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确定我真正叫什么名字。但程村的人有时会喊我程五,我有时就应一声,比如风淡淡的铺在水上时。有时就继续沉默。但大多时候,他们喊我程疯子。我也懒得分辨。因为我有许多事情要想。
我常常走在村庄的道路上,穿着洗的发白的衬衫,我不知道我的家人去了哪里。但偶尔我会看到我的弟弟带着他的妻以及他们的儿子来看我,那时他像个哥哥。
他放下一些东西,微微皱着眉,咐吩我如何如何。就像小时候我上学时咐吩他好好看家一样。临走时他还对我说,晚上不要在路上走动,会吓了放学归来的孩子。我讶然的看着他,我不记得我晚上有去过,我晚上是要到坡上看月亮的。但是,我懒得分辨。许多事,我知道他不会理解。他已不是小时候那个常常跟着我,仰着头听我读诗的那个小男孩了。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黄昏的风里,河水静静的流动,野菊花满坡的开放。我温柔的读给他听。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女孩,梳着柔软的辫子,穿着发旧的布裙。有时他们会一起跟着我念: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凝是银河落九天。
我们身子轻轻地摇摆。然后静静地看着星星一粒一粒亮起来。晚风吹过稻田,像一片绿色的海,一浪又一浪。
我还记得,我常常轻轻地唤着小女孩的名字,星花,星花。开在星星上的花,我这样说给她听时,她开心的笑起,小小的脸上遍生温柔。她说,五哥哥,你是什么花?我用指点了点缀在她裙摆上的碎花,温柔的说,我是它。于是我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像一片清澈的水,流过我的黄昏,和着金色的夕阳。
但是,现在她去哪儿了?她回到星星上去了么?我在月光流淌的夜里去看她,但是,静无声息的夜下,只有夜虫低低的唱着歌,就像那个黄昏里那架寂寞的风车,缓缓地、不停地转动。她像一只小鹿一样轻轻地藏在我的臂弯里,身上散发出淡淡地花香。远处有鸟儿翅膀张开的声音轻轻地传来,我听到自已的飞翔发出醉人的芳香。
后来怎样了?我常常想得头痛欲裂。我再也不能清楚的想起。河水流过的地方长出春草,而我,再也取不到一片水,去浇灌那坡上的野菊,让它们开出星星一样的碎花。
但是我又似乎记得我把下巴放在她发上磨擦的样子,轻轻地,温柔的擦过去,擦过去。她柔软的黑发在我的怀里安静得像是一片云,轻轻地舒卷,蓄满了各式各样琐碎的温暖的内容。
但是,这是真的有过么?是不是只是一个梦?近来我常常在这件事上想的头痛欲裂。也许是梦吧,我想。
后来,我还记得来了一个男人,他恶狠狠的拉走了我怀里的她,于是我发现她忽然长高长大了,长得我都不认得了,白白的脸,鼓鼓的胸,细小的腰。就像书上的水墨女子,慢慢长出翅膀。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跟着我念诗的小女孩了。而我的怀里分明还留有她身上淡淡地清香,就像花儿一样的芬芳。
可是后来,她被带去哪儿了?我再也想不起来。是不是她到了桃花林那面去汲水,陷在那片林子里回不来了?还是她去了星星上真的长成一朵花了?又或者她游到水里变成一尾鱼,我不认得她了?还或者是变成春天里的某一只粉蝶飞走了?我想了很久,设想了许多的可能。但是,我依然找不到她,也没有人告诉我。许多个夜晚,我都会靠近窗台,轻轻地睡过去,我以为她可以飞到我的梦里。但是,梦里我还认得她么?
于是,我天天在想这个问题,不再做事,不再写诗,不再与人说话。后来,村庄上的人们开始喊我程疯子,我也没有时间去分辩一下。因为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找到她,我就无法确定我是不是只是做了个梦。如果我的人生成了一场梦了,我还做什么?
可是,我的这些想法,一个人都不懂,我的弟弟只会忧伤的看着我,或者淡淡的与我说话,但是,他也远远地离开了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整天跟着我的小男孩。
后来,有一次我还在路上看到拉走她的那个男人,他开着摩托车,后面坐着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也是白脸细腰,但是,她扭过头来时,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她那样惊惶的看着我。如果是她,她会温柔的对着我笑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已会温柔的笑了。
我很想问问他,但是,他似乎不记得我。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我往路边靠了靠,他就掀起一地的土走了。那个红衣的女子在尘土后扭头看着我,静静地。但是,我不认得她。在我的臂弯里像一头小鹿的人儿,去了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晚上曾在这条路上走过,就像那天弟弟嘱咐的那样。也许我梦里来过。白天的时候,太阳很大,照在水田里,晃得人眼花,就像一地的碎镜子,上面落着许许多多的眼睛。就像那天我站在一个女子的格窗外,看到她静静落泪的脸时,我走过去温柔的想帮她擦去。但是,她惊惶失措的大喊大叫,还随手拿了桌上的镜子扔向我,碎了一地的玻璃,在阳光下晃得我头晕。
那次弟弟非常恼怒,对我又推又搡。我忧伤的看着他,没有分辨,我没有觉得自已做错了什么,后来弟弟抱着我轻轻的哭了。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小时那个跟着我轻轻念诗的男孩,我们温柔的拥抱。
但是,弟弟擦掉泪后,马上又成了大人。他说,哥,她不在了,她跳水了,你不记得了么?我温和的笑起来,我知道弟弟又在哄我,就像小时候,老是哄我说,星花飞到天上去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但是,弟弟又哭了,抽抽噎噎的哭着。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他的头,温柔的看着门外的黄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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