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真情
表妹走了,走得很凄凉。当我发现她已不在人世时,她的尸体已在床上孤零零地躺了七十二个小时。望着表妹那惨白的遗容,我的心碎了,抱住她的尸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的一大堆看客,但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中间没一个熟人。表妹的葬礼冷冷清清,除了我这个长年在外的表哥外,没一个亲人到场,甚止连安葬的土地也没有。我不忍心看着表妹上“火葬场”化骨扬灰,就自个掏钱去“四马山”买下一小块墓地,雇了两个民工扛抬棺木,亲自执锹挖了一个小小的墓穴,才勉强让表妹入土为安。
上天总是送来一些迟到的公正,表妹的棺木纳入墓穴时,晴朗的碧空转瞬间盖上了一层厚重的乌云,继而下起了毛毛细雨。那些还未烧完的纸锭散发出淡淡的青烟,在高空凝聚成一条白色的烟柱直达云宵,象是要去上天诉说那旷世的忧伤。
表妹走时才二十八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龄,象深秋熟透的苹果香气袭人。表妹走时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封遗书和一大堆债务外,再就是前些天托付给我的一个女儿。那个小女孩就站在她母亲的坟前,直愣愣地望着墓碑上的文字出神。她只有四岁多一点,长得很象她的母亲,离长大知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
表妹的遗书只有寥寥数语,里面只提到我一个人,连她的女儿也只字未提。那封遗书我依旧保存着,每每读起依旧潸然泪下。
表妹的死先前也有些许迹象,我也曾作过不少的努力去化解她心底的“阴气”,可最终还是徒劳。她生活在一个有着厚重阴影的圈子里,每时每刻都感到周围袭来的巨大压力。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住了,拖着疲惫的身子永远地倒了下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妹是在她去世前的一个星期。那天她牵着女儿芳芳的小手,在母亲冷峻的目光下步入我的书房,让芳芳跪下给我嗑头,然后拉住我的手,把芳芳的小手放在我的掌心,让我把那只小手紧紧地握住。
“表哥,芳芳就托付给你了,你千万不要拒绝。我眼下自身都难保,芳芳跟着我只能走上末路。我知道你负担也很重,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一来芳芳无人可托,二来交给别的人我心里放不下。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疼我的人,也是我目前唯一的亲人,表妹我给你嗑头了”。
我一把拉住表妹,把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潮水般涌出的泪珠滴落在她乌黑的秀发上。这时母亲又来敲门了。表妹推开我的双臂,在母亲冷峻目光的直射下走出了我的房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我不顾母亲的反对,从地上抱起芳芳,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本想第二天去表妹售货的小屋,不巧一大早就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要我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出差,一去就是七天。因心中记挂着表妹,还未等到散会便匆匆踏上归程,不想在小屋等待我的是表妹冰凉的尸体。
表妹是一个至情至信的温良淑女,她的不幸源于一桩琼瑶式的爱情。她将一腔真情厚意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一位工程兵,可那个混帐男人却没有心胸去容纳她的柔情和挚爱。在最后的日子,表妹的亲人也在无意识地作践人间真情。
当表妹终于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时,我已是一所名牌大学的莘莘学子。毕业的那年,表妹考进了一所省办财贸学校,在当时的山里人眼中也算是一个有名有份的女秀才。那年的春节,我回老家过年,从母亲口中得知表妹竟然爱上了一个其貌有扬的工程兵,舅父一气之下把她关了起来,而表妹则以绝食相抗,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既担心表妹的身体,又嫉妒工程兵的好运,因为我心里也一直暗恋着表妹。我来到舅父家时,发现舅父依旧怒气冲冲,不住地抱怨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一个不晓事又不听话的女儿,害得他老大年纪还在乡里丢人现眼,并发誓说要听任表妹饿死,只当白养了这个女儿。我劝了舅父几句,说美国有不少女大学生嫁给扫大街的清洁工照样恩爱白头,中国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很多成为怨偶,学历、职业和家世并不等于理想和幸福,可舅父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催我去劝劝表妹。
