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日躲在蓝色的太阳伞下,大口大口地喝冷饮,目光专注而贪婪,好像嗷嗷待哺的婴儿。杯子见底时,满足地咂了下嘴巴,慵懒地向椅子后靠去。空气燥热,一个卷着裤腿,光着脊梁的小男孩走过来,向她伸出乌漆抹黑的手。苏日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小男孩嗖地抢过去,雀跃着向角落里探头探脑的女人跑去。苏日微笑。林尚不只一次告诫过她现在的乞丐全是骗子,她不以为然。明目张胆地伸手总有它的可爱之处,何必让他空着缩回去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知何时,林尚正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
“日儿,外边真的那么好?”
“是。”
“乐不思蜀?”
“是。”
“钱还够用吗?”
“不够我就在头上插根草,蹲马路牙子上把自己卖了。”她咯咯地笑。
林尚长久地沉默。
“什么时候回家?”他问。
“你改变计划了?”她瞪大眼睛,热切地注视他。
林尚摇头。
苏日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下来。既然这样,她就没有家了——家对某些人来说是奢侈的,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拥有,那个叫苏日的小可怜就是。
2
手机铃响,苏日忙不迭地接起来,一边点头一边连连说是,刚才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林尚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有走过去将电话抢下来扔出去的冲动,终于咬咬牙,克制住了。大约一刻钟后,那端挂断。
“谁?”他问,尽量放稳语气。
“男朋友,邀请我明晚参加他的生日party。”
“男朋友?”他不确信地重复一遍。
“是,叫李幼君,22岁,j大高材生,父母都是那所大学的教授,有一个姐姐,叫——”
“够了。”她还想絮絮地说下去,被林尚打断。“我能一起去吗?”他问。
苏日抿起嘴巴缓缓摇头。
“你与我们有代沟。”她轻声地但吐字绝对清晰地说。
林尚只觉身子一晃,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会从面前这个孱弱的小女孩嘴里说出。他霍地站起身,攥住她的手。
“跟我回家。”他几乎在命令。
“除非你取消婚礼。”
“我不会。”他说得咬牙切齿。
“那——我永远也不会回去。”她挣脱他的掌握,转身向远处跑去。
林尚双手捂脸,无奈地长叹。有些事情是人力不能改变的,比如心里的那道障碍,注定终其一生的努力都无法跨跃。
3
苏日趴在酒店内的床上,将头扎进枕头下面,一动不动。房间比较宽敞,壁纸与垂着流苏的窗帘都是典雅的淡黄色,她喜欢流动的空气,所以关掉冷气,开着所有的窗子。微风轻拂,落地窗纱婆娑起舞,床头柜上的百合暗香浮动。苏日离开林家后便一直住在这间酒店,18岁生日那天,林尚送给她一张银行卡,里面的钱用多少便会有人续存多少,源源不断,像个聚宝盆。她不必为花销担心。
很久后苏日坐起身,双目红肿,似能滴出水来。从皮包里拿出那张卡,细细地摩挲了一会,将它对折两半。有时候钱真的并不那么重要,是她矫情吗,但它却真的买不回她的亲人,也买不来她的爱人。
8岁那年,父母在一次空难中双双丧生,父亲的好友林尚将她收养过去。她印象最深的是林婶婶年轻又漂亮,只是嘴角下垂,挂着一丝冷笑。当天夜里她口渴,去厅里找水喝,听见林婶婶柔细的声音里充满醋意和恶毒:“现在你如愿以偿了,追不到她,将来可以用她的女儿代替。”一声脆响过后,林婶婶捂着脸跑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林尚独自将苏日带大。有什么应酬他都将她带在身边,从来没有把她自己留在家里过。8岁开始,苏日就以为自己是林家的女主人,直到那天林尚突然说他要结婚了,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尴尬。
那天,她上完晚自习从学校回来,发现书房的灯亮着,她推门进去。林尚仰靠在椅子上坐在电脑前,电脑开着,却处于屏幕保护状态。他在等她。
“日儿,大学毕业后你想去哪个国家留学,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
苏日一愣,她从来没想过要出国留学。
“我下个月——结婚。”
苏日的眼前一道晴空霹雳。有一段时间她的大脑是不会思维的,攥紧拳头暗中狠狠抠掌心的肉,疼得眼泪随之而下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原来他有了心爱的人,她就得自我放逐到天涯海角,哪儿都好,只要不在他的身边,眼前。
4
李幼君用他那辆极速山地自行车接苏日去欲订好的酒店。一路上他吹着口哨,自由自在地穿梭在车流中,像条无忧无虑的鱼。经过路口也不必下来,长腿随便往地上一支,车便稳稳地停下。路上车辆少时,他会回头一笑,牙齿雪白,灿烂得像四月里的花树。
苏日闭上眼睛,头伏在男孩宽厚的背上,很舒适。可惜的是,她不欣赏春天的生机无限,却只愿享受秋日的累累硕果。甚至在同龄人面前,她因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老去而深深自卑。林婶婶的话一直埋在她内心的最底层,10岁那年她问林尚是否爱过她的妈妈,林尚坦然承认。然后她还突发其想,问她是不是林尚的女儿,她记得林尚仰头哈哈大笑说不是,你妈妈从来都没爱过我。声音苍凉,里面掺杂着平日绝无仅有的软弱。她搬来凳子站上去,将他的头揽在怀里,抹去他眼角的泪花。她相信他的眼泪是笑出来的,因为他现在还有她。也是从那时起,她就感到自己已经长大了,大到足以能够分担林尚的喜怒哀乐。
离酒店还有几十米时,苏日让李幼军停下来。
“我不去了。”
“为什么?”男孩脸孔红涨,额上渗出汗来。
“那么多人不差我一个。”
“不,我只请了你自己。”男孩低声说。
苏日正视着男孩的目光。
“可是,我的爱人今天和别的女人结婚。”
5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苏日远远地站在林家的楼下,痴痴地凝望着这栋别墅最南面的窗口。灯早已经熄了,人也早该睡着了吧。腿麻了,但她仍固执地一动不动。有轻轻的脚步声,她转头望去,来人竟是今夜的新郞。
“你可以娶别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我只爱你的母亲,怎么可以让你做她的替代品。”
苏日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
人未眠。
夜未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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