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狱的门很高、很阔、很气派。门顶上挂满了轻柔的白纱帐幔,冷生的风吹得帐幔鼓飒飒地响。门内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招唤着我,青烟四周缭绕,遮掩了我的去路。我蹒跚地走过去,走去……我无法抗拒这种酷似亲人声音的招唤,眼见我就要翻越这道高贵而华丽的大门,结果手一软,又滑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费了多长的时间才睁开眼睛,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蚊帐,蚊帐已经很久没顾上洗了,柴烟子薰得蚊帐一块一块发黄了。稻草铺垫很潮湿,我闻到了一股儿稻草腐味儿,还有为了防止蚤子洒在稻草之中的“六六粉”的恶臭。这一切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拼命地想呼吸,却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空气,我的鼻子,喉子就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我拼命地挪动四肢,四肢宛如被山崩地裂的溶岩凝固了,我的身体似乎一点一点地被土块掩埋,我终于喊出声来,声音低沉沙哑,对生命的渴望由然地强烈:“我——要——出——去。”
小屋的木板门从外向里推开了。婆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跟着一位老者,白须,酱紫色的脸,眉毛又浓又长。他很快把手放在我的桡动脉上,啊!又粗糙又温暖的手。
“这是医生。”婆婆慈爱的目光望着我:“他会治好你的病,有人说他治好了许多像你这样的病。”
我没有气力回答婆婆,凝滞的目光投向老者:老者的脸越来越严肃,他一句话也不说,仔细地听我的脉膊。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又从药箱拿出来把铁榔头,不轻不重地敲击我的膝盖,我立刻感到一阵阵酷似石头与骨头挤压般的疼痛,我的牙齿打了一颤,没有哼出来。我没有条件反射,我的条件反射在心里、肝里、脾里、肺里像电一样传递。
“啷咣!”铁榔头掉在地上。
老者没有为我写什么药方子,也没有在家里饮酒。他走了,他没有办法,他只好选择走开,他怏怏地、恹恹地。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无可奈何地走开,夕阳斜斜地落在他身上,他送给我一个凄凉的背影。
这个背影只从小屋的门口一闪便消失了,但是我仍看见了这背影一闪之中的踟躇和无奈:“死吧!等死吧!”
“医生——”婆婆惊慌地想留着医生,但又惊慌地留在了我的身边。“没有用的,没用!”我唤住婆婆。我伤心地发现婆婆已是满头霜鬓了,她的脸布满灰尘,皱纹就像许久没有用而揉皱的塑料袋儿。她的手非常踟躇地在空气里划动着,终于落在我的额头上、眼睑上、脸蛋上。她的手非常粗糙,也非常仁厚。她的手伤心地从我的脸上滑过,也同时从我的心间伤心地流过。她俯下身子,用宽厚的嘴唇试探我的呼吸,她从来没刷牙的气息全部喷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上就像原古的风洗涤过一样轻松,这种轻松拨动了我的心坎上那根还在颤抖的歌弦,我终于明白:婆婆的痛苦比我病魔加身的痛苦远胜痛苦,她甚至情愿这场病由她来承担,她说她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当婆婆的手滑到我的后脑勺,我跟死人一样僵硬的身体被扶起时,我眼睛一眨,晶莹刺透的泪水无声地滑下来。
——我想,我应该去死,死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一种轻松,对亲人而言又是一种解脱。亲人的牵挂已让我无法承受。
——我想,在一场春梦中死去。当亲人们还没有放声悲痛的时候我已经在地狱之中获得了超脱。
——我想,我的灵魂将永远地留在这里,在这简陋的小屋里永远守在司命之神旁边,佐佑我的亲人。
2我又筋疲力尽地回到阳光里。
我当然不会对亲人们说我想死,当然我说不怕死也不是矫情。我当然也不会让亲人们永远为我的一声呻吟而心疼如绞,不会让亲人们永远为我的一点动静而心惊肉跳。
我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我不想为死亡的最后设一桌酒席,做一次告别仪式。人刚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哇哇大哭,惹得一群人围着你团团转,那时候是不谙世事罢了。我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不能有眼泪了,我不能让我的灵魂去应酬尘事,应该让灵魂有一点安静,不要再吵。
(想要死的人是非常冷静的。)谁会想到偌小的我面对死亡这么冷静呢?谁又会想到死亡来袭的时候我又如此沉寂和平静呢?
是夜,月色很好。月光徐徐地照进小屋,如白水一般倾泻在我的身上。透过窗棂,但见深邃的夜空悬着一轮圆月,是个清清白白的满圆,我动了感情,请求二弟带我到月光里沐浴。
山林有些寂寞,树下参差斑驳的暗影,如池中水藻纵横,只是有些大意。晚风悄悄地、轻轻地、树叶婆娑起舞,树影晃动,离离可爱。草丛里,秋虫浅呤低唱隐隐约约地传来。那声音时高时低、时疾时徐、和谐悦耳。小屋的石阶在瀑布般的月光里,大泼大泼地从屋瓦上倾洒下来,如涂银泼汞,耀着冰莹的清光。竹院的竹梢儿静静地垂地月光里,淡淡疏疏的影儿在石阶上,俨如板桥笔墨,浓淡相宜。小屋被笼罩在银色的烟纱帐里,就好像浮在溶溶的月色里,缥缈、摇曳。
我突然想起了德国著名音乐家贝多芬在莱茵河为贫穷的盲姑娘演奏《月光曲》的情形,他是不是为我这个将要去死的人也演奏一曲呢?
