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观察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仙人球，因为它开花了。

据办公室的同事们讲，这盆仙人球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可开花还是头一次，于是，自己感觉还是比较有眼福的，二十几年来的头一次开花就让我赶上了，荣幸。

偌大个仙人球上，只有一朵花，是白色的，一点也不艳，甚至很素净，那片片花瓣纯得几乎透明，让人有一种透视的感觉。几粒淡黑色的花蕊在花瓣中间围成一个圆，由内至外拱卫着这朵花。

顺着这朵纯美的花接着往下看，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花的枝蔓是翠绿色的，本来有一种生命的勃然，可是，上面那些细密的刺却让人不寒而栗，这花蔓与那纯美的花朵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一面是一朵唯美的花，一面是生满白刺的蔓，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再往下看的时候，更是有些不敢看。我生来就喜欢美丽的东西，性子里的柔和因素便集中体现在欣赏事物方面。我从来都是喜欢柔弱、让人怜爱的事物，至于面目狰狞的东西，我向来是不愿看的，也不敢看，怕看了让自己心里不好受。这种与生俱来的本性直接影响到我的审美观，让自己对丑不感兴趣，即便是看了贾平凹的《丑石》之后，也对丑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我不敢接着往下看的原因也便呼之欲出了，就是仙人球的刺太让我反感。那坚硬的刺棱角分明，每一根都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锐利的光，让人不敢直视，看久了都有种心里长刺的感觉。而且，那刺竟然都是以绿色为奠基生长出来的，绿色代表着和平，而刺代表着争勇斗狠，代表着锋芒毕露，强调着自己的进攻性，显露着牙眦必报的决心，一种极不友善的情感在它的刺尖上尽情释放，仿佛在告诉别人，“你别惹我，别找碴，小心受伤。”

这样的人通常在社会中是难以立足，因为惹人讨厌。花也是一样，养仙人球的人从来不多，并且仙人球在众多的植物中是最不值钱的一种。在赏叶的绿色植物里，它不似君子兰那样高贵典雅，雍容多姿；也不似文竹那样，看上去一派雾气朦胧，有一种迷茫的美；更不似铁树一样，枝叶如剑，有一种大气磅礴的侠者风范。它如一个总是横眉立目找别扭的家伙，似乎看谁都不顺眼，当然，谁看它也都不顺眼。所以，它不值钱，所以，喜欢它的人并不多，包括我。

所以，在欣赏那朵美丽的白花及反感那长满刺的仙人球时，我就感到诧异，以至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样丑陋让人讨厌的东西竟然能孕育出这样一朵纯洁得要命的花呢？这种矛盾我无法理解。

花儿是那样娇柔，花瓣如秋露一样纯洁透明，就连那细小的花蕊都有一种娇羞的感觉，让人禁不住去疼它、去怜它、去爱它。而那孕育着花朵、满身叛逆气息的仙人球，却怎么看都不似花儿的母亲，如此巨大的反差让人看到后来甚至产生怀疑，这朵花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谁有意嫁接上去的，还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狠狠地在仙人球上插了一朵白色的娇嫩的花，让仙人球自卑与疼痛？

不得而知。

但种种想像不过是想当然而已，我必须接受一个现实就是，花儿确实是从那面目可憎的仙人球上发出来。

这时候我就备感一种心疼，感伤便涌上心头。

这可怜的花儿啊，你从你那满是尖刺的母体里挣扎出来，颤颤的绽放时，你需要经历多少苦与痛才换得一天的光明与灿烂？动静之间灿烂如初的笑脸是你用怎样的代价换取来的呢？你走的时候也许会如秋叶般净美，可是，那凋落的情节却是我不忍目睹的。试想一下，这美丽脆弱的花儿，轻轻的、无力地垂下了头，无奈的容颜老去，迅速地枯萎，终于凋落，而凋落时整朵花儿仿佛从一个悬崖上坠落。如果平静的下坠也就罢了，可那悬崖却不是平滑的，它乱石丛生，尖岩横突，那花儿洁白、却已老却的身躯早已经不堪生命的重量而降落已经够可怜的了，可死后却还是要经历一场又一场的磨难，在那些尖利的刺上一次又一次磨砺残躯，圣洁被丑陋无数次粗暴的蹂砺……就如同万米雪峰上一朵千年雪莲，忍受风霜苦打后折落，承受着太多的苦难。

