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追忆似水年华,使他忽尔跃上情感的顶峰,忽尔又跌入现实的深谷,他也随之时冷时热变成一个无法确诊的病人一样思维混乱,他无法也无能为力在过去与现在之间选择一个立足点,好让他疲惫的心灵结束流浪稍事休息,有时他几乎不知道自己究竟生活在什么时间里,是十一岁的过去还是二十七岁的现在,有时他在为一件事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的时候,思维却闪电般地照亮了另一页与之不相干的景象,令他感到新奇不已,他不能左右沉溺于幻想中的自己,也就双手一摊听之任之去了。
就在他躲到钟楼下玻璃窗后面观看结婚的车队滚滚流淌的那天,他的心忽然平静的如一泓清水了,就象他在姐姐出嫁那天感觉到的一样。姐姐出嫁前的那天晚上,他看到一个穿棉军装的人推开他家的大门,避到墙角后伸着头吹一支他听不懂的口哨,哨音比他的柳哨发出的声音还难听,可姐姐听到后却迈着轻快的步子溜了过去。
等他们一出门,他就跟了出来,在路旁的那口水井旁边,他不慎弄出了声响,姐姐见他跟出来,就回首说:小东子,回去吧,我娶到他家了,明天就回来!
一想到姐姐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此后没人领他去割草摘桑椹了,他伤心地坐到地上捂着眼大哭:姐姐,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直到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把他从梦中惊醒。
可当他站在一棵榆树下,看着姐姐真的上了扎着席棚的拖拉机,消失在霏霏细雨笼罩的田野尽头时,他心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二天,姐姐又回来了,他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瞅着姐姐。姐姐身上洋溢着浓郁的雪花膏味,里面还夹杂着一丝劣质的烟味,脸色也似乎比昨日红润了些。
姐姐无声无语地打满家里的水缸,然后走进那间厢房里并把门掩死,不一会儿姐姐又出来了,手里提着件红色的秋裤,艳丽的阳光下秋裤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闪射着耀眼的光彩,刺得他眼发疼,当他看到姐姐急忙将秋裤揉成一团摁到水盆里时,才意识到姐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姐姐的确不是从前的那个姐姐了。
他心里变得空空落落最后流着泪跑出家门,独自在村后满是阴森森的大槐树林子里游荡了一天。他天生的郁郁寡欢的性格,细致、脆弱的敏感心灵,以及那双总是满含忧郁的眼睛在姐姐出嫁前后那些日子里变得更加鲜明,他在一个封闭的城堡里独来独往窃窃私语,直到现在也很少走出那道无形的屏障。
也许正是这种体察入微的超常感觉告诉他,英子的沉默里潜伏着令人震惊的东西,他小心地观察着英子,小心地遣词用句和她说话,他说昨晚我又梦见姐姐出嫁时的那场烟雾笼罩的小雨了。
英子说,恋姐情节!
他说我还看到两条长着翅膀的鱼在一片如云的桃花里飞翔。
英子说,你又要交桃花运了。
他看着英子苦笑了笑。
晚上,他俩在县医院砖墙外的阴影里来往地徘徊着,英子以很平静的语调说,几天来,我看你总是看着我的脸色说话,心里不好受,其实你没有必要那样做,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
现在他回想起来仍然能感到英子当时的平静是一种意志力即将崩溃的表现,他看到英子的头发因激烈的摆头而蓬乱如秋风中的枯草,眼睛似星光下泛着清幽光泽的黛绿色鹅卵石,娇小的身躯似刚投入焰火中的金黄杨叶瑟缩着噼啪作响。
英子气喘吁吁地说,东,我是爱你的,自从第一次见到你,看到你那苍白的脸上害羞的样子时就爱上了你,我爱你的沉默爱你的忧郁爱你冷漠面孔下掩盖的火样激情,东,究竟为什么这样爱你,这样着魔地爱上你,我说不清楚呀!因为爱你,我什么都能容纳你接受你,可我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在和我做那个时竟口口声声喊着别人的名字。我不在乎什么名分,我只要你心里也有我,你知道那个时候被当做另外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
耻辱耻辱耻辱,恶心恶心恶心!