我陶醉了!在这美丽的夜晚,我一直沉浸在对死亡的向往如超越的平静。这一夜,我仿佛去了许多地方:岩壁山脚下的白雾弥漫的森林,家乡被马兰花覆盖的放牛地,在轻泛碧波的澧水河畔,一览无垠的沙滩和卵石。……
二弟轻轻地推醒我,我扭过头,我看见二弟不知何时挂满了泪珠。
3大概天气变凉了,寒流过早地侵入了这个小村,经风刮刀似的一吹,树木光秃秃地伸着树丫。
二弟稚嫩的小手让我有些留恋。二弟的小手有好些余温,这种温暖一直伸入到我的内心,我过去老和二弟吵架,一点也不谦让。可二弟还是把温暖的小手伸过我,他眼睛里纯净如一潭秋水,他仿佛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我有些愧疚和悔恨,我无法带着二弟走完生活之旅,许多事情他都要自己去面对了。
二弟每天放学回家就守着我,天真的笑容挂在傻傻地脸上,让我的心里愈发生起波澜。他告诉我:只要有信心,我一定会站起来的。
只要有信心,我会站——起——来的;如果有信心,我会——死——去吗?
我终于知道了死还有一种牵挂,还有一种藕断丝连。死是不容易的,死也是沉重的,死也是一种——罪过。
我现在死也不得安生了,至少我没有善良去死的权力。二弟一有时间就守护着我,倦了就睡在我的一侧,二弟轻轻地拥抱着我,生怕我会突然远远地离开他。而我仍然如此平静,不过我对死亡只能幻想了。我希望地狱之光把我静悄悄地带走,永远毫无所知地消失。我很敬佩骨灰撒入大地、山川的人,既然远离了这个世界就索性什么也不留下。让他们认为我只是失踪了,只是不知道在何方,但有可能还回来——我回来(轮回转世)还是在这个家,这个婆婆的孙子,这个男人的哥哥。
啊!将死的人还有梦想吗?
几天后,天气转暖,太阳恢复了夏天的热面孔,小屋里热得令人烦躁。二弟又把我扶到石阶上,我轻轻地惊讶地感叹了一句:“太阳!”随即我记起了一句诗:“每当太阳上升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新的希望……”
希望!有什么比希望更重要呢?
——不论怎么样,我的心里还是从死亡的夹缝里流过一丝甜美之泉,就好像春天的阳光和煦温存地抚摸着我的整个身躯,生命的气息还在我心里流荡。
4一切都恐慌起来,主要是我要死的决心动摇了。短短的几天,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亮丽起来,这简朴无华的小屋充满了灿烂的阳光。我常常可以听得到月光下演奏的天籁组合成的宏大、美妙的梦幻之曲;可以感受到秋天乃万物丰收的田园气息;可以看到候鸟们欢快地飞翔……
一切都在平静中悄悄发生——当我对生命有一点贪婪的时候,经过一段日子的沉默之后,我的病终于压抑不住而爆发起来,我开始呕吐、便血、高烧、接二连三地不省人事。
我害怕了,死成了恐惧,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只听见门外狗“嗷嗷”嘶吠了一会儿,柴扉“吱”得一声,木板门推开了。
一团温柔的影子向我袭来,是她?小水!
小水亭亭玉立地站在我床前,乌黑的头发扎着两只马尾巴放在胸前,满脸都是泪水。我的心里突然澄清如水一般,我一直牵挂着一个人,见到小水之后我才发觉竟然是她,这个答案让我很满意,我甜甜地笑了。
小水是我的女友。我健康的时候经常带着她在广阔的田野里奔跑,她爽朗地笑声依然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格格格”,像一串美丽的流动的水响。
——我心灵中最容易触痛的一部分被触痛了,使我充满了难忘的忧伤和喜悦,我发现我那早已封闭的心灵天空竟然敝开了缝隙,让阳光射了进来。我知道我一生最辉煌、最如癫如狂的心跳已经有节律地起伏、博动了。
“吻我一下好吗?”我请求小水。
小水沉默,她无法拒绝一个垂危人的请求,她翘起她美丽的嘴唇,踟躇地带着一种激动地热浪俯在我的唇上。她轻轻地吻一下,又吻一下……她每进行一次,我都感到宛如微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她的唇是那么轻柔,那么滋润,又是那么颤抖。她夹杂着一种柔肠万转、欲说不能的苦衷,还夹杂着一种悲痛欲休、撕心裂肺的牺牲,她最后扑在我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也一串热泪从脸上滚落下来。
从这一吻之中,从小水嘤嘤的哭声之中,我从其中明白了爱情的悲哀:爱情是自私的,但是人格并不会因为而自私。面对爱情,谁也不能如此迁就。我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别人的青春和一生的幸福——我真的从此不能站起来,我真的奄奄待息却又不息地苟且一生,难道就让小水牺牲她的一切,伴随着我延长她一生的痛苦和加重我的罪过吗?
