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红火的木棉花落尽了,风吹得漫天漫地。淙淙流着的水上,一道弯弯的弧,变幻莫测,这彩虹让我想起佛祖头上那道光晕。
我在家族人的手里传递着,用着新奇的眼光打量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因为我的降生,打破了流火夏季里的烦躁的沉寂,他们都在惊喜中抚摸和眷恋着我的容颜,当我最后落到容颜似我一样的男人怀里,他欣喜的喊,惜儿——
这一夜,我拥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灼热的身体烫得我大哭不停,父亲焦虑的支了好几个丫头来,她们手里都拿着新采的荷叶,不间断的在我周围摇摆,从荷里吹过来的风,让我清凉极了,父亲又命下人下池去采摘新鲜的荷,丫头手的荷叶总是新鲜的,父亲听说,初生的婴儿不宜用蒲扇,而我又不喜欢纸扇上的墨水味,刺绣的锦扇,我又觉得太耀眼,只有荷,让我清凉入肺,乖乖的闭上眼,听着荷里响着风的声音。
我满月的那天,家里盛情的招待着亲戚好友,父亲对亲友说,惜儿出生的时候,衔着玉莲,天生异儿!
亲友满怀惊异的问母亲,母亲吱吱唔唔的答不上来,父亲便歉疚的告诉他们,内子是不清楚当时那会事儿,来,喝酒去。
我的出生让母亲从丫头换身成为夏府里的八夫人。母亲从丫头的厢房搬到自己专有的阁楼,阁楼是父亲题的名,裱金的横匾里父亲挥挥洒洒的写上:惜荷小筑。
父亲只让母亲陪我,却不让她哺育我,他觉得母亲的出身低,说是她奶水营养里素质不高,所以父亲特意娶了一房夫人,九夫人是出身世袭贵族里的金枝玉叶,父亲喊她,诗意!我也常思忖,这名字加这人,是人如其名,我常听见她抚琴而吟: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我从丫头唠瞌的嘴里才明白那词的意思,九娘第一眼看到父亲就喜欢上了这个面如玉的大少爷,父亲看九娘的时候,她还在楼上扭昵着不肯下来,直到楼下的长辈催着紧,她才款款下楼,才下楼梯,就看见父亲玉树临风的站在楼下抬头望着她,九娘对父亲是一见钟情。
我吃着九娘的奶水,心里渐渐对父亲特意安排给我的娘产生了天伦之情,当然,我也会记起我那生我的娘,我五岁的时候,已经调皮得人避之不及。九个娘受不了的时候,会在父亲的枕边吹吹风,父亲就会瞪起眼骂,我就这么个独苗苗,送进学堂里,有一天远走高飞了怎么办?现在时局又不好,皇帝还怕老佛爷,受西宫太后的约束,听说都叫她,皇爸爸了!要是送了那还洋不中的学堂,还不教坏了惜儿,我能由着他挥霍。
实在气极了,娘娘们就只有躲在房里自怨自艾,我就怎么生不出个子来?连丫头都赶不上。
我觉得玩腻了,就不再把姨娘们的胭脂交换,也不往她们的裙底放鞭炮和捉蛐蛐儿、蚂蚁藏在被褥里,而是坐在花园里的亭台角上,仰身瞪着,洁白的荷花。
娘远远的瞧见出神的我,吓得大叫,我的小祖宗咧,娘求你下来了!
我不以为然的,扭着身子,站起身,立在亭台的檐角上,伸出一只脚去碰檐铁。
我娘急得哭起来,惜儿,下来,下来!娘弯下了身子,双膝支在地上,倦缩着,我大笑起来,娘,爹在身后来了,他看见,你要挨骂了!
我娘回头,爹带着九娘和一群家丁风风火火的跑来,我娘拉着爹说,怎么办?怎么办?
我爹甩开娘,冲我笑逐颜开的说,惜儿,你又想要什么呢?爹帮你办!
我转动眼珠,瞟着荷花,说,我要满花园的荷花!
我爹马上笑开怀,那好办!我现在吩咐人去办!你,下来?