我来到关押表妹的房间,发现表妹已哭成了一个泪人,躺在床上不住地呼唤工程兵的名字。望着表妹的痴劲,我鼻子一酸,眼角竟然涌出了几滴泪珠,把规劝表妹的念头丢到爪哇国去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利用舅父的信任,斗胆帮助表妹逃出了那间关押他的房子。
舅父到底未能阻止表妹过早地堕入爱河,一想到工程兵的得意劲我心里就隐隐作痛。表妹原本就是一个文思敏捷的才女,这下有题材可以大书特书了。在工程兵服役的那几年,表妹每周一封的情书成了工程兵最好的下酒菜,他那文理不通的回信也让表妹兴奋得脸上发光。每逢见到表妹,她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工程兵打转,丝毫也没留意到我脸上流露出的痛苦表情。当失望的冰凌侵入心灵深处时,我和一个刚毕业的女学生订了婚,一点也不在意二者的人生品味和价值取向如同南辕北辙。
表妹毕业后回到了家乡,在县农行下辖的一个营业所任出纳,薪水高出我这个医学生一倍以上。那一年的冬天,工程兵回乡休假,正式去舅父家提亲,携带的彩礼让出里人嫉妒得两眼发红,都说舅父找到了一个有本事的女婿,谁也没有料到买彩礼的钱出自表妹一人之手。工程兵不但分文未出,回部队时还从表妹手里拿走了两千元现金。
表妹导演的求亲把戏最终还是露了馅。舅父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在镇卫生院躺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母亲终日长吁短叹,抱怨表妹徒有一幅好皮囊,腹内则没一点尺寸。在乡里人眼中,只有脑子有毛病的女人才会干出表妹那样的傻事。一个女秀才下嫁一个土包子,还要倒贴一大把人民币,表妹的犯傻和犯贱也算是到家了。
婚后的一年,表妹除了继续给工程兵写情书外,还按月把薪水的大部分寄给远方的丈夫。工程兵的回信越来越少,每逢回信也只有歪歪斜斜的几行,几乎一律都是谈钱。他说他要提干,需要很多的钱送礼,而表妹总是逐一满足他的要求;薪水不够则东挪西借,并尽量压缩生活开支,常常一连几天是米饭加咸菜,腹中还有一个婴儿在贪吃争食,长期的营养不良逐渐抹掉了表妹脸上那美丽的红晕。
和表妹相比,妻子则是截然相反的那号“玩”字女人。为了享受玩乐,她可以向至亲的活命钱伸手,除了她自己外不会惦念世上的任何人。结婚不到两年,我们就去法庭离了婚,只身一人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苦度年华。
工程兵到底未能晋升为军官,而是极为尴尬地退役回乡,表妹也刚好生下了一个女儿。因为没有资格安排工作,又不愿回家种地,他只好住在表妹那里吃软饭。表妹丝毫也没有嫌弃他的意思,照样对丈夫敬爱有加。在表妹心目中,升官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可与自己深爱的男人长相厮守。何况女儿出世不久,家里正需要一个人,丈夫这时退役回乡真是上天有眼。
表妹也真是命苦,工程兵正是那种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的混帐男人,还有一身不讲场合,随时准备发作的牛脾气。家里多了一个人,表妹的劳役不但没有减少,反较先前加重了许多。工程兵有的是一身酸臭架子,认为洗衣烧饭带小孩是女人的事,男人做家务事会很没面子,而他又没有能力养家糊口。这样,表妹只得边上班边为小孩擦身、喂奶、换尿布,下班后又忙着准备一家人的饭菜,晚上等女儿睡熟后,再去洗一大盆衣服,夜里还要起来四五次侍候女儿吃喝拉撒,早晨起来常常累得头昏眼花。
表妹的辛苦持家,工程兵并不领情。他白天发脾气酗酒,晚上赌到深夜,第二天睡到十点还不起床,输了钱就向表妹伸手要,稍不如意就大动肝火,起初拍桌子砸椅,继则摔水瓶烧衣服,往后竟然把碗大的拳头捶向表妹娇小的躯体。表妹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不仅如此,他还抱怨表妹的住所条件太简陋,连个澡堂也没有,蹲在木盆里擦身就象个原始人,因此每隔几天就要向表妹要一百元去县城住一次宾馆,好在浴缸时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工程兵的无赖行径终于使表妹的忍耐达到了极限。有一次表妹忙中出错,把锅里的饭烧糊了,他居然为此等小事大打出手,把衣橱里的衣服烧了个精光。表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奋起反击,并且反击得很激烈,拉着那个无赖走上了法庭,呈上了一份离婚申诉书。