……我松开了小水的手。泉水、山涧、森林的风,我又听见了大自然的空灵的声音,我该结束自己的呼吸、笑容、容貌……
5天啦!我又想到了死。
我想起了路遥面对死亡:他说他因生活前途的一时茫然加上失恋,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跳水自杀。结果在月光下直到水边的时候,不仅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唤起了一种对生活更加深沉的爱恋。最后轻松折转身,索性到一个老光棍的瓜地里,偷吃了好几个甜瓜。
我又想起了舅公面对死亡:他悠闲地抽一支烟,他的生命随着烟圈的消失而消失去。
我想我死的时候也应该偷吃几个甜瓜,让我感受生活的甘美,或者要抽上一只烟,让自己的生命握在自己的手里让自己一口一口地抽掉,然后随烟的香草味淡去而悄然地走了。
又是一个内容丰富的秋天。当我再一次被扶到屋塔里的时候就有了这伤感慨;田野的稻禾已经收获在仓了,村里一家家的旱鸭子都涌上了田野“嘎、嘎”地欢叫。阳光明媚,温暖地抚摸着大地前几日冷风创下的创伤,安详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又开始在阳光下飞来飞去,寻找这山洁白的、淡黄色的野菊花。
我感到自卑与自怜。我一袭羸弱、两袖孤独。我居然不能像田野的旱鸭子一样摇摇地摆动。我虽然看见了秋,但我仍然在秋的边缘仰望,秋日的天空高远、深邃、厚重、庄严,我蒙垢的魂灵啊!为什么我只能追逐虚泛的生命之波,而没有记得给自己留下一个抬望天空的宁静时空。
……我又变得超然的平静和心如止水,我又感受到死亡又在微笑地朝我招手。在梦里,我看见了穿着花袍、纱帽、背后插刀的“活无常”和拿着算盘、戴着高帽子的“死有分”在地狱为我饮酒饯行,而我则大义凛然地朝十殿阎王奔去。
亲人啊,请原谅我——在生命节节拔高的历程中,是无法拒绝错误,逃避迷失的。
6我偷偷地变得静悄悄的。在重重的暮霭之中,蠕动着残阳染红的细长云光,慢慢地隐入远处迷茫朦胧的山谷,四周寂静的连风都没有,夜色随着小溪流动的韵律逐渐加深,在一阵阵凄凉的笛声之后,一幕星星缓缓地在天际升起。
是啊!死亡就是这么静悄悄的,但又在这静悄悄之中哗哗地响了一遍。我似乎听到了动人楚楚的音乐、柔和、香醇和宁静。没有挣扎,只有平静;没有恐怖,只有安祥;没有丑恶,一切都那么美好。死亡是那么温暖、醉人,像一坛被埋藏百年的老酒启封了,连空气都醉鼻子。我庆幸自己,没有抱怨,我是在不知不觉从死亡的恐惧之中跨一步走进死亡的温暖之中的——所以我快乐。
我轻轻地,颤栗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天昏地转的死亡边缘,我一下子疲惫了很多,只听见自己的活细胞像秋天的茅草被烧的吱吱地响,然后干枯,就死亡了。这时候,过去的一切,包括星空、流雪、落日、霞光、归鸟、斜烟、雨雾、雷闪,一幕幕的在我眼前淡淡而去了,去了。
以后,我不吃不喝。最后的几天里,亲人们如临大敌地守在我的身旁。一天夜里,一阵冷风把煤油灯吹灭了,我感觉我要去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使我抓住了小水的手。
“不要因为我而不去寻找幸福,你的幸福才是我的幸福。”
我骤地松开了小水的手,我听不到小水惊叫的哭喊声,只觉得一沉,我又来到了地狱之门。
地狱的门很高、很阔、很气派。但是我还是跨越而过了。正当这一瞬间的时候,我的思绪突然划亮了,我想起胡德的一首诗:平静与休息终于来到,
一天长久的辛劳已经过去;
而每颗心灵都低语:“家,
终于到家了!”
附言:这些笔记是我1993年躺在病床陆续写的,那场病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居然淋了一场雨,第二天就不能起床——,瘫痪了。一躺就是两个多月,在医院里无法查明病因,后来,吃了县城里十字会老医生的几副中药,神奇般地全愈了,老中医都惊诧的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后来,我将这些文字整理成文,曰:死亡笔记,以纪念我对死亡的思考。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5-29 12:48:5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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