我回身一旋,轻轻巧巧的下了亭阁。
那时开始,爹让夏府的二三百口下人挖掘花园,一个星期的光阴,原先好端的花园都成了一片洼地,爹见洼地里的沁水慢,又叫下人往洼地里灌水,然后买光了天津城里所有的藕芽。
荷花开满院的时候,我已经十二岁,我还是一样的在偌大的庭院里任意妄为,爹已经老了,他每次看见我在荷院里怔神的时候,他就一门心思为我选媳妇儿,尽管我才十二岁,就在我们的皇帝被禁在瀛台的时候,我爹给我娶了第一个夫人,她比我大十岁,爹说,这样,既可以当娘又可以当姐,爹从不嫌我的娘少。
新娶的媳妇儿叫绿荷,我的全名是夏惜荷,爹又说,两人的命连在一块了。
绿荷一直都很怕我这个弟郎,大概是因为洞房的那晚,她掀开锦被丝褥的时候,被蠕动张着嘴吐红信子的蛇吓倒了。而且,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尿床了。
时光飞快的跑着,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和爹一样娶了八个夫人,平均,我从十二岁起,一年娶一个。
爹,很担忧。因为我不喜欢女人,除了绿荷,不是因为她特别的温柔可亲,而是她的名字里有个荷。我大半时间除了怔着一院的荷发呆,不接近任何一个夫人。爹,老了,他拄着金拐杖,对只活着的我的娘和九娘说,我夏天泽要断后了。
九娘竭力劝爹,惜儿还年轻,不懂男女之事,等长大,就会让你哪抱孙孙,到时,还愁没手抱呢。
爹叹道,就是怕我等不了。
爹是对的,他还没赶上我传宗接代,就有点含恨的走了。他走的时候,拉着九娘和绿荷的手,叮嘱,惜儿,交给你们了。
九娘和绿荷噙着泪替爹收了棺。
娘说,她这一辈子没有梦想,没有欲望,只要跟爹一块儿,她就心满意足了。娘在爹走后的那个昏黄的夜,也带着笑倒在爹的灵棺上,再也不起来,她怀里紧紧的抱着一个荷包,我偷开它,有一朵枯萎干燥的荷花,细细的挨着荷包底面。
九娘说,这是你爹唯一送给你娘的东西。
我娘把它奉为终生的崇敬,怀着崇高的心珍藏,我把荷包放回她的怀里,将娘和爹合葬在相士算准的风水宝地上。
七月末的清晨,我听九娘的吩咐,遣散了夏府二百五十八口人,把爹和祖上留下的珠玉金银分给七个夫人让她们远走高飞,各自珍重,她们完全可以再嫁人的,我没有理由让她们长长的守着空房寂寞。只有绿荷和九娘,留在夏府,我不肯离开这里,九娘也是,爹的魂魄还在这里,她相信。绿荷说她年岁大了,况且我需要她们。
我那一刻,热泪盈眶,紧紧拥着她俩。
杀抢掠夺的红毛鬼子,疯一样来到夏府,除了埋在地下的古玩玉器还没有发现,其它的都一扫而空,红毛鬼子还没满足,他们来到我们潜到荷下的院里,我听见轰隆隆的捣毁声,惜荷小筑被糟蹋了,我在水下开始喘着气,绿荷紧紧的拽着我,拉着我的衣袖,她让我忍耐。
我腾出一只手,抓住身旁的荷茎,力道稍许没有控制,那棵荷叶被我拉断了,在荷院附近的一个红毛瞅住了荷池,叽叽歪歪的喊来了几个红毛。
我从贸密的荷叶下,瞅见,他们正举着钢刺向我们的方向,砍倒了几株荷茎。我浑身紧紧的绷着。绿荷按了按我的手臂,突然,她从荷底跃上水面,站在荷池的淤泥里,及腰的清水在她身前旋响,如清水的芙蓉,立在荷池里。
红毛鬼子惊异的叫起来,向绿荷招手。
绿荷向他们走过去,带着荷叶的响声,像丫头们用荷叶为我退热的声音。
我和九娘在荷底听见,绿荷哀号和红毛们的快活诡异的笑。六月的正午,荷池里,如此冰凉。
九娘在一旁打理着已经破落萧条的院落,只有一池的荷是初衷的样子,她没有过来劝我离开埋着绿荷的荷池,我把绿荷埋在了荷池,也许,明天的夏天,她也能开出一朵洁白的花来,也许,明天的夏天,一池的荷香里都是她的气息。
绿荷死后,我变得消沉,加倍的迷恋着荷池。
流水的淙淙,在我耳边轻响。
惜荷!
我自己喊出的声音,未曾随水东流,在耳边回荡。
九娘去世,我独个儿怔着,四面的红砖绿瓦,蘸在画檐上的阳光,跳跃着鸟的啁啾,不知何时,荷花,落了。
我听见,所有的荷花,开花,落了,坠了的声音,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宁静。耳边忽然响起明年的夏天,所有的荷花,又开又落的声音。
我倒在荷池上,闭着眼,吸着残余的暗暗的香。
风经过我僧袍,发出猎猎的响,我去了我出生时,来化缘的那和尚住的寺。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转眼,如烟往事化成眼前的云朵,流到天边去了。
莲,在眼里开了。
如佛微合的掌。
忽然,闻到清香,一阵一阵的飘来,竟似若有若无,如梦如幻。
第一朵莲花,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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