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囚徒,生活的囚徒,心灵的囚徒,精神的囚徒。
而我们这些年轻人,小学,中学,大学,一直都在“囚学”,在囚禁中学习,以囚徒的方式学习。
我们都是体制的囚徒,在现行教育模式的铁轨上,我们的人生列车正按照规定的方向运行。是运行,不是前进。
你可以快一点,也可以慢一点,甚至可以暂时在一个小站停一下,甚至于,你还可以开倒车,但你绝对不能脱离这个轨道。否则,后果是毁灭性的。
一种挣脱的本能,一种想要把头伸到囚室的窗外看看外面的天空的冲动,促成了我与文字的缘分。因此,没有什么功底,更遑谈什么造诣,只不过有一种被逼出来的真实。
---------题记
一在白纸上描绘最初的梦
人们总习惯用“呱呱落地”来形容婴儿的降生,可我却是一声不吭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当时父母都吓着了,拍打了好一会儿我才“哇”地哭出声来。这似乎就预示着我以后的人生:有点被动,有点沉默,在喧闹的人群中,我总是笑得最寂寞的那一个。
刚刚出生的时候我很瘦,医生都担心说怕养不活,邻居都管我叫毛毛虫。但后来我活了,而且活得还算健康,这也许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我会早早地“goodbye”而最终我很久了都没有“goodbye”由此便产生了一颗感恩的心,在最痛苦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一睁开眼我就被这个神奇的世界吸引住了。没看过电视,没上过幼儿园没学过绘画,没走出过大山看到城市的模样,我竟然也能在一张张空白的纸上绘出一副副兼有乡村的安宁和城市的繁华的图画,那是一座座连最高明的建筑师都无法建造出来的、充满童话色彩的城堡啊,可是,我又何曾看过一本童话书籍呢?这就是所谓的“超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绘画风格吧?
然而,一踏进村上小学那破烂不堪的校门,心灵的白纸就再也不能任由我随性涂抹了。因为学校的功能就是要像工厂那样,不管我们这些“原材料”如何地千差万别,都要按照同一个标准模式把我们加工成整齐划一的产品。
当时我们的村小“工厂”,四个年级近百件“原材料”,加工我们的却只有两名师傅,而且技术还不是很专业,民办教师嘛,一手抓生产一手抓教学,而且往往还是先抓生产后抓教学,因为生产稍有松懈可能三餐难保,而教学打打马虎眼没人管得着,反正教好教坏就那点工资,还不照样一拖年把两年发不下来,山高皇帝远嘛。再说了,马克思他老人家都说过,生存第一嘛,只有先填饱肚子才能有心思再去搞教学这类属于精神追求、属于人类发展权的事情。
只是老师的温饱解决了,而我们这些当学生的却只能饥肠辘辘了:因为害怕迟到早早吃了饭来到学校,等到老师扛着锄头晃悠晃悠来到教室,我们肚子里那点东西早消化得一干二净了。老师讲课讲得兴起往往几节课合成一节课来上,经常拖到下午三四点才放学,他们饿了可以在学校里生火做饭,而我们自从早晨六七点吃饭直到这时都得一直熬着,带点干粮同学一抢就没了,放学了还得顶着烈日走上好几里的陡峭山路。
其实,饿就饿点儿,也没啥,毕竟生长于那种环境,我们每个人多少还是有点艰苦奋斗的精神的。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个别老师太不人道,动辄就拳打脚踢。想想像我这种成绩在年级(一个年级就一个班)数一数二的学生都被他打过,可想而知其他人怎能幸免。
这位老师打人有一个规矩,那就是被打的人一定要把手握成拳头举起来让他用竹根抽(竹子埋在地下的根,软而有韧性,竹节密,打人很疼而又不至于打断骨头,在新时代代替了戒尺成为村小老师的新宠),因为这样疼得更加彻底。这是最基本的打法,遇到个别敢于“顶风作案”的,他就会手脚并用。