英子抽动着肩膀失声痛哭起来,郁闷已极的鸣咽声贴着路边的草尖流来滚去,似远处黑暗的高楼上漫漫飘来的低沉凄凉的夜箫。
英子的伤心其实也正是他自己的悲哀之处,一到激情亢奋或者情绪过份低落时,他的心境便不由自主地跌到梦幻般的过去,那时,小芳就会如幽灵一样从不知名的地方浮上来,缠绕着他诱惑着他并牵动着他的情感,而他自己却被催眠似的任其牵引。当那神奇的片刻降临时,他的心灵慰贴得如躺在地上让人挠痒的小猪崽,舒坦得如沉醉在云里雾中,除了哼哼以外,再也无法言说。
8
为了寻找那迷醉般的感觉,十年前夏天的傍晚,他曾披着瑰丽的杏黄色的晚霞,欢呼雀跃着跑出那个乡村联校的大门,双脚在厚积着浮土的黄土路上使劲踢腾着,让那苇塘里刚升起的雾汽里溢满了土腥味儿,他一会儿向路旁的小河里投一瓷片,打起一串流星样的水漂儿,一会儿扯一把低垂的柳枝,仰观刚刚栖息枝头的麻雀又哄然四散。
就这样待到同学们渐渐走远,他却折身南下,走过石桥、越过一片墨绿的玉米地,来到马颊河畔沙滩上的棉花地里。棉花高约齐胸、枝壮叶肥,暮霭下一望无际的棉田就象平息了白日的喧哗正待静静睡去的大海,呈现一种迷人的开阔、深沉和包容,在这种景色和气氛里,他有一种想诉说想歌唱的感觉。
于是他轻轻走进棉田,象走进海里一样双臂张开、伸直手掌,拍打水花似的拍打着肥硕的棉叶。他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往棉田深处滑行,当最后一点儿晚霞从他浮在棉田之上的头顶悄悄收去,他已经和棉田一块儿融进深远的黛青里,揉在一起,成为了马颊河畔傍晚的一个组成部分。
此时,不时拂着他脸颊、脖子、耳朵的棉叶也沾上了一层凉丝的夜露,细微的露珠儿凝结在棉叶面的淡黄的绒毛上,让他蹭聚在一起连成了片儿,有的形成大的水珠儿落下,有的贴到他身上。
这样的时候,他感到那些包裹自己心灵的硬痂正在一层层地脱落,从他濡湿的脸上,伸摊的手臂上,溶化到身下温润宽厚的棉海里,他的心渐渐变得鲜活,变得轻松,变得愉快起来。他还发现棉田里上面清凉下面温热,当厚厚的棉叶儿凝汽结露时,下面松软的沙地正把吸进去的一天的热量源源不断地吐出来,这热量便积聚在棉叶儿下面。
这一发现令他轻松愉快的心兴奋起来,他想高喊,没出口,却神使鬼差地脱掉塑料凉鞋,赤脚在棉田地里疾走起来,他一会儿跃身棉叶上伸出头,一会儿哈下腰在棉棵下跪爬、气喘吁吁地往来复去一刻不停,似掉在水塘里惊慌失措乱跳乱窜的小狗,最后他躺到了棉花棵子间的泥地上,在浓郁的夜色里,紧闭起双眼肆无忌惮地对自己青春的肉体进行困惑的尝试与解释,当他从晕眩后的疲倦中睁开眼时,层层叠叠的棉叶间已有星光往下滴漏了。
此时紧锁住他的是种无可言状的悲怆与绝望,一如愈来愈浓的黑暗无形的巨手一样紧扣在他的头上,被浓密的黑暗挤压、揉搓所产生的孤独无援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笼罩着他的心。
高中的三年时光里他曾因此不时地情绪败坏,臆想纷生。紧张的学校生活里突然没有了小芳的身影作依托和慰藉,他的心像是被抽空了。于是他盼望星期六,盼望回家,盼望着见到那条洋溢着浮土味、牛粪味的乡间小道及那杏黄色的晚霞,还有暮霭里那些收工回家的乡亲。
许多次,他一走近家乡,一闻到从马颊河畔的树林上空漫过来的湿润微腥的雾汽,他的心便如夜露浸裹下的花瓣悄悄绽开了,迈过一道石桥,拂去远处的一抹树影,家乡广阔的田野坦荡地铺满他的眼前,拥抚着他孤寂的心灵,为他展示珍藏的秘密。
春泥酥松,河水淙淙,空气清新,艳阳明媚,绿树摇曳,鸟儿叽啾啼鸣上下翻飞,在绿地蓝天白云之间划着无声的波痕,这一切一切构筑和装饰着他心中的故乡,他急不可待地扑进她的怀抱。
麦田夹拥的乡土小道牵引着他的双脚,也张扬起他那倍受压抑的寂苦无助的心,他仰首远望,看到青青麦田的那端伫立着一个穿红衣衫的姑娘,姑娘长久地深深地向他来的方向张望。暖风轻拂,麦田微动,红衫悠摆,远处的姑娘恰似万倾碧波之中的一束漂摇的桃花,闪耀着渴望的光华。
