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太太八十岁了,手脚还算利落,但她已很少在人前走动,大多数时间人们看到她时,她就坐在门后一隅,靠着宽厚的滕椅背静静地盯着门口的投影,眼眶深陷,长时间不挪动身子,安静得象睡着似的。江风从门缝中吹进来,天有些凉了,儿子梦舟走进来,怕惊吓她,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妈,起风了,这儿太凉,回里屋坐。”
隔了半晌杨老太太才缓缓地摇摇头,梦舟早知道她不会同意移步,待她摇头便转身进里屋拿一条薄毯盖在她双腿上,又拍拍她的手轻脚走了出去。
儿媳倚玉正在二楼屋顶上晾晒衣服,白天太热,人懒得动弹,吃过晚饭才乘兴把衣服搓了晾上去。江边风大,夏天里一个晚上就能把衣服吹干。梦舟走出门时听到楼上有响动,便回过头去看,倚玉俯下身去,嘴朝里呶了一下,低声问:“妈,还好吗?还弄酸梅汤吗?”梦舟并不答话,只点了一下头。远远的江心,有一条船朝这边划来,梦舟感觉背后杨老太太的目光此刻正盯着那船。
知道杨老太太的人都说老太太好相处,从不给儿媳添什么麻烦,也不去巷口闲聊琐碎的家事,上了年纪身体还好,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吃东西一点也不挑剔,喜欢不喜欢都是吃一样多。说到吃,杨老太太自幼便很少做饭,倚玉嫁给梦舟时也不会做饭,只要梦舟有空家里总是他做饭,今天,梦舟有事,回来得晚些,倚玉不得不做,因为小囡说了要来吃饭。
晚饭时,杨老太太的曾孙女小囡来家里吃饭,嫌倚玉弄的饭太硬不好吃,嘟着嘴不肯动筷。杨老太太的牙齿早掉光了,张着喝风的嘴劝小囡,“囡囡乖,快吃饭,一会儿祖祖让你喝酸梅汤,你不是最喜欢喝吗?”
小囡坐在凳子上摇晃着身子,用筷子敲打碗边,说:“祖祖,你怎么每次都叫我喝酸梅汤呀,现在我不喜欢喝它,我现在喜欢吃冰淇淋。”
“酸梅汤清热解渴还能消食,怎么不好啦?”杨老太太不高兴了。“小囡,不要乱说,现在吃什么冰淇淋。”梦舟急忙出面阻止,大家都知道杨老太太最不喜欢别人说酸梅汤难喝。小囡却不理会,继续说道,“酸梅汤好酸,我就不喜欢喝,我要吃冰淇淋。”
“我每天喝也不觉得难喝呀,你们说难喝吗?”杨老太太看着梦舟,放下了碗筷。倚玉一急便用筷子打一下小囡的手,“不学好,吃饭怎么没有坐相?还与祖祖顶嘴,我叫你妈收拾你。”小囡怕倚玉不敢再说话,坐好低头吃饭,杨老太太叹了口气,回到门后去坐着。
倚玉看着心里过意不去,让梦舟去问杨老太太喜欢吃什么,好弄些来。杨老太太没有看梦舟一脸的歉意,只说:“我胃口不好,能吃就多吃,不能吃也不要担心,你们不用特意为我弄的,只是不要少了晚饭后那碗酸梅汤就成。”杨老太太缺牙的说起话来听不太清楚,梦舟看着她的嘴,含糊其词间,仿佛一丝清凉的感觉从缝隙中钻出。
“妈,最近你瘦多了”梦舟有些伤感地说。杨老太太干枯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眼角,慢慢地说:“瘦点好,没有累赘,你不要担心我。”说着眼睛又向门外望去。
晾好衣服,倚玉便把酸梅汤从冰箱中拿出来,又问梦舟要喝吗?梦舟看着杨老太太的脸点头说,“你先倒一些放一边,给妈的你先热热。”倚玉随口答应,熟练地把酸梅汤分作两半,一半倒在小锅里放在火上煮。以前杨老太太一直都是喝凉的酸梅汤,前年开始梦舟说她的胃不适合喝太冷得加热,杨老太太没有反对,倚玉习惯了每次都给她热热。
酸梅汤的做法杨老太太是最清楚的,闭着眼也能熬出来,乌梅、山楂、甘草、桂花,加水煮沸,小火温在炉子上慢慢熬上六七小时,再加入冰糖、红糖。几十年前这江边一条街很多人家都做酸梅汤卖的,却只有杨家的酸梅汤最好喝,生意红火,什么原因,那就是加兑的比例慢火的功夫。
“妈,酸梅汤。”倚玉小心地捧着碗放在杨老太太身边的矮凳上。“昨天喝了,感觉味道怎么样?还用多加点冰糖吗?”“不用,先搁那儿,凉会儿喝。”杨老太太的鼻子早已不灵,唯独对酸梅汤的酸味敏感异常,她知道这碗酸梅汤差点火候,昨天刚熬出来时就闻出里面加多了甘草,有些涩涩的感觉,但她没有说。
“祖祖,酸梅汤不如冰淇淋好吃,为什么你每天都要喝呀?”小囡叫嚷着进来。
“小囡,不要瞎说,打扰祖祖。”倚玉笑着打断小囡的话,“祖祖累了,得休息。”“祖祖,累么?你都不动咋会累呢”小囡有些不高兴地噘着嘴。
“人老了,总爱想以前的事,所以累。”杨老太太象是自言自语地说,看小囡睁大眼睛看着她,她扯开嘴角笑了,嘴角的皱纹更深,似牵扯着无边的记忆。“去买冰淇淋吧。”梦舟拿出钱打发小囡走了。
当年,杨老太太闺中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宝蝉,不过外面的人只知道她宝儿,宝儿长得圆润丰满,乌黑的长辫子垂至腰间,夏天穿一件淡黄色的薄绸短袖在巷口摆个小摊卖酸梅汤。很便宜,一个铜钱一碗,宝儿脸上挂着笑,并不多言,酸梅汤的生意却特别红火,都说老杨家的酸梅汤是小镇一宝。