有一次一个女同学迟到了,他罚她下跪,没想到这位女同学挺倔:“你又不是我的父母,凭什么给你下跪?”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在理(其实本人后来走出了大山,知道了城里人都讲究什么人权、人格、尊严之类的东西之后,才慢慢认识到父母罚孩子下跪也是不对的),但我们都只顾发抖去了怎敢帮腔,结果就见他怒不可遏,“呼”地就是一脚狠狠踹在女同学的腿弯儿上,女同学顿时扑通倒地,刚想爬起来,竹根又“哧”地一下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当时那样子,真的我们都吓坏了,那皮鞋呀,踢在这么一娇小女孩的身上,怎么受得了,但她竟然忍着自始至终没有哭出来。大概山里的孩子,经过的事儿太多了,尤其像她那种穷困家庭,恐怕自学会了走路,她就没闲过,挑水,打猪草,砍柴,种庄稼,什么苦没吃过。她原本可能也以为上学是很光荣的事,在学校里自己也可以暂时解脱一下吧,可没成想,老师的竹根比父母的耳光重得多了。父母打她时,目光中还有一丝怜爱与不忍,打过之后还会把她楼在怀里陪她流泪,可老师那恶狠狠的目光却让她不寒而栗。
这件事对我刺激很深,那老师的一脚几乎踢掉了我童年所有的美好,那狠狠的几教鞭仿佛抽在我的幼小的心里,抽得我从此以后上课总禁不住胆战心惊。
就在这种胆战心惊中,我在村小完成了四年级。读五年级就得换“工厂”了,更远了,不仅要跋山还要涉水,因此只能在学校住宿。住宿的生活就清苦多了,一般一个星期只能周三和周六(那时还没有实行双休制)回家两次,大部分时间就只能在学校吃饭。
菜都是我们自己从家里带,当然必须是那些能吃上几天不变质发霉的菜,比如臭豆腐啊,辣椒啊,豆酱啊,盐菜啊,腌菜之类的。实在想吃青菜了,就必须在带到学校的当天吃光,否则就变味儿了。父母担心我们油水太淡薄虚得慌没心思搞学习,炒菜时总要多放点油,但往玻璃瓶里面装的时候,因为总想多装点,油水又全部被挤出来了。吃不到青菜,又没什么油水,所以我们每个人身材都出落得格外地苗条,要是肤色再黑点,那可真就是地地道道一群非洲饥童了。
学校里提供的永远都是早餐稀米汤加包子午餐晚餐全是干饭,稀米汤稀得能照镜子,干饭也永远是份量不足。按常理,生米煮成熟饭是有长势的,当时那个年龄,那个胃口,半斤生米煮出来的米饭至少也能把我们撑得个肚儿圆,至少也不至于耗费半斤粮票还处于半饥饿状态。可当时的现实就是这样,有时甚至一斤粮票都还吃不饱。当时想不通怎么回事,后来听大人说,慢慢明白了:食堂那个做饭的,跟校长一个姓,好像是远亲,他把我们辛辛苦苦扛到学校的白花花的大米暗地里克扣一部分悄悄倒卖给学校附近的人家了。
再后来自己大点了,我渐觉着事情可能还远不止这么简单:谁又能担保那老师伙食上吃的就不是我们的米呢?当然,即便是同样仓里的大米,他们吃得肯定都是新鲜的,决计不会像我们在饭里还能经常吃出老鼠屎、肉虫这类磨练我们胃口承受能力的稀奇玩意儿。
饭吃不饱,我们就只能吃自己带的干粮了,习惯叫干粮,其实一般都是那些可以保存久一点的花生啊,梆硬的馍馍干儿之类的。如果自己带的干粮都吃完了,那就只能在附近找一个小店买些过期的饼干了。
这些似乎都还能忍受,更要命的是,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产生的比别人强烈得多的恋家情绪使我显得异常无助和脆弱,再加上又经常受到一些当地学生无缘无故地欺负,我甚至觉得每天都没有什么快乐可言。这也许就是所谓“多愁善感”最原始的表现形式,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一副花花肠子,但苦于没有一副花花公子的顽劣脾性相配套,所以我就只能不断地还没开始早恋就早早地失恋了----然此早恋非彼早恋也:不该的年龄,不该的环境,有一些不该的想法,其实这都可以称作是一种“早恋”情结。