一想起这些，心里就难受，为那花儿。于是，更加讨厌并且憎恨起那仙人球了。可是，想扔掉吧，一想起这盆花曾经陪伴着这个单位走过了二十几年的风雨历程，再怎么说，没有功劳也苦劳，从情感上来说颇有几分难以割舍，从道德上来说，也觉得心里有愧，于是与同事商量了一下，把这盆花就放到角落里吧，不给它浇水，任它自生自灭。第二天，这个计划就付诸实施了。

此后，曾有人“串门”时不经意间询问，那盆仙人球呢？得到的回答就是漫不经心地嘴角一弩，“在那里。”人家也是漫不经心的一瞅，“哦”，就转移话题了。时间长了，大家都忘记了曾有一盆仙人球，并且那仙人球曾开过花。

又过去了不知多长时间，有一天上班，突然间感觉眼睛一亮，可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眼睛亮了半天之后，终于找到了答案。答案让我从感情上来讲，是那样复杂难以接受，因为，那盆在角落里无人顾看的仙人球竟然又开花了。

还是一朵，还是白得近乎透明，只是花还没完全绽放，可就是这没有完全绽放的花朵，在角落却显得那样惊艳，而它的母体依然那样丑陋，虽然看上去因为长时间没有水的滋润显得消瘦了许多。

犹豫了半天，还是提起了喷壶，灌了些清水，轻轻地向那花瓣、花蔓、那丑陋的母体喷洒着，一不留神，却被刺扎了一下，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没有丝毫怨恨的意思，只是看着被扎过的、有一丝微疼的手指发呆。

整个儿一个上午，我都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我不由自主地在反思，我过去对仙人球的态度是不是有些不理智？我是不是有些一花障目，思想太狭隘了？是不是光想着花儿怎样，只是简单地从花儿出发去思考仙人球的问题，仅从表面现象上分析花儿怎样，却从未想过其中的真正实质呢？我想过仙人球的苦难吗？想过它怎样用所谓的丑陋孕育了真正的美丽吗？我是不是只懂得欣赏，不懂得包容？对待仙人球的做法是不是有些太武断，甚至有些嫉妒的心理？嫉妒那么“丑陋”的东西竟然能发出那么美丽的花朵？

一朵花儿，不，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一盆仙人球竟然影响到了我一天的情绪，而我这一天的情绪是那样低落，其中搀杂着不为人知的自责。

可卑的是，我仍然不知道应该怎样消弥这种自责，也许，是不想消弥，因为那样会验证着我的错误。

花儿依然如上次那样，开了、谢了，有始有终，可我的注意力却不再集中在花儿身上了，也集中不了。

那盆仙人球经历了一次水的滋润，竟然有些精神抖擞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花骨朵次第从身躯里涌了出来，仅仅是五个，却是那样令我目不暇接，这更让我有些无地自容。

我屈指算了一下，它第一次开花后在角落里直至这一次浇水，已经有半年的历史了，这盆仙人球在逆境中生存，不屈的奋争，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用自己艰辛的绽放照亮了别人眼睛，并且还那样知道感恩，对于别的娇贵的花而言少得可怜的几滴水就让它活力四射，不遗余力地展露着它生命中最美丽的一面给浇水的人看，这是不是有些了不起呢？

闲暇时，静下心来细品，我越发的惭愧了。

我从未想到过，我们眼中的看不惯在这盆仙人球来说并不在乎，只是我行我素，只要你不惹我，就相安无事，彼此之间融洽和谐，不存在任何矛盾，如果有矛盾也只是你主观臆断想像而已。它就是仙人球，就是自己，总是那样默默无语，普普通通，甚至在被人刻意遗忘在某个角落里也不自卑，不哭泣，不顾影自怜，始终是那样积极、努力、奋争，如果你对它好一点，它还会展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给你看，无意透出一种纯真、善良与友爱。这种生命体本质里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在它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至，亦如在它刺尖上尽情释放的那种极不友善的情感。

率性、爽直、不屈，不在乎任何打击（即使这种打击接近毁灭性），却在乎通过自身的奋争，努力将生命的历程走得尽善尽美，它真令所有讨厌它、憎恶它的人汗颜。

当人们见证了这种生命的本质时，谁又能再说它是丑陋的呢？

面对自己的心思与反诘，我无言以对！

又一个清晨，那盆仙人球重新出现在我办公室的窗台上，似乎从来都是在那里，未曾动过分毫。

来往的人们有时看到了它，也只是“哦”了一句，再无下文。

仙人球，依旧是仙人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