每年到新鲜的乌梅成熟时,宝儿的父亲就会上山收,饱满的乌梅肉乌紫发亮,收回来放在太阳下晒干,可以留至来年乌梅未成熟时用。太阳下,乌梅失去了水份,酸酸的味道向江面飘去,连江水都有了酸梅汤的味道。“连江水都飘着你们杨家的酸梅汤味道”这句话好熟悉,那年他走时就说过这么一句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每天都要到小摊喝上一碗酸梅汤,人多时,他不说话,站着喝完便匆匆离去。人少时,便会坐在那儿望着宝儿忙碌的身影出神。宝儿也不和他说话,背过身子做事,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脸便红红地,更不敢转过身去。收钱时,宝儿低着头,心一慌,铜钱掉在地下。他捡起来再递给她,低头看到她雪白脖子,乌黑的头发,心旌荡漾,手借挨着宝儿的手,滚烫的手,“象碰着炉火里的炭”这是他后来说的。
两心相印,有情自悦,虽然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还是被老杨大爷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看他的穿着也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配得上的。你少做那梦。”是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只是杨宝儿没有想到梦会如此短暂。
那是一个夏天,应该是乡下收完谷子的时候,老杨大爷上山去收乌梅了。夜里,宝儿刚睡下,听到外面有人轻轻在敲窗户,然后是他压低声音叫她名字:“宝蝉、宝蝉”知道她名字的并不多,宝儿知道是他。打开门,他挤了进来,他爹知道他们的事瞒着他给他安排好地方读书。“明天就得走,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宝儿心里一团慌乱,“怎么说走就走了?没有一点消息。”
“我爹找省城的人来带我走,人现在都来了,他们才告诉我。”他愣了一下才说。“我是来告诉你,我会回来的。我会说服我爹回来的。”
“会吗?你爹会答应吗?”她幽幽地说,灯光下,哀怨的模样让他心碎。她到屋端出一碗酸梅汤,:“你喝了罢,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再喝上呢。”
“这江上都飘着你们杨家的酸梅汤味道,我走那儿都会闻得到。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他拥着她。
“我每天都看着船往外面去,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宝儿的话停了停,长叹一口气,“你真的会回来吗?”。这句话一叹就是几十年,江的那头船的这边,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酸梅汤的味道飘荡在空气里仍带着新鲜乌梅的草酸味和甘草的苦涩味,那是一种久违的滋味。杨老太太用力地吸了口气。“酸梅汤可以开胃,但夜里喝多了会倒酸,妈,还是少喝些好。”梦舟在一旁低声说。
“我也不是真想喝,不过想闻闻那味道。倒是辛苦倚玉这么多年给我煎那汤也不嫌酸。”杨老太太杨宝儿苦涩地说,梦舟好象在沉思什么,忘记了答话。
小囡一手拿着一根冰淇淋,一只手藏在背后笑着跑进来,这个夏天杨老太太看见小囡吃过很多种冰淇淋,水果的、巧克力的,夹馅的、带皮的,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包装,味道杨老太太一次也没有尝过,她说不喜欢其他的,只喜欢酸梅汤。“祖祖,你猜猜,我买什么啦?”杨老太太从沉梦中惊醒说:“祖祖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闭上眼。”杨老太太顺从地闭上眼,感觉小囡的手汗津津地在脸上擦过。“啊,张嘴。”杨老太太费力地张口嘴,清凉的感觉入口。
才入口,浸人的冷酸令她倒吸了一口气,“好吃么,象你的酸梅味?”小囡盯着杨老太太的眼睛,那儿浑浊灰蒙。看不出什么来。“唔,冰……”小囡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坚持道“你再尝一口,咬一下,真的很象。”她握住杨老太太的手往她口里送,杨老太太张开缺牙使劲咬了一口,冰凉化渣,尝到了辛酸,尝到了岁月的味道,心底闷闷憋着的那口气被这冰凉冲散开,冲上头顶,回旋,一滴清泪掉下来,握住冰棍的手颤微微地抖动了几下,一丝清爽的甜美流溢。梦舟笑着呵斥,小囡笑嘻嘻地跑开了。
“妈,这儿要折迁了,你会习惯吗?”梦舟接过话头。小镇早已四处耸立着高楼,许多老街都已折迁,只有这条小巷这个江口还保存着当年的风貌。看惯了这么多年江水日夜不停地流淌,梦舟担心杨老太太舍不得。
杨老太太的眼睛仍盯着江面,夜色渐浓,远处的那条归船不知什么时候驶进了港口。
逝水依旧东流,泪光中,江心倒影的灯火如萤萤的烛火跳动,古老的音符随波遂流。转过头去,小囡还在江堤边跳着,嘴里数着:“一、二、三,跳。”亮晶晶的冰棒随她的身体一上一下舞动。在宝蝉的眼中,她手持的不是一根冰棍,而是时间的萤光棒,一扬臂一挥手,时间的冰魄如流光飞舞倾泄而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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