不知从哪一个下午开始,我“恋”上了夕阳,“恋”上了夕阳下家的方向那一片连绵的山峦之上那抹暖红的色彩;恶劣的学习环境,艰苦的学校生活,夜晚在硬邦邦的铺板上辗转难眠的时候我渐渐“恋”上了窗外安静的月光,它能让我慢慢入眠,能让我在梦中感受到母亲温暖的大手,能让我在梦中吃到我喜欢的香喷喷的饭菜。
这种“早恋”当然只会徒增烦劳,只会把我的大脑胀得生疼,但这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却是写作最原始的冲动。幻想的年龄美好却太短暂,我再没有心情在单调的白纸上用铅笔暗淡的灰色描绘我那些天真而美丽的梦了,窘迫的现实已过早地让我产生了情绪,而老师布置的作文却可以当作一个很好的表达渠道。一点点苦水,一点点动情,一点点尚未完全流失掉的童真,就成了我才开始学着作文时最基本的色调。
小孩子的积极性是被大人鼓励出来的,可惜那些沉迷于搓麻将一搓一个通宵的老师们实在没有心思来发掘我们的个性,来关注一下我崭露的写作才能。只是在有学生违纪的时候,他们才会出面以体罚的方式表示他们还没有忘记我们。
但是还是会遇到好老师的,那是一位矮个子、胖乎乎,蓄着短发的女老师,她当时就带我们语文。虽然她没有那个能力把我的作文推荐到什么少儿刊物上去,但她完全可以以另一种方式给我奖励。
还记得那一次,她指着我一篇字迹飘逸的作文当着全班的面情绪有点激动地说:“看到没有?这绝对是将来上大学的料!”当时我的那个得意呀,完全就没在意我旁边的那位老兄因为不服气而一哽一哽的喉头,也难怪,我当时压根儿都还不具备那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意识啊!
只是,我至今都想不通:我的这位老师咋就那么有远见呢?那还是小学呀!也许,她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说:我只是这样的一块料,至于这块料能不能成材呢,那得看有没有机会了。毕竟,我们那里这样的料多了,可又有几个能熬到上大学呢?不都是回家挑大粪上农业大学去了。不过,就是她的这句话,让我第一次发现了人生当中还有比吃水果糖更快乐的事。
二太阳下的事故
上了初中,住宿的清苦生活基本上已经习惯了,只是每星期只能周末回去了。想家的念头虽然没有以前强烈了,但总在咕咕叫着的肚子却时刻都在呼唤着能快点回家狂餐一顿。虽然这么暴饮暴食的后果有时候可能会是上吐下泻,但无怨无悔,周末回家的每一顿饭我都是当作罪犯上刑场之前的最后一顿饭来吃的。
初中人多了,打饭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窝蜂地挤到食堂里面去,而是每个班一个饭桶(不是形容人没用的那个饭桶,是盛饭的木桶),以桶为起点,我们一字排开。班上的“生活委员”(即“主管学生生活的委员”)站在前面负责打饭(有段时间,我们觉得“生活委员”利用职权以权谋私老给自己和玩得好的同学多打饭,所以决定从那以后打饭实行轮流制)。
每次中午下午放学,我们都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迫不及待地奔向操场,落后的人只能往后站了。越站在后面的人脖子伸得越长,生怕没自己的了。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可避免的,而不可避免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就曾有那么一次,最后的同学没有饭了,气得抱起一块大石头就要向生活委员的头上砸去,幸亏老师及时赶到,要不然生活委员真得以身殉职了。看来,不仅鸟,人有时也会“为食亡”的。
可这又是什么“食”呢?三餐种类基本跟小学一样,连份量也没变,全然不顾我们的胃口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大的事实。质量不仅不见提高,还倒退了。大米虽然还是我们赶了二十几里路从家辛苦驮来的好米,可盛到我们碗里全变样儿了:不仅黄不啦叽,而且吃出老鼠屎、肉虫的频率更高了。
