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曾开始,也从来就不曾结束”。某次喝酒时我冲所有人说了这句话。当时他们正在谈论着一个人,争论这人悲剧的一生,争论他生命里太多的故事。某人嘲弄世事无常人情冷暖,某人表示同情。他们全不敢嘲弄自己同情自己。于是我忍无可忍。但我相信他们没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年前寒假回家,我没有再见到这个人。因为他死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我弟弟眯着眼张望着湛蓝的天空吐出几个字:瘫子死了。我说,哦。
死了的好。我在心里说。他本就是一个早该去死的人。
这人我自小便认识。他大概在六七岁的时候瘫痪掉。于是周围的人叫他瘫子。我不知道旁人这样叫他的时候他会不会心疼难过。但我相信即便会难过那也是偶然的。四十多年了,很多事情都会习惯的,不习惯终也会麻木的。造物主以最大的均衡给了我们容忍。
我清楚的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那天夜晚异常的寒冷,北风呼呼的吹着,夹着雪珠子打在脸上是生生的疼。大片大片的风疯了似的扑过来,往他那没有丝丝温暖的破矮的屋里钻。他的屋子又矮又破,墙上满是洞开的裂缝,摇摇欲坠的随时准备坍塌。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快熄灭的火塘边专心的吃一个烤土豆。身子瑟瑟的抖着。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头发上飘满了白色的柴灰,胡须上粘了柴灰和焦掉的土豆皮。见我进去,他用他那大的黑的皱的手抹了抹嘴角。嘿嘿的笑着说,肚子实在太饿了,可没有东西吃,只能吃个焦掉的土豆。我说,你那么多东西留着干什么?他眼光有些黯淡,然后默不作声。他开了一爿商店,他怎么会没东西吃而饿肚子呢?他本可以有东西填肚子的。
如今他死了,这个我帮助过,同情过也嘲弄过的人终于结束了他苦难的一生。他不是饿死,不是被房子砸死,虽然一生病魔缠身却也不是病死。而是冻死的。死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夜里。他拆除了他的破屋,准备建一栋宽敞温暖的平房。可就在房子竣工的那天夜里冻死了。
我不得不承认,人世间太多的悲剧往往都是以喜剧的方式来上演。
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情景。据他回忆说,那时候,我们大帮小孩会在他的门口张望。因为那时候我们整个村子就只有这一家商店。他说,看到我们他都会很开心。是因为他整天的守着这店太孤独还是瘫痪后看到我们快乐的奔跑而冥冥觉悟后的欢心?我无从知道。但多年后,我再次到他店里的时候,他总是开心的。
也就是在早年,他积累了大量的资本。他除了这商店的营运外还到别处贩卖水泥化肥之类在当时极需的东西。当然有着太多的辛酸。好多次,水泥,化肥在别个村子的路旁堆成一座一座的小山,半夜里起风,吹走盖在上面的帆布,然后雨淋了下来。他无法动弹,弟弟还小,他只能坐在雨里大声的哭。但终于熬了过来。为他弟弟挣了三间在当时非常体面的砖房和一笔积蓄。按理,他可以不必再为生计而整日担心的。
但这个可怜的人某天突发奇想的想要找点刺激的事情来玩玩。于是他邀了大帮的年轻人来和他赌博。但他总是输,刚开始的时候小赌,后来输得撑不住了,于是大赌。他天真的以为只要赢那么一两次,那么他的日子又可以风光明媚的。他终究没有再赢过一次,输光了积蓄,家道自此走向衰落。
现在还常有人津津有味的向我描述那些赌博的日子和那些事。他坐在他低矮的床上,欠着身子趴在柜台上。嘴里叼着根烟,然后摸起三张牌,前两张牌翻开让大家看。然后用这两张牌盖着第三张牌眯着眼睛慢慢的错开。他看过《赌神》之类的电影。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有赌侠的风采。柜台的另一面,大帮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因为他看不见,于是他们安心的换牌。他当然不会赢。后来没钱了便用烟酒之类的东西来代替。再后来,没有人愿意和他赌了。因为没有人会对他的糖果纸巾之类的东西感兴趣。
这些人描述完后总忍不住的笑,然后说,真不明白他当初怎么会迷上赌博呢?