表妹的离婚壮举在亲人中赢来了众口一辞的支持,工程兵被彻底地孤立起来了。舅父本不想过问女儿的事,他对表妹的不分好歹和一意孤行一直耿耿于怀;但女儿终归是女儿,表妹婚后的惨状使他深深悲悯女儿的苦命,他决心拉这孩子一把,说离婚后表妹可把外甥女寄养在他家。母亲那几天也格外活跃,四处张罗为表妹物色未来的婆家,只是不允许我对表妹有任何非份之想。她说表妹五形缺火,不是旺夫相,且显然没有大寿。众心归一好办事,表妹在精神上有了坚强的依靠,离婚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坚决,唯一的障碍就是女儿的归属问题。
工程兵平时对女儿不闻不问。不知是父性复萌,还是有意要挟,在法庭上执意要抚养女儿,这又是表妹断乎不能答应的。她太了解那个酒囊饭袋偏执狂了,女儿到了他手里无忌是进了人间地狱。她已经铸下大错,不能再让女儿去承担自己人生的过失。舅父和母亲劝过表妹很多次,说一个单身女人带一个小孩有诸多不便,对重建家庭也是一个很大的负面因素,何况小孩又不是我们王家的,要表妹三思而后行。表妹的态度异常坚决,说女儿的问题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她宁可独身一辈子,也不能让女儿离开自己身边。我理解表妹的心情,那是一个女人母性浓烈的佐证,因此暗中摩拳擦掌,准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用黑布蒙面在那无赖身上验证下一刚刚练成的“金钢指”的威力。书生偶尔当一回强盗的理论依据是,对付低素质的个体有时只能采用低素质的办法。
表妹在最后的关头犯了一次大傻,在自己身上砍下了重重的一刀。法庭下判决书的那天,工程兵从老家赶来了。他一见到表妹就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抱住表妹的脚痛哭流涕,不停地忏悔自己的罪责,骂自己连猪狗都不如;请求表妹愿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决心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则他就去死,离婚后他已没有颜面和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居然打起自己的耳光来。
工程兵的无赖把戏令表妹招架不住,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阵式。活到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在她面前下跪忏悔过,类似的镜头只是偶尔出现在屏幕上。作为一个柔情似水的善良女人,表妹精心构筑的防线倾刻间全线崩溃。她抱住工程兵的头放声恸哭,把上法庭拿判决书的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表妹的软弱把亲人置于一种万分尴尬的境地。在闹离婚的那段日子里,表妹的亲人都曾当面向工程兵表达了自己的鄙夷和愤怒,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现在要他们收起面孔,重新把工程兵当作亲人对待,那等于是在他们脸上扇了一耳括子。因此,表妹此举把自己推向了亲人的对立面,彻底割断了同周围世界温情脉脉的联系。舅父在震怒之下宣布女儿已经死了,表姐来电同表妹断绝了姊妹关系,母亲则终日唠叨个不停,说她见过的傻女多的是,还没有象表妹这样傻的,并断言从此以后没这个侄女;连我这个表妹的单恋情人也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工程兵下跪后的头两天曾努力要做一个象样的人,除了扫地抱小孩外,还开始学洗衣服;虽然活路不熟,洗三件上衣用了半斤洗衣粉,但总算是一个好的转折。那两天表妹脸下溢满了笑意,象是一下子年轻了两年;可好景不长,第三天工程兵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觉睡到十一点还懒得起床,午餐喝了一斤稻花香,下午又继续鼾声如雷,晚上则和几个赌友在家里闹了一个通宵,害得表妹整夜无法入睡。第四天午饭时分,表妹轻声提醒一下工程兵许下的毒誓,他就一脚踹在表妹的下身,疼得表妹弯下身子,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工程兵还不满足,在家里污言秽语地骂了整整一个下午,在家里骂够了,就跑到表妹上班的地方骂,严重影响了表妹所在单位的正常工作秩序,也影响了表妹在单位的人缘。工程兵在办公室闹过几次后,同事们开始嫌恶起表妹来,不约而同地对她冷眼相向。中国人就是这样,见义勇为者少,对恶人无或奈何,却善于把怒气发泄到弱者身上。