三餐吃不饱干粮也吃完了,再饿了就只能到学校唯一的一家商店买点吃的了。过期的东西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只是每每想到那位患了肺结核的小店老板咳嗽得满面憋红的样子,心里都有点不安。幸亏以后历次体检都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也许在肮脏的环境的生活惯了,免疫力提高了。
这么苦的生活,当然得找点乐子,不然枯燥沉闷会让我们早早地变成小老头儿。于是,学校所有看不顺眼儿的事情都成了我们调侃的对象,从糟糕的饮食起居到某个老师蹩脚的课堂教学,从对学生有虐待癖动辄拳打脚踢的校团委书记到被情人虐待抓得满脸伤痕的物理老师,甚至连那个被从我们头上的乱收费养得肥肥胖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还风流不改勾搭上初三英语老师的矮咕墩子校长都不能幸免。
就是在这种苦中作乐中,我写了好几首戏谑揶揄讽刺辛辣尖酸刻薄的打油诗,自己觉得解恨,不少同学也很喜欢,可惜后来弄丢了。这也算得上是第一次学着创造“诗体”文字吧。
文学道路上的第一次突破是在初中的某年某月某日,那天我一篇叫做《太阳》的诗歌被当时一个同样矮个子的男老师拿着在他带的所有班级巡回朗诵了一圈。那是我的诗歌处男作,也是我的文章第一次受到这么隆重的礼遇----虽然条件所限没有机会铅字发表,口头发表一下也是不错的。
然而,天负人愿,我小小年纪就能对天上的太阳有如此博大之爱的事实并不能换来上天给我多一点眷顾,之后不久我就在家门口出了一次“交通事故”----骑自行车摔倒了。在七弯八拐、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都没摔过,竟然在自家门口的平地上摔倒了,而且还摔得不轻,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左壁脱臼加直骨轻度破裂,但当时我们都以为只是脱臼,当地一赤脚医生接了好几次都没接上反而几次疼得我快晕了过去。看着看着胳膊肿得越来越粗快赶上大腿了,没办法又只好步行到三里之外的区里诊所。这里的一名医生在接骨这方面还是有两下子,顺利地把关节复位了,虽然没有透视设备,他还是摸到了破裂的一块儿碎骨,但他说这个他没有办法,必须到县医院动手术。
本来并不是个很大的手术,估摸着着县医院肯定是没问题的。于是忍着巨痛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一路颠簸到了县医院。不清楚哪个医生医术更好但觉得只要是主治医师这点问题应该都不成问题,还明白不花点钱手术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所以决定花点冤枉钱走点关系找一个主治医生。就这样,千辛万苦我终于万分幸运地遭遇到了一个超级庸医。
一次水货手术还做了四个小时,吓得在外面等候的母亲和表姐脸色煞白还以为我仙升天堂了。但这位医生的确不愧为“医死”(医师),他显然是觉得还不过瘾,于是不久就让我的伤口发了点小炎,然后又从我的大腿上割下一块比巴掌小点的皮肤再做了一次植皮手术,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把一根筋挑出一点露在外面这样我的伤口就可以愈合的慢点儿,于是我的伤口就不断流脓冬天毛衣都粘住脱不下来,直到中考从衣服里渗出的脓水还能把试卷粘起来带走,幸亏监考老师看着我一脸蜡黄觉得可怜没有追究否则还以为我在施什么魔法作弊呢。
当然,如果仅仅就这点小“成就”怎么能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超级庸医”呢?他的更过人之处在于:手术之前,我的左臂是能自然伸直但无法完全弯曲,手术之后,不仅多了伤疤,反而既不能完全伸直又不能完全弯曲了。天底下能找到几个会做这种手术的高水平医生?
