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手臂是习惯了做女儿的秋千的,所以当只有两个大人在街上散步时,他们就会有些失落。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秋千上的小矮人长成了大姑娘,像开春的红菜苔,超越妈妈,又挑战爸爸。老妈甘拜下风,老爸岌岌可危。心里便苦着乐着,喜着忧着,五味杂陈。
不知道是几岁,反正是个小矮人,特爱跟在爸妈身后,寸步不离。买菜、购物、串门、走亲戚,小矮人如影相随,像个跟屁虫。长了一双腿脚,却不走路,得抱着,背着,驾着。就是走路,也得一边一只手拽着,走不了两步,就耍赖,脚不沾地,小腿小脚提起来,缩成一团,两只大手,自然要用力上提,前后一致地晃动,一副秋千架就算做成了。还不满足于平行地滑动,还要晃悠起来,幅度要大,大到足够惊险刺激,又不至于危险害怕。
于是有了笑声,银玲一般。每次的散步都是这样,小的乐得上气不接下气,欲罢不能,一迭声地“再来”“再来”,否则就蜷着腿脚,或索性坐在地上,把身上的新衣弄脏也把你的心弄疼。
大人先还能同喜同乐,后来不堪劳累,叫苦不迭,一再地威胁恫吓:“放的啊”“放的啊”,可终究没有放下,终究创造着新的幅度新的快乐,并且在孩子银玲般的笑声中缓释自己的疲乏、酸胀。最后在快乐中麻木,在麻木中快乐。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比方用讲故事转移孩子的兴趣。
说是小白兔一家生活在光秃秃的大地上,没有树阴,连草都长得稀疏,兔爸兔妈很忧伤,因为它们的小宝宝先天失明,不辨五色,行动艰难,成天郁郁寡欢。
兔爸爸就给小白兔讲故事,讲从前大地上森林广大,水草丰茂,兔子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大森林里,森林里有许多鲜艳的蘑菇,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兔子们白天做游戏,晚上就数星星看月亮。小白兔好奇地问:做什么游戏呀?兔爸爸就说:荡秋千啊!小白兔觉得新鲜,刨根究底地问道:秋千是什么?秋千怎么做的?秋千怎么荡呀?小孩子都这样,爱打破沙锅——问(纹)到底。兔爸很为难,因为没了森林,藤萝更是稀缺,哪里去寻那飞扬的秋千呢?但爸爸毕竟是爸爸,他能变无为有,化腐朽为神奇。他向兔妈妈递了个眼神,兔妈妈的双手就伸了过来,与兔爸爸的手握在一起,一架秋千就算做成了。小白兔坐在这架神奇的秋千上,荡漾出一串“格格格”的笑声。小白兔从来没有像这样快活过,兔爸兔妈也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那个小矮人听到“秋千”二字,早就急不可耐,活阎王似地喊;我要荡秋千,我要荡秋千。小手就铆住了两只大手,腿脚要往上缩,爸爸唬着脸说:别急!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不听话,今天就别想荡秋千。心里那个后悔哟,就差打自己的嘴巴了。妈妈就在一边无奈的叹息,又得意地窃笑。看你惹的祸!