工程兵的旧病复发,表妹彻底地绝望了。因 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重上法庭只会落人笑柄;表妹只好忍气吞声,为了女儿才没有自寻短见。在一个弱女子面前,工程兵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三天两头就要把表妹打一顿,动则拳脚相加,甚至舞刀弄杖,发泄完后就伸手要钱去县城住宾馆洗澡,家庭成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两个月后,表妹所在单位进行财务清理,在她帐目上查出了大的漏洞,前后亏空了两万五千元。不用问,这些钱都让工程兵挥霍掉了。这时表妹已众叛亲离,没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人们巴不得她离开以图个耳根清净,结果表妹被单位扫地出门,和工程兵一样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工程兵发现表妹已无油水可榨,就一脚把她踢开,并抛下自己的女儿,回老家吃父母去了。两个月前他还在法庭上要死要活地要收养女儿的。表妹至此一无所有,还欠下了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女儿又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生活的路已经对她封死。我同情表妹的处境,就瞒着母亲给了她一万元,帮她在街上租了一家副食门店,挣几个小钱艰难度日。
到了这步田地,表妹只剩下我一个亲人。我每逢周末就去店里看她,给她以精神的鼓励和心灵的安慰。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我心里仍然深爱着她,渴望抱她、吻她,渴望用我火一样的热情去温暖她时常寒栗的心,渴望和她在一个屋顶下和和美美地生活一辈子。当我向她表白我的情意时,表妹一个劲地摇头。她说这是不可能的,一来姑妈不答应,二来她已是残花败柳,再也配不上我,和我结婚只会害我不得安宁。我无论怎样开导和祈求都没有用,表妹在这个问题上心如铁石,不容我不冷了那颗心。
因为经受了太多的打击,表妹在心理上呈现出不祥的病态。首先是记忆力大不如前,常常丢三忘四,多找顾客钱钞,做买卖赚的钱一天天减少;继则胆子越来越小,怕穿制服的男人,怕黑夜,常常彻夜不敢入睡,而我又不便在晚上陪她;有时一连几个小时望着熟睡中的女儿,眼角不自主地流下珠泪。我知道表妹在一步步地走上末路,只有我能救她,可母亲和表妹都不答应。
表妹在夜里也常带上女儿来我家坐坐,可只要母亲在场,她就浑身不自在,坐不上几分钟就起身离开。母亲铁青的脸色别说表妹,就是我也如芒刺在背。这也怪不了母亲,她曾为表妹伤透了心,这个旧日可爱的侄女在她眼中已经成了一个不祥的影子。
端午节那天,表妹又走进了我的书房。那天正好母亲回了老家,她也因此和我一起度过了满满的一天,谈了一些过后才会察觉的不祥的话题。
“表哥,我也许不行了,不知我到底作错了什么,人们都在指责我、议论我,一看见我就不自主地摇头,那情形就象我是一个削价的妓女,我受不了,有时真想一觉睡过去,不再见世上的任何人,可我又偏偏睡不着。”
“表妹,你什么也没错,错的是我们身边这个缺乏理解、不够宽容的社会。你应该换一种方式生活,走自己的路,作自己的事,不要在乎别人的眼神,那样也许会好一些。”
“这点我作不到,我就是低头不看人,也能感觉到人们嘲弄的目光。那些目光落在我身上,就象有上百只毛毛虫在背上爬,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觉。别人都在忙自己的事,谁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对你评头论足呢?何况你又没作任何丢人的事,他们凭什么去嘲弄你呀。”
“象我目前这个样子,芳芳跟着我只会活受罪,我都快跨了。”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为了你,也为了芳芳,再说你还有我。”
“人要是能够重新活一次该多好,那样我就有资格选择你,我俩组成的家庭一定会让人羡慕的”。
“我们还有机会,只要你愿意,母亲那边的工作我会作通”。
“表哥,你说我还漂亮吗?”
“你外表一点没变,依旧象先前样漂亮迷人。”
“…………”
表妹走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的精神也频临崩溃的边缘,夜里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原始森林,树干上爬满了黑色的蜘蛛。我孓然一身,凄凄惶惶,蜘蛛在周围张开了巨大的黑网。我的九节钢鞭象一条狂怒的银蛇,发疯地撕扯那罪恶的黑网,可那张黑网异常坚韧,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损它分毫,直到力竭筋疲仍未能跳出那张网。以致半夜醒来时,汗水早已把我身上的睡衣湿透。
连我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也奈何不了那张无所不在的黑网,就更不用说文静纤弱的表妹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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