那次手术后我住了一个月的院,每天被病房洁白的墙壁包围,每天“享受”着“白衣天使”“优质”的服务,以至于出院以后很久我都还对白色过敏,每看到这被人们视为纯洁象征的颜色我不知怎么地就像看到一张张新扎扎的百元大钞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反射的光线耀得我头晕。这种敏感直接导致了我可贵的怀疑精神,比如,以后我每次在大街上看到某人挺着个大肚子(当然是指男的,女的挺着肚子就没什么好怀疑得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他得了什么肥胖症,而是根据他肚子突出的程度推测他大概是什么级别的人民公仆。这种怀疑的精神直接影响了以后我手中的笔所能触及的深度。
那次手术的另一个后果就是,以后的每个夏天我的左臂都得戴上护肘。因为经过那位“妙手神医”三番五次地折腾,我那里已经被搞得沟壑纵横、一塌糊涂,为了不影响市容,为了让世人心中多一点美好,我只能委屈一下它了,可怜它从此见不着太阳的光辉。不过这样也好,客观上给那些不了解内情者一个如何运动、阳光的印象。这也许是那位“华佗”先生始料未及的,否则真不知道一旦得意起来他还会拿着手术刀去高兴地祸害多少病人。
这个后果对我创作的影响是:我更加体会到了健康的无价,进而推及到认识到生命的可贵,进而------我意识到我必须把有限的生命用文字记录下来。所以,感谢那个庸医,下次见面如果不是在牢房(因为我担心他那把小手术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成为凶器把他送入监狱)我一定会给他几个响亮的耳光以示谢意的。
三失落的纯真
到了高中,我进入了人生的第一个写作高[chao]期。这得归功于高中阶段是众所周知的人生道路上的“交通事故多发地段”,看看我都发生了哪些事故:第一次出去玩儿到半夜回来校门已锁不得已从高有近丈的门头翻爬而入;第一次睡到半夜心血来潮和几个哥们儿翻墙而出提着几瓶啤酒爬到后山对月狂饮、引吭高歌地疯了一个通宵;第一次违背老师的命令连人带课桌被驱逐出教室在外面写了一个星期的检讨然后才返回课堂;第一次胆战心惊地牵着女孩子的手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一句甜言蜜语来了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
除了这些在我掌控之内的“事故”,还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新鲜事儿:以前总幸灾乐祸地旁观着别人考试作弊被抓住的狼狈相的我竟然也被以“考试作弊”的“罪名”给揪出来了。
能制造这种“千古奇冤”的当然得是“千古奇人”。不错,此君正是我们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带政治的,因此颇有无赖政客的痞子气,目光阴森,头上的摩丝从来没有干过,永远都像抹了一层厚厚的糨糊,课讲得实在不敢恭维,总喜欢以一些下三烂的比喻博取哄堂大笑,讲到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的时候,反反复复永远都是拿着那个“三只腿的板凳”作比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我们高三年级的年级主任,不知学校是不是看重了他身上的那种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师的独特气质。
那是一次历史摸底考试,他刚好是我们那个考场的监考,因此大家都格外小心,都害怕惹得他痞性大发自己没有好果子吃。于是铃声一响我们都早早地把临阵摸枪用的历史课本塞到位兜里面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也许是因为考场纪律太好抓不出个典型他觉得非常空虚,所以当走到我后面发现我位兜里其实和别的同学放的位置一样的历史书从他站的那个角度看起来似乎靠外了一点的时候,他如获至宝:“行了,也抄得差不多了,现在交吧。”我莫名其妙,像是岳飞遭到秦桧陷害一样,气得浑身发抖,本想据理力争,但我显然搞不过他年级主任的架势,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会自打自己耳光,瞧他那怒目圆睁比我还要义愤填膺的样儿,再斗下去估计为了面子他要开我学籍了。我一甩桌子,冲出考场,临走撂下一句:“就这水平试卷,闭眼我也能拿个100多!”
但回到宿舍,我还是气得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他一老师怎么能这么信口雌黄、毫无凭据地怀疑我?就凭高一他带我们时我年级第一的政治成绩、就凭他还曾经叫我到他家里替他改试卷他难道就不应该对我有起码的信任吗?白衣天使可以成索命的魔鬼,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可以肆意撕毁他在课堂上灌输给我们的人生信条、肆意侮辱学生的自尊心和人格尊严吗?
