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时乡下人就会说：“麦口到了。”每到这个时节，田野里一望无际的都是金黄的麦穗。风来了，裹着热浪和麦香直扑面颊，广袤的平原，翻腾着镀了金的波浪。　

麦口是乡下人一年中最忙的时节。麦茎刚刚泛黄时，乡下人就开始忙碌起来。这阵子，人们总是迈着匆匆的步子，到集市上兜一圈。回来时，便是手提肩扛，满载而归了。像镰刀、扫帚、斗笠这些都是必杰可缺的。家里有3口人，总要买上4把镰刀，多余的一把是备用的，就像是足球场边的候补队员。斗笠也不能不买。人们经过一冬一春的调养，脸膛、手背都“捂”得像城里人那样白，谁都不想在麦口让热辣辣的太阳把皮肤烤得红里发黑，黑里发亮。

麦子终于在无数双企盼的目光里、热辣辣的阳光下熟了。当鸡啼三遍，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人们便起了床。顾不得洗一把脸，就带上镰刀和磨刀石，一阵风似地来到麦地里。他们挥动镰刀，一簇簇麦子偿在“吱吱”声中躺下。早饭多是在中午时分开始，人们在村头树荫下席地而坐。家里送饭的老人或孩子把碗筷往地上一摆，不到片刻功夫，如风卷残云，盘里碗里都底朝天了，饭后是要歇一会儿的，有的磨刀，有的闲聊。有的计算产量的高低。只一袋烟的功夫，人们便又踏着热浪，顶着烈日，走进麦田。

麦口时节，夜晚的月亮不是走得早，就是来得迟。月挂中天，银河清浅，槐香如兰如麝，枝叶微许婆娑，光华如筛，小院光洁如洗。终于，男人掐灭了烟头，搬来磨刀石，开始霍霍地磨镰，一阵久违的雄风于丹田处冉冉升腾。无韵之乐平平仄仄。男人不时伸拇指肚拂一下锋刃。丝丝声音透着快意。女人在搓草绳，和着唾液。绳在白如月华的腿际间翻滚蔓延，如轻烟萦绕，迤逦蛇行。阴柔与阳刚。和谐地搭配。一切无语胜千语。

东方云际还是黛铅色，四周的暗影已从旮旯到了明处许多。鼾声正酣，露气正浓。男人爱怜地把压在自己胸上的手移开，又往上盖了下被单。女人睡得妩媚。男人咽下了冲动，飞快地披衣下炕了。蛐蛐和它的伴侣们就着露水正击节高吟，麦田似退潮的大海，由野性难驯肆意咆哮转为俯首耷耳，眉眼柔柔，蹭你的腿、吻你的脸，腰肢歉摆，如娇如嗔，令男人眼中腾起水汽，一口唾沫已在手心，揽过一束，镰刀弧线轻划，麦子巳拔地而起到了怀中。肌肉鼓胀，心跳加速，躬腰伸头，已是溯流而上。些许野花如菱荇荡来荡去。才到垄头，刚想喘口气，一把湿热地带着茉莉花香的毛巾偎来。男人把脸埋在上面，深深地吸着。女人并没给男人落下很远。男人柔柔地瞅女人，女人已弯腰开始下一趟了。

已近日中，女人早回家做饭了。男人也累了，一地的麦子，松软和着奶香。男人躺在上面，四肢摊得很开。才有睡意时女人已小碎步箪食壶浆而来了。哗哗响的树上啄木鸟笃笃地敲。地里的虫子稀拉拉地叫。有稀饭，有炒菜、有咸鸡蛋，女人一一把它递给男人，男人会说你也吃吧，女人嗯了一声你先吃。女人抬头看着男人鲸吞一样，忙嚷一声别噎着。男人并不理会。肚子有底时才发现女人头上的麦秸皮。一伸手拂去，并不忘掠了一下女人汗湿的头发。累巳消了大半。

打麦时往往全家上阵。敞亮的大场里无数个家庭在奔忙。搬麦个子的，拆开往脱粒机里送的，挑麦秸的，端麦粒的……你来我往，忙而不乱，只有机器轰鸣，少有人声喧哗。麦粒如大漠起风，盘卷堆积，不多时一个小丘已形成。麦秸连同碎皮翻飞。四处游走，如箭弩漫天，不闻厮杀，身陷其中，深感风势道劲，碎属裹在脸颊有些生疼。打完后男人已顺麦秸打起了鼾。女人忙着扫四溅的麦粒。好像女人永远没有累。

大人需回家休息一下子，看麦便成了小孩子的事了。家中的桌上早有了一壶酒，几碟小菜很快上桌了。等男人醉红脸的时候，里屋里撩水的声音也停了，男人的心弦也按撩不住了。此时小院里一声笑骂，一记拍打，是那么新鲜惬意，四肢百骸舒松无比。汗毛孔里蒸出来的汗被女人轻柔的小手用毛巾一下一下地揩拭，此时云影阴翳了圆月，清风四起了。

场院里，打闹声，哭叫声，狗叫声，一片热闹。夜深看星看天，萤火虫往来翕忽，怡然自得。天似穹庐，田野深黛，树影墨绿，场院如银，天地静谧之中有着生命的自然律动。孩子们有的在小声交头接耳，有的还在听老人讲故事……下半夜起风时，大人们已来扬麦了，木锨挥挥，麦粒一顺儿朝一个方向跑去，碎屑及尘土被风吹走。一下一下中，孩子们的鼾声此起彼伏，蛙声絮絮聒聒……

如今的乡村，即使是麦香氤氲的时节也没有了如期的喧哗。布谷岛已经很少见到它的影子，只闻凡声颤颤的滑音。镰刀尘封，牛马静养，农人们叼一袋旱烟或蹲或躺在田间地头，任凭麦子焦渴的血液汩汩流淌。他们在等收割机，似乎谁回家拿了镰刀来割就成了十足的愚蠢的行为。呜呼，那并不遥远的麦口情结却永远不会从我的内心深处抹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