那是小芳,那是他急切见到的日思夜想的姑娘,他本想从这端扔掉沉重的书包,踮着脚尖、扬起右手,充满激情地高呼一声:小芳,我回来啦!接着健步如飞,踏着青油油的麦梢,奔跑过去,象鸟儿一样欢快地飞过去,先握一下小芳的双手,然后再拭去她腮边激动幸福的泪水,相互拥抚着坐到田埂上,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在鸟儿欢快的歌声里,互相诉说着彼此的思念和渴望,并且让无法扼止的泪水相互润湿火热的嘴唇和颤动的睫毛。
然而,这充满诗意的浪漫场景,只在他见到红衣衫时心血潮涌的瞬间里闪耀了一下,实际上由于他过份地维护和珍惜那初恋之情而迈不动脚步,这浪漫场景从来没有实现过也没有机会实现,他们只是在默默的注视中走过彼此焦渴的目光,一次又一次。
一次比一次无奈,一次比一次沉重。
9
高中三年学习生涯里,每当星期六回家或星期天返校时,他总会在那片麦田间见到小芳相迎相送的目光,那目光总是那样执著地送着他的身影走进走出家乡的田野,小芳也总是穿着她那件鲜艳的红衬衫,招唤的旗帜一样的红衬衫。
走在小芳的目光里他感到充实和幸福,一旦他发现那目光悄然消失后,他才万分悲哀地感觉到他永远地失去了实现浪漫梦想的机会。
高考落榜后,他回到家乡,那是一段沮丧、郁闷、难熬的日月,在那段日子里,他渴望见到小芳却又怕见到她,总想在一个村口或田间地头与她不期而遇时,他会说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实际上,他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想到不久以后与小芳相见时的场景,那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从那时起他铭心刻骨地体验到什么是悲惨、什么是绝望。
落榜后,在家里憋得百般无耐之后他便戴上顶草帽扛上锄去村北的地里,那里一片空旷坦荡,麦子收割了,玉米、豆子之类的秋庄稼还掩不住地皮,漫延的炽热阳光下水汽氤氲,牲口的叫声悠扬地在风中传送,呈现出短暂的农闲时节的清静。
这清静的景象沉浸到他心里,却愈发使他感到空落和寂寞,因为在那靠着乡村联中的石桥上,在那浮土扬天行者稀寥的田间小道上,他一连数日张望着祈盼着却没有见到小芳的身影。在最痴想得走神发呆时,他总会幻觉面孔白晰神色恬淡的小芳轻巧地拐过胡同口的石臼,走上东来的小路,然后穿过联中的大门,再跃上苇塘边的石桥,顺手往耳后理了一下腮边的乱发,然后踏上阳光照耀的大道,在如盖的树荫下一躲一闪地走来,像一个绿色的精灵一样地走来。
但是,小芳真正从他想象中走到现实里来,却是在一场持久纷乱的夏雨之后,喝足了雨水的田野登时变得清新明快生机勃勃,野草与禾苗一起茁壮生长起来,此刻繁衍梦幻与希冀的夏季开始绽现出它无穷的魅力和诱惑。
那天,他刚到地里就看到相距百多米远的一块玉米田中有人在除草,一中年妇女一矮小的男孩,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那就是小芳了。很久,偶然抬起头的小芳看到了他,二人同时看见对方时他心里的激动景状,他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眼发直口发干周身触电样抖颤不止,空洞的大脑里一片死寂。他们遥遥相视着、无语无声,或许,也唯有这个动作这种方式在此时能表达他们的复杂情感。
小芳往他这边望一会儿,便伏下身飞快地赌气似地除草,不停地这样重复着,似表示一种幽怨又似做出一种暗示。明亮灼人的阳光下,蓊蓊郁郁的田野间,她的每一举动都是那样地充满诗情画意,洋溢着醉人的韵律。
直到一年后的一个暑假,他碰到了一位外号叫黄瓜的初中女同学,他似乎才明白过来那个夏天的故事。黄瓜说,小芳嫁给了城里一个局长的公子,那公子神经有点那个,可局长答应给霞弄个非农业户口。黄瓜说,小芳嫁到城里后不久便生了个男孩,生孩子时难产,憋得翻白眼,差点死了。黄瓜说,小芳就是那个夏天定的婚。
可是他最终也没明白过来,那个夏天的故事为什么延续得那么长又结束地那样突兀,在那段时间里他与小芳几乎天天见面、每天都是那样遥遥相视,都是那样默默无语,直到田野里起了青纱帐。
那个傍晚,天还尚早的时候,他见小芳要收工了,独自拉着一地排车青草走出了玉米地,冲着他望望低头就走,他努力摒弃一切杂念,鼓足勇气赶上来,走到小芳的身旁,第一次用发颤的语音喊出他珍藏心底已久的名字:小芳!