幸好,无论人生的破车在这里如何地颠簸,我紧握方向盘的手始终没有松懈过:我一直在向高考进军。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为了不耽误白天的学习时间我经常在晚自习之后回到寝室已经十一点多了才去洗那一大盆的衣服,有一次洗完衣服太疲劳了我衣服忘记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直到床头倒下的蜡烛点着了枕头烧灼了头发我才猛然惊醒。这是什么精神?差点在烈火中永生啊!
一口咬定说高中是炼狱般的生活其实并不恰当。有压抑,也有放纵;有苦闷,也有欣慰;有忐忑,也有希望。但因为始终有一种单纯的追求,人反而觉得很实在。那种百味搀杂的丰富感受使我总忍不住要写些文字。除了不屑于唱赞歌所以主旋律的文章写不好不喜欢毫无人情味儿的枯燥所以议论文写不好之外,我创作了大量极为抒情的“抽屉文学”。这当然是和高考这一伟大目标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的,因此我只能于百忙之中挤点时间今儿写一点明儿写一点,没有读者,没有掌声,我就这样自娱自乐,足见我对文学之热情。
当然要说这样做全无收获也不尽然,因为这些文字的价值不久就显现出来了。毕业前不久的某天,和班上几位同学出游,站在桥头迎着河风,其中一位平时性格内向总被男生偷看却从不正眼看男生的漂亮女生竟然跟我说,看过你写的诗,想不到你深沉的外表下还有一颗火热的心啦。
幸亏当时其他同学都在远处,否则我堂堂一团支书受宠若惊、得意忘形成那个样子岂不很没面子!想不通啊想不通,鄙人的手稿是怎么流落江湖的呢?真有哪个“小偷”对我的墨宝感兴趣?不过,管他是谁都原谅他了,这么有眼光的小偷现在也不多了,再说,他还知道漂亮的文字要拿给漂亮的女孩子欣赏,了不起呀!
这期间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成就,那就是下面这两项。
一项是那篇被老师誉为“洋洋洒洒数千言”的《家乡的小河》又享受了一次被带到几个班上“巡回”朗读的礼遇,从此我名声小噪,同学们送我一个“骚人”的雅号。另外听老师说,那篇文章还被发在了本县的一本文学杂志上,但至今我未见过那一期,稿费更是想都甭想了,像我们这种穷地方,基层干部都要年年莫须有地从农民头上强征“特产税”,更何况我现在就在县政府门跟前儿呢,搞不好还倒找我收取“文学特产”税呢。
于我而言,那篇文章的意义不亚于接下来的期中考试:在那入学以来的第一次大考中,理科成绩最先出来我总分在班上只排名第十一,英语语文成绩随后出来我虽然位居前列但无力回天,没想到政治成绩一出来石破天惊:我的总分竟然从第十一名“噌”地一下窜到了第一名!因为考前我们班政治老师(就是前面那位风云人物)手术住院(有人说话大了闪了舌头,此君可能是人太狂了所以闪了胃故而手术住院)课没上完所以考试中很多题目听都没听说过,所以,连那些理科尖子生中最高的也只考了50多分,而我却考了101分,没学过的题目也做对大半,光选择题就拿了70多分!也许这得感谢我那源于文学创作中的“天才”想象力。
那篇作文,同那次政治成绩一样,意义非同凡响:一炮打响,一鸣惊人,使初来乍到、默默无闻的我突然变得众所周知!当然,也只是“知”而已,没多少人真的羡慕,在重理轻文的正确科学光荣伟大的教育思想指导下,政治考它个满分恐怕也没人真的在乎,管它呢,自我陶醉一下未尝不可,人有时候是很需要一点阿q精神的!