他当初怎么会迷上赌博呢?也许他至死也未明白。就像他至死也未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输一样!
村子里的商店越来越多,愿意光顾他小店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再无一人会来。他的屋实在太破了,加之常年烟灰漂浮且疏于扫洒,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陈旧不堪。尤其是那些货物,给人一种摆了几十年的严重过期的感觉。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的东西比别的店都贵。我们曾极力的劝说他别这样,向他灌输薄利多销的思想。他总说,我知道啊,可是……
可是什么他始终没有说,我们总揣揣的猜测他未完的话,这也许就跟他宁愿饿肚子也不愿吃他店里的东西一样。大概是生计的艰难使他感受到了对生命的恐惧,他极需金钱来维系他每天的温饱。对饥饿的担心让他生出些这样抑郁顽固的情愫。
虽然我不能确切的猜出他到底要说什么。但在他死后,我原谅了他所有的错。
一次去一座寺庙,一位小师父说:世界万物以他对他物的怜悯来宽恕众生。
我认为:世界万物以他对自己的怜悯来宽恕众生。但我们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自己需要同情,于是注定了许多人在苦难中挣扎。
他的日子逐步的难过起来。他的弟弟成家后不再关心他,不再帮助他。占据了那三间房屋和属于他的所有土地。他的所有就是他的小小的无人光顾的商店。对于他应得的东西他无力去争取!他怎么去争取?他拿什么去争取?没有了收入等于没了旁人对他的任何兴趣。悲哀的是到他死后依旧没人明白某些东西的泯灭其实一直都是建立在他的苦难之上。
他的土坯房开始倾斜,随时都有倒掉的可能。风吹过,墙上的土刷刷的往下掉。墙上洞开了大条大条的裂缝。也许是某日某个调皮的小孩用钢条去捣弄那墙,结果掉下几个土坯,成了一个大大的洞,以后风吹过,总会吹掉一两个土坯。庆幸的是他一直没被砸到。但每逢下雨,他的墙总被淋湿,然后泥土成片成片的往下滑落。记得有一次他跟我说,某个夜晚,风雨大作,他害怕房屋倒掉,于是他爬到街上,是时,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夜空划亮的闪电让他恐惧。他坐在雨里大声的哭。像个被丢弃的孩子。他哭得好响好响,可惜没有人听到。他重复的跟我说,怎么会有人听到呢?那时雷声太响了!说着,眼泪扑扑的掉了下来!是啊,怎么会有人听到呢?那时雷声太响了!
他的生活总朝不保夕。有时勉强能吃顿米饭。大多饿肚子的时候他便像个雕塑一样的坐在门口,眼睛直直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的人叫他一声:瘫子,没吃饭啊?他呵呵的笑。路过的人便给他点东西,总之,带了什么便给他点什么。半盆土豆或者几棵白菜或者其他什么的。他放清水里一煮,然后就着这东西大口大口的喝酒,他说,酒醉了便可以忘掉饥饿忘掉疼痛。但我从来不曾看见他醉过。至于其中的原因我无从知道,也无意去猜测。总之,他的酒量不是很大。
如果实在没东西吃,他会跪在地上大声的叫他母亲,然后他的母亲颤巍巍的给他端来一碗米或者抱来几棵菜。他父母七十多岁了还分居。各自过活,日子也都挺难熬。有时他会叫他的侄子或侄女,但那些小孩时时的不理会他。偶尔的给他拿来点东西,总往地上一扔便走。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们曾说这些孩子的良心也泯灭了。然后给他讲鲁迅《狂人日记》的最后两节,然后跟他开玩笑说:以后他们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你大声的喊“救救孩子”,越响越好。他总呵呵的笑笑。
其实他挺关心他侄子侄女的。虽然那帮小孩总对他冷眼相向,基本无甚情义可言。但他总会给他们些糖果或者练习薄钢笔之类的东西,也总津津有味的幻想这帮小孩美好的未来。满面红光甚是兴奋。那样子满是最深切的爱。
我坚信,对爱的急切的渴求会让某些人对他人的爱无限的膨胀。尽管换来的是落魄的快乐。
前年除夕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在街心玩,天晚了还见他悠闲的坐在门口抽烟张望。我们便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不准备过年了?他嘿嘿的笑笑说,真的不准备过了。他的回答让我们无言以对。几个人匆忙的给他买了点米,肉和两块豆腐几棵白菜。我们离开时,他跪在地上猫着腰生火。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响起了爆竹声。年关了,等待了一年,谁都得有个年过。只是不知道,当他举起酒杯的时候,他是否在流泪?