话音未落,他蓦然觉得小道一下子延长开去,疾速地不断地延伸着,小芳及她的地排车在小道的那端,仿似她在扯着小道飞跑,愈来愈远,小芳也愈来愈小愈模糊。
他被自己这奇异的视觉惊呆了,恍惚之际,但见杏黄色的晚霞铺天盖地般流泻下来,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一刻变得更加壮观,也更加迷茫。
10
当那个星期三的月亮慢慢西斜,落至远方有着柔和边缘的黢黑树梢之巅时,铁青色天幕上的群星似无数你拥我挤的白色小虫喋喋不休活泼万分,而在它们之下的平原小城却隐匿在幢幢楼房的暗影里更显阒寂,唯有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灯光泼水样洗出一汪一溜的街景。
阿东默数着那从远方来倏忽又消失在远方的汽车,渐渐从醉酒后的浑沌和倦慵中跋涉出来,他谛听着这黎明前的静寂中花朵绽放时的簌籁声,感觉到夜风唤醒了他心头那雄健的欲念。
淡黄的床头灯光下,妻子像小猫一样蜷伏在他腋间,乱发掩在眼上鼻上,下巴压着他的手臂,胸脯丰满白嫩,深深的乳沟里散发着温暖诱人的体香,ru*头似水汽浸裹下的暗红色的花苞,泛着迷离柔和的光泽。他品味、欣赏着娇小艳美的妻子,不由从心底升腾起万般柔意,绵绵地拂着她的额头和酥胸。
这时,他额上的湿毛巾滑到肩头上,一丝凉意顿时细蛇般游遍全身,也激活起平日难以想到的感喟:难道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婚姻这就是幸福吗?我究竟是为什么呢?当你沉伏到生活的底层努力求生时,你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艰难困苦,前方只有目标,什么也阻挡不住你,可一旦你得到了那些所谓目标时,你为什么又感到寻找不到自己,处处都是一些虚幻的影子呢?那个脸色蜡黄,含羞草一样敏感,容易激动又好幻想的你呢?那个整日被目标鼓舞着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你呢?
他默默地问着自己,也着实产生了一种被生活异化了的恐怖感觉。他问自己,假如躺在身边的不是现在的妻子而是小芳或者英子,你会不会醉酒,额上是不是也会出现一条退烧的毛巾呢?
他忽然被自己纷乱的念头吓了一跳,于是那个城南石渠上白杨不语霜雾缠绕的夜晚,那个被淹没了的迷迷登登的呼喊的夜晚,又扯开帷幕一般呈现出夺目的白光。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全医院的人都认为英子结婚太勿忙、太突然。婚后第三天,英子就来到班上,一同来的还有那个白白净净的新郎,一脸怯怯的喜气,英子领着他一处一处地散烟送糖,从院长室到科主任室,从住院部到护理部,一处都不空过。
英子穿着大红的缎子小袄,更显嫩白的脸上荡满盈盈的笑意,笑得令阿东有些担心,也许只有他能从英子的笑意里分解出另外的一层东西。当英子来到他办公桌旁时,阿东还在呆呆地出神。
这是本院鼎鼎大名的内科医师,刘维东。
英子一介绍,新郎立即上来敬烟,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推却说:不会不会、谢谢谢谢,祝您幸福祝您幸福。
他看一眼英子,英子的目光却落在桌子上没看他,待他们一移开,阿东却发现桌上只放着两块已剥掉皮的麦芽糖,像两颗赤luo的白虫,肉肉地躺在那里,他立即嗅到一种且甜且苦的味道,里面还蕴含着炎炎烈日下那种纷扬扬的麦花味,那味道飘忽而来,又转迅即逝,这让阿东大感困惑和惊讶,于是他将糖放到嘴里,似品尝又似追忆地看着英子的背影。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来。
(完)
-全文完-
▷ 进入银剑书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