另一项成就,说来玄乎,应该得感谢香港回归。当时市里要组织各高中搞一次关于香港回归的论文比赛,我们这些下面的学校当然是要鼎力配合,坚决贯彻领导指示,于是历史老师就全权代表学校挑选了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两人作为写手。
这其实和我平时的作文是大相径庭的,没什么个人创作,关键是查阅大量材料,然后抽丝剥茧组织成篇。但那却是我有生以来写得最长因而也是最痛苦的一篇文章,那会儿还没有流行使用电脑因此那两万字的稿子我只能靠手工一遍遍修改、一遍遍誊写,手都快写断了。本来应付高考就已经够疲于奔命的了,现在连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也用来搞论文了。但没办法,历史老师都事先把我们班主任糊弄好了,班主任亲自出面都对我们好说歹说了。再说了,香港回归这种国家大事,我能掺和进来,本身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啊。
论文写好了,往历史老师那里一交,基本上就没我什么事了,剩下的就等着拿奖了,反正历史老师早说过,保管拿奖。果不其然,不久一张鲜红的荣誉证书就到手了:市二等奖。上面盖着市教育局大红印章,看来不是假的,但不是假的这么大规模的比赛总该还有点表示吧?没有,老师不说,我也不便于问,也许还有那部分归他了呢?论文发表,指导老师的大名不总是在前面嘛。虽然他实际上没怎么指导,但毕竟还为我们破费了几杯白开水呀。
再说了,好歹那也是我的才能第一次获得官方授权的正式认可吧?何况,我还第一次了解了香港竟然曾经是一个小渔村;何况,从那以后,我就改变了以前那种对考试中照抄的兄弟姐妹们嗤之以鼻的错误态度:照抄也是一项辛苦的劳动,是劳动就应该得到尊重;更何况,抄的都是些自己看不懂也没兴趣懂的文字,这是一种怎样的身心煎熬,而他们前赴后继,无怨无悔,还不就是为了看到成绩时父母能有一个微笑?或者至少不至于让本已虚弱的父母再气出一身病来?
四哈,我终于到了天堂!
高考终于来临了,由于国家的扩招,这根儿独木桥也因为添了几块木料而不再那么拥挤了,但看着桥下汹涌的急流我还是失去了平日的镇静禁不住打了几个踉跄,过是过来了,但抢先的人已经瓜分完了那最好的果实,留给我几个青黄不接的。
管它呢!是大学不都是天堂?老师一直都这么说嘛!天堂难道还有高下之分?再下等的天堂也是天堂也比重回高考前的地狱好吧?所以,徘徊忧郁之后,我还是怀着揣测的心情向天堂进发。
这次,生活终于没有欺骗我,我并且很快地就敏感地嗅出了天堂与地狱的不同。
这里面积大点儿,能同时容纳上百对儿情侣搂搂抱抱而不至于被人发现,当然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而且他们往往在人前表现得更加少儿不宜,这一点,也是挣扎在地狱的兄弟姐妹们想都不敢想的。
这里上课的时间少了,睡觉的时间多了,而且上课你也可以睡觉;这里理论课程少了,实践课程多了,所以除了期中期末英语计算机等级考等大考之前会有不少人熬上几个通宵把要考的内容狠看几遍之外,平时我们都不看书本的,都到各行各业实践去了,网吧,迪吧,游戏厅,歌厅,到处都可以看到我们忙碌的身影,而且都很辛苦的,经常不分昼夜。
这里,男生都会分泌更加旺盛的荷尔蒙,所以你总能看到他们在篮球场足球场毫无高考压力地纵横驰骋的英姿,他们的爆发力特别强,往往会在围观女生的尖叫声中大吼一声脱掉上衣使劲儿展览着他们壮实的胸肌。几乎天天,你都能听到或看到这里上演的一幕幕男生为了抱得美人归而进行的气势磅礴、舍生忘死的单挑决斗,看着那青筋暴起的额头,感受着现场剑拔弩张、拳打脚踢、骂声震天的气氛,任谁都忍不住感叹:可惜了,人才!要搁在抗日年代不知又要多死几个鬼子!想想高中时我那可怜的兄弟们,连对女生温柔的力气都没有了啊!
