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下雪的最初印象是恐惧的,起因是六九年冬天的那场大雪,那年我虽然只有五岁,但当时的雪景仍很清晰地映入我的脑海并且完整无缺地留存至今。那年的雪下得真大,整整下了半个月,平地有几尺深,道路两旁的雪更是堆积如山,小陔一不小心就会掉在雪堆里,只剩下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下来,继之而来的是零下十几度的酷寒,各家各户的屋檐上挂满了长长的冰溜子,地上的积雪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十五才开始融化。但我印象最深还不是大雪和严寒,而是难以忍受的饥饿。那时成年男人全出外修水库挖河道去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我们兄妹四人。为了尽可能地节省那点可怜的粮食,我们每天只吃两餐,每餐也只有一小碗照得见人的稀饭和一个红苕,在那样寒冷的天气根本不能补充散失掉的热量。因此我们从早到晚都在忍受饥饿的可怕煎熬,晚上则根本无法入睡,睡不着就爬起来咀嚼无处不在的冰溜子,或借着白雪的反光去菜园爬开积雪寻找挖剩的萝卜和白菜杆,找到一点后就和着冰雪胡乱地吞进肚里。那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直到今天还在奇怪自己何以能够捱过那年的冬天。
自那以后,我便非常地害怕下雪,一想起下雪嘴唇就忍不住直打哆嗦。童年时期的冬天总是很冷的,不下雪的冬天几乎是没有,虽然都不及六九年的那场雪大,但比起九十年代的雪无疑是大得多了。这种心境一直延续到一九七六年,整整七年的冬雪把我幼小的心灵冻成了硬梆梆的冰快。
七六年早春的那场雪下得很是反常。正月十四下了一晚上的雪,第二天一大早就停了,地面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太阳出来后积雪开始融化,才化了一点点就来了西伯利亚的寒潮,呼啸的北风刮了整整一个晚上,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七度。树冠上的积雪全变成了沉重的冰块,在七八级北风的鼓舞下压断了不少树干。村里的老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国家不损君就要损臣,假使君臣都不损,儿女百姓难逃生。老人的话不幸言中了,那年中国的三巨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唐山大地震又夺去了八十多万条平民百姓的生命,中国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大浩劫。
我对下雪的印象的转变是一九八一年,那年出外求学的我第一次荣归故里,到家的当天晚上就下了一场象样的雪,早上起来打开房门,眼前呈现出一派银妆素裹的壮丽景象。这时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昨晚吃下的炖猪肉在胃里还未完全消化,既不冷也不饿,因此站在雪地里一点也不感到难受,甚至于觉得白雪覆盖的世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以致心情突然激动起来,一口气跑到村后的山顶上,张开双臂快速地转动身子,恨不能把目力所及的茫茫雪野紧紧地拥入怀中。
一九八四年的那场雪下得很猛,晚上睡觉时天上还月朗星稀,早晨打开房门时外面的雪已有一尺来厚,一出门脚就陷进去了,鞋子灌满了雪。那时我刚到华河医院工作,碰上这样的雪神情自然格外兴奋,便鼓动医院的年轻人去登山,没人响应就一人往金牛山顶爬,爬到半山腰时回头向山下一看,发现山脚的公路上站了很多人,挥动手臂对我指指点点,显然是惊叹我的豪情和勇气,豪迈雄浑的气概也因此油然而生。登上山顶后,华河中学的种山工熊老先生简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深的雪我何以能够爬上来?他伸出大拇指赞扬了我几句后,从畜栏里拖出一只羊宰了,剥了皮吩咐妻子用大火煮透,拿出大碗陪我喝下了整整两斤白酒……
最难忘怀的雪是九一年的圣诞节。那时我在同济医大深造,系里举办圣诞晚会,作为主持人的我算是出尽了风头,散会后意犹未足,乘兴去拜访一位仍是单身汉的旧友。他老兄弄了一个狗肉火锅,我俩坐在窗台边一边赏雪一边对饮从他的老家带来的小曲酿的烧酒。我说古人青梅煮雪不知是啥滋味,他回答说我们试试看,说完就去阳台上装了一水壶雪,果真放了几枚酸梅到壶里去,然后把水壶放在身旁的炭火上煮,煮化后又添了不少烧酒,然后我俩就对着雪景喝“青梅煮雪酒”。我想古人“绿柳新醅酒,红梅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中荡漾的浪漫情怀也不过如此吧!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6-5-30 12:11:1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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