威胁往往无效,在“我就要,我就要”的示威声中,大人妥胁,小的得胜,重启秋千,荡它个天昏地暗。但绝不是地老天荒。
孩子什么时候厌倦了秋千,厌倦了做跟屁虫,开始经营起自己的小天地,开始迷恋卡通动漫巴比娃娃大图贴,开始爱读童话爱看名著,爱一期等不到一期地渴望《读者》,爱写日记又藏匿起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变了。这世界什么都在变,唯有变化是不变的。当初怎么就不明白,不珍惜。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女儿快快长大,就差没用添加剂生长素了。盼女儿懂事明理体贴父母的辛苦,不要把我们的身体当秋千,荡起来没完没了;不要寸步不离,像盯梢的克克勃锦衣卫,霸占我们的空间,晾晒我们的隐私,惊飞我们的安宁。
盼女儿长身高长体重,能走善跑,毋须搂着抱着背着拉着拽着架着,像个绊脚石小蚂蟥无骨兽。盼女儿长脑子长心眼长志气长本事,能明辨是非,鉴别美丑,不蹈父母的穷辙,掩埋在庸俗的尘埃里,卑微地生存却又低不下高傲的头颅。要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有能耐远走高飞漂洋过海,千万别蠢驴似的围着磨盘转圈,憋屈受气窝囊苟且。
曾记得某次还是兑现过威胁和恫吓的,不牵你,不抱你,不驮你,秋千停摆,让你这个小矮人独立街头,哭也罢,喊也罢,我们咬牙恨心地前行。停摆有时能逼你上路。
也记得,还在你沉浸梦乡时,我们留下小纸条,零花钱,再锁上门,匆匆离去。留给你梦醒后的空房子和无助孤独。无助和孤独有时也能培养你的独立。
某日,你好像只有六七岁,我们让你去菜场买一把白菜,要下楼上马路过桥再过马路。你穿着那条泡泡纱连衣裙,小太阳帽盖住了你又稀又黄的满头绒毛。捏着妈妈给你的一元纸币,你提着菜篮就出发了。我们先还忍住笑从窗口瞅着你蹒跚向前,当你快走出我们的视野时,心里又着了慌,赶紧下楼尾随,又保持距离,不让你发现。你买了菜,找了钱,挎着菜篮回头走时,我悄悄地激动抹泪。你不知道,放手,有时可以锻炼飞翔能力·
又某日,你过“六一”当时你三岁尚不足,两岁颇有余,你所在的幼儿园承办全镇小朋友的聚餐并表演歌舞。你相貌平平,未能荣为表演者,你就用眼睛瞟学,在家里的双人床上排练,我们就为你鼓掌,你有舞蹈的天赋,一学就会,过节那天你一舞惊人,身为观众却忘情地跳到了舞台中心,把人家摄影机的镜头也吸引过来了。你的率性和勇气让我们汗颜以至无地自容。
再某日,你十一二岁,学会了骑自行车,我们就怂恿你骑车上学,路上人多车多危险多,我们为你捏着一把汗,但表面装得很平静。现在你本事大长,为了能骑车,为了省时,你也跟着老爸把自行车扛上六楼,因为我有言在先,如果车放在楼下再被人偷走,你就别想再骑车了,要骑车,就得自己把车扛到六楼。你的同学开玩笑说再扛下去,你就可以做大力水手了。
不久前,你告诉我们一个赢利的窍门,你的班上有同学在课余经营小副食,每天赚七八元钱,成绩却照样佼佼。你跃跃欲试,还分析自己的优势,想说服我做你的同盟。我也知道校园里的商业行为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但学力中上的你能够兼顾么。我担心着,又热心地为你参谋,你给我们算帐,差价、利润、风险,说得头头是道,我们觉得可行,支持你做一个周试试。你与同学合伙,一个周下来,进帐不多,但收获不小。尝试经商,你可以学会理财。
社会上的生存竞争演绎成校园里没有硝烟的学习比拼。你现在每两周才能休息一天半,一休息,就得恶补瞌睡。你对声音敏感,早晨怕吵醒你,我们屏住呼吸,恨不得长了翅膀,从窗口飞出去。午后,你还得休息,我们撤销合家外出的计划,蹑手蹑脚,反锁家门,让声音离你远远的,而心守候着你的梦乡,你每日早出晚归,比种田的农民还辛苦,打搅你我们于心不忍。
我们在街上溜达,身边没有你,显得残缺,我们伸出手臂,握住的是空茫。我们想再为你做一次秋千,你肯定会说我们有神经。我还想告诉你,那个故事的结尾,小白兔在父母用双臂做成的秋千架上荡得忘乎所以,因为时间太久,兔爸兔妈的手腕毛皮破损,鲜血淋漓,但是他们的脸上依然笑靥如花。(2006年5月31日于危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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