这里,女生更加的风情万种,这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美女的绝对数量增多了,另一方面,是相对美女的数量也增加了:以前框着一副笨重的粗边眼镜的现在都改戴隐形博士伦了;以前黝黑的皮肤迷人的青春痘现在都被更加迷人的脂粉抹去了;以前裹得严严实实的“村姑”服现在都被光彩夺目、上齐香肩以下、下至膝盖以上、薄如蝉翼的迷你装代替了,仅就这一点,你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不经意间蓦然回首,一定会忍不住大叫:真是天堂一瞥,胜过人间百年啊!
鉴于外面的景色太诱惑,我通常是呆在宿舍不出去的,因此对于天堂的宿舍与地狱的宿舍的区别我有着更深的体会。
高中时,宿舍可是我们最神往的地方,我们可以在这里撕心裂肺地大叫,大不了门房在下面吆喝时一盆洗脚水泼下去就是,反正黑灯瞎火他也搞不清楚是从几层楼泼下去的;我们可以在这里安然入睡,因为只要有一个人鼾声骤起,保证其他人立马哈欠连天倒头便睡,霎时间鼾声共振地动山摇,因为我们白天都实在太疲劳了。
可天堂的宿舍却是完全掉了个个儿。因为觉都让白天睡了,晚上宿舍没人睡得着了,于是通宵的麻将,通宵的扑克牌,通宵的电脑游戏。我还算幸运,因为我们宿舍都不大好麻将、扑克这口,都是游戏迷,但因为宿舍里没有电脑就都跑外面去了,偌大一个寝室,我乐得经常一个人逍遥大睡,外面走廊上不时传来的几声尖叫顶多也就让我做几个噩梦而已。
大学宿舍也不像高中那样让我们魂牵梦萦了,天堂嘛,外面的花花事儿多着呢。因此,我们那宿舍经常都是空荡荡的,到了周末更是一连两天毫无人气儿,偶尔有人在,那绝对也是处于睡着状态,那都是外面折腾了好几个通宵筋疲力尽回来的。到了大三大四(当然也有部分后来居上的大一大二的),更干脆了,上外面租房去了,虽然那黑洞洞的小屋乌烟瘴气远不如宿舍干净亮堂,但因为能够放心大胆地和女朋友同床共枕、“浪漫满屋”,自然就有了另一种宿舍所没有的“爱巢”的别样风韵。
于是,到了天堂的“兴奋”,使我忍不住写点什么;刚好,宿舍那毫无人气的安静,又给我创造了条件。当然仅仅这些是不够的,因为我这人是比较懒的,到了大学这个特点更加地发扬光大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有一肚子话也是懒得形诸笔端的。而之所以最终还是写出了文字,关键原因是本人整个大学期间一直处于失恋状态,男生又忙着追女生去了,对我毫无兴趣,所以我就落得个男女朋友皆没有的凄惨下场------这可是文思泉涌的最佳状态呀。
然而,如果就此就推断我的文章肯定全是诉苦的哀号,那也大错特错了。想想啊,由于系里边招生失误,我们班三十几号人,男生只有两人,整日生活在花丛中啊,而我竟然没有变成采花的小蜜蜂,这说明我还是有过人之处的,这说明我的文字还是会有一定的特色的嘛。
五被逼出来的文字
人都说,文字源于生活。我同意,但更准确地说,生活中丢失的或被压抑的能在文字中找到或释放出来,文字还是对枯燥现实生活的一种填补。
现实中的我很虚伪,而文字中的我很真实。既然真实,就不会是装出来的;生活中的我已经装得太累,需要在文字中张扬个性。文字中的真实是被逼出来的真实,因而才是真实的真实。
回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我明白我再也无法找回童年那几张遗落的画纸,即便找回,也无法再描绘出那一片明净的天空。
生活成功地教育了我,把我打磨得没了棱角,失了激情。而我被生活绑架,至今无法逃脱。逃出去了,就是英雄,或者混蛋,或者死亡,逃不出去,就只能是平庸。
但我还是在挣扎着,挣扎中撞开了文字这扇窗,有一线曙光透进来,我呼吸到了一丝清新的空气,看到了一方亮丽的风景。窗户很小,但它是我的,在这个狭窄的角落,我简单地快乐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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