殊不知,这个春节成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我相信,这也该是他人生里最幸福的一个春节,也该是他人生里心情最复杂的一个春节。现在一切成尘,只是多年后记起这件事,我们几个人曾经留有这么一件事让一个人穿过生命的尽头看到丝丝的温暖,想来亦会有所感念。
他父母的分居给了他太大的打击。并且他们总是吵架,各自的为着生计而忙,无暇也无力给他太多的关心。他只有一个弟弟,虽然他终生的爱着他的弟弟,但他的弟弟并不爱他。其实在我们看来,他弟弟不谋害他就万幸了。而在他看来,他弟弟能正眼看他那么一回,他就有极大的安慰了。他总期望着他有个姐姐或者妹妹,日子熬不住了可以去蹭几天,在他心里,女人的心总是软些。但他知道这是幻想。于是他非常的期望能有个妻子。有个女人来陪他过活,给他温暖给他爱。当然这女人最好能给他生一堆孩子。
曾经有个中年女人跑到他店里去,说被自家男人赶了出来无依无靠,希望他能收留他。他当然高兴,让他的母亲里里外外的收拾。当时很多人的第一反映是,这个苦难的人又得遭难了。明眼人都知道,是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生活的。果然,几天后,这女人卷走了她所能带走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伤心了多久。周围的人也只在当时谈论一下,不久便遗忘了。偶尔有人提起,大多也只是轻蔑的笑笑。
后来,外地的一个生意人说愿意为他牵次线,他兴奋至极,谈起这未曾谋面的女人总是眉飞色舞。似乎这女人已经是他的妻子一样。可惜相隔得太远不方便见面并且那生意人说时机尚未成熟就最好别见面。他说好。然后每次都给那生意人整条整条的烟。后来,他寻思着给这女人写封信。但这时候他的右手也开始瘫痪了,于是他求我们帮他写。我们知道这依然是他的自我催眠,但实在不忍心生生的去灭这盏他点亮的心灯。于是装了一信封的玫瑰花瓣告诉他:这样最能表明心意,并且这方式很浪漫,浪漫的总最能获取女人的心。他哈哈的笑着说,相信你们,你们都是读书人,说的话总很真实。
但至死也没等来这女人的任何回音。我想这也许是他至死也未能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读书人也会骗人?
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津津有味的向我描述他新一年里的计划:在下半年再去找政府,要求给他帮助,他总饿肚子,房子也快倒了。找了这么多年,相信会给他点点施舍了。然后他再去借点钱,盖间平房。这房子一定要宽敞,一定要温暖。有了这平房,也许他就会等到那女孩的回信了,那时,他会有温暖,会有爱他的人……
后来房子是盖起来了。这房子的确宽敞的确温暖。可遗憾的是他冻死了。
他以一种喜剧的方式结束了他悲剧的一生。周围的人在回忆他生前故事时总说,惨啊,真惨啊!他们这样说真让我反感,尽管我相信他们是打心底的同情他。但很多话在未以行为来表现时与废话没什么差异。尤其是同情怜悯之类的爱心显现。
他被几个人抬到了山上,然后埋掉。来年漫山的荒草遮掉了他的墓地。他再也感觉不到什么叫做苦难,他再也不需要什么温暖什么爱。
刘亮程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的过冬。
只是这个冬天他过得太久了,一过就是四十年。路上满是寂静深黑。而他总期望着他永远看不到的晴天,或许他真的想看看这生命的尽头是否会有好大一片天空。我总怀疑他所有的苦累是否值得,因为一些东西早已离开,一些东西从来就不曾开始。
或许,他真是一个早该去死的人。他实在不该守着他的期望,他真的太渺小了,即便他哭得再响,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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