余岁,针对学业程度因人施教。所授学科较广泛,除讲授古文诗词外,还教算术、珠算、代数、几何。重视写作和书法训练,要求每日习字,每周作文。组织学生观摩优秀作业。对接受能力差的学生则逐字逐句指正,直到领悟为止。执教极严格,优秀者给予奖励,颇得家长们的信赖和学生的爱戴,故称其私塾为‘言思大学’。……”
向言思,就是我外公。我由衷地感到骄傲!
难怪外公有那么多的书!
我记得,外公去世后,大嬢叫我与哥哥下乡去清理外公的书籍。后楼上,外公留下的书籍堆了那间大屋子的半间屋。八舅已经清理过头遍,我们只是将清理出来的作一一登记留底,然后将这些书挑上街,拿到我们的一个老表(他在桥窝头开了个古籍书店)处变卖。这些书全是古版线装书,全是用紫檀木木夹子夹起的。什么经史子集,什么四书五经,什么唐诗宋词元曲,什么十八家诗抄,什么什么的集注……其中有宋版的雕刻版的,最迟的就是清朝的康熙辞典。当然还有很多民国时期的铅印书籍,但这就不在我们登记挑上街卖的书籍里面了。我还记得,我翻那些书籍时,还看到外公在书上作的标点、眉批和尾批。那一个个毛笔小字,比印的字还小,那时我还不懂书法,只是从中看到了外公的细心和严谨。
那么多的书啊!挑上街的还不到五分之一。就是这挑上街的线装书们,在后来的文革中还成了烫山芋,成了所谓的封資修的东西。老表处不敢再卖,用麻袋装起送到八舅处,八姆姆吓得像啥的,叫给我们家拿来,我妈更吓得不得了,因为我妈那时正戴着漏网地主分子的帽子,只得连夜拿到乡下去一火而焚之!大嬢乡下那些未挑上街来卖的书也是在文革中被烧毁,灰飞烟灭了……
烧毁这些书时,我正在外读师范,刚刚对这些书籍有点了解。要是那时我在家,无论如何我都要想法留下它们。
特别是现在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中,我看见一部清康熙辞典就作为文物,视为珍宝。外公的那么多古版书籍啊,真是无价的国宝!真是可惜!
文革,文革,不知毁了多少国宝!仅就这一点,都应永久铭记。
那岩,现在应该与青山依旧在。那树,经历了像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还在么?那书,就只能在天国与外公再度相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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