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我斜斜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突然一声炸雷似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怪不得晚上神采奕奕的,原来如此啊!
我的眼皮子跳了两跳,半秒钟后我判断出声音的主人。在没睁开眼睛以前,我可以想象一张喷着怒气的脸,脸上有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正往外丢着类似小刀子似的物质。
我微微地抬了抬眼皮,以便更准确地判断出发声源的方位。不过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秒钟。我的思想又飘到一百年前:佛是唯心的,庙是唯物的,以心观物,以物照心。那么寺庙本身的存在到底是佛性的本意还是歪曲?等等,这谁说的,康有为还是谭嗣同?
起来起来,都快五点了。
这次我感觉到那声源在移动,是朝我躺的这个方向移动。伴随着声音,当然还有一股怒气直罩过来,让人不能拒绝。
我尽力把自己的心收回来,从佛那里。佛是唯心的,可我的生活是唯物的,我作为一个存在,当然也是唯物的,所以我必须先应付这种唯物的场面。
你看看你,也太不象话了,现在几点?五点!
五点怎么了,我躺下去的时候才四点半呢。
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想法,这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如果就这样说,我倒不是我了。直挺着身子迎向刀尖的事我不干,我没那么傻!
我慢慢睁开眼,经过我迅速的判断之后,我一睁眼就可以准确地射向发声源的方位。当然这要付出一点代价,那就是我一睁眼就看到一张红通通的脸,还有一双丢小刀子的眼睛,这一切,在这个炎热的下午,都让人心里不是那么的清爽。
你今年多大了?我冷不丁地问上这么一句。
他被我问地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其实天地良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只是我睁开眼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额头上有几条抬头纹。虽然这纹早已被我熟悉,只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迷蒙的光线下,那纹被他的怒气给涨得通红,显得格外的醒目。
不过他虽然搞不清我的用意,却很快地明白了我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是表面的意思,一股更大的怒气顺着他的脸颊冲上来,他瞪了瞪我,尽量想让眼里的光更威严些。
你说我多大了?
三十九了。
我这么快地回答是因为我发现了我刚才那个问题的严重缺陷。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和他的关系是老公和老婆的关系。而一个老婆,居然不知道老公的年纪,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笑话还是表面的意义,更深层次的意义是:这个老婆也太不合格了,这种近乎陌生人初次会面的问话内容非常实在地让我的无心无肺暴露无遗。所以我必须赶快补上这个能落他口实的漏洞,以免事态向更糟的方向发展。
事实证明我这一决策的英明,话一出口,我就看到他眼里的小刀子就象遇到了一把烈火,在那一瞬间给烧得无影无踪。他定了定神,大概想尽量地从我的天马行空似的思维里找到一丝能握住的轨迹。
不过在经过了非常短暂的搜索之后,他不但没有抓住我的思想,反而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更大的迷茫之中。
我这么说完全是有根据的,我看到他脸上的光彩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有一丝苦笑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忘了他所认为的我在偷懒睡觉的事,他的注意力突然被我的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给转到宇宙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深深隐藏在人内心的焦虑在这个炎热的下午,被我毫不留情的挖了出来。
他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似乎在找那一刹那让他迷茫的根源。
三十九?马上快四十了。他搔了搔头:好象什么也没干啊。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老公是个天生的乐观派,在那短暂的迷茫之后,他马上觉得他很快地找到了我这句话背后的阴谋。于是他又瞪起了他那双小眼睛,我得承认,毕竟是手下有着几十号人物的小头目,他的眼睛若瞪起来,还真有那么点碜人的劲头。
那你多大了?
我当然比你小了。我懒懒地撑起身子,我首先是个商人,然后是个写字的人。而这两种角色都会让我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陷阱,所以我绝不会伸长了脖子让自己套进去。不但不套进去,我还可以让他从刚才的套里解出来。
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我尽量让自己的眼神飘忽,带着那么点传说中的狐眼的味道,一丝轻笑当然也会顺着嘴角爬上来。这是我对付他的利器,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我肚子饿了。
我想我可怜的老公永远也无法明白我到底在想什么,因为我看到他又愣了一愣。
我肚子饿了。我又重复一次:我想吃东西。
吃什么?他还没反应过来。
你说呢?我又飘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我看到我那刚刚从泥淖里爬出来的老公又狼狈不堪地掉到了另一个泥淖里。他确实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结婚以来,因为工作的原因他很少在家里吃饭。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可能掰着指头都能数清。更何况人的口味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特别对于我这种成天满脑子想着创新的人来说,更是不会停留在一个口味的喜好上。这点在我们新婚旅游上早已有了结论,我每天变着花样去尝我们到过了每一个地方的最具特色的小吃,而他,却是雷打不动的牛肉面。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瞪着他的牛肉面说:你若这么喜欢吃牛肉面,为什么不在家吃个饱?
出门在外哪有这么多讲究?他也瞪着我说:出来是玩的,又不是吃!
这次旅游的直接后果是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门。牛肉面倒是其次,没有方向感才是致命的原因。跟他在一起,让我之前小鸟依人的美妙幻想彻底落了空,我几乎成了他的全程导游兼外交人员,而他,就在牛肉面的热气里和我横过来的白眼中悠然自得地享受了我们全部的密月旅游。几年以后,当他成为各种公司以及外事活动的领头人及策划人的时候,我常常恨恨地想,在我们那唯一的一次新婚旅游里,他到底是不是在装傻!
但我终于以我的智慧成功地解决了这个可能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老公的母亲死得早,在他十三岁那年就撒手而去。家中只有两个哥哥却没有姐妹,所以当我以一个妻子的身份来到他的身边,让他终于可以感受到女性的温软气息的时候,他就象一个烟瘾上来的大烟鬼一样,死死地抓住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而忘记了世上一切所谓的法则。相比之下,我的所谓的女性的依赖心理在这种更强大的情感需要下显得极其微弱,微弱到了不可以计算的程度。
找到这个原因我认为我已经掌握了进入老公情感世界的总钥匙。我开始采取一切措施来维护这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在经济上我实行aa制,以延续他二十多年来他所习惯的独立自主的大好时光,不再打电话过问他的行踪,不批评他结交的朋友。当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在我这种宽松的家庭环境下,他不作出点牺牲也对不起他的良心。所以,他必须时时要忍受一下我的慷懒所带来的一系列恶果。比如这天的这个下午,一盆衣服正静静地躺在盆里眼巴巴地等着女主人去洗,而女主人却在沙发上睡大觉!
现在我老公又开始搔头,以他直线条似的思考方式当然不会去思考我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他眯起眼想了一会,终于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隔壁超市有杏脯卖,你喜欢吃杏脯。
我又飘了他一眼,当然这次是横着飘过去的,带着点恶狠狠的味道。
这一眼让老公彻底忘了衣服与睡觉之间的关系,他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神里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来。
你不是喜欢吃杏脯吗?他用一种极不肯定的语气说,就象一个初下水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水的深浅。
我当然继续翻白眼,不过这种白眼确实翻地让人有点累。因为在翻的过程中还要加入点世人所称的媚眼的成分,只有这样,才能将形式控制在既能表达不满又能不让事态恶化的程度上,所以在翻的时候我想到了古代所谓的曲谏,这让我不得不敬佩那些妙舌生花的大臣们,他们既能警醒皇帝又能让他接受不至于动怒的学问看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老公在被我云里雾里的折腾一番后终于失去了耐性,他拿出男人所特有的痞气出来,开始进攻:你到底要吃什么,快点说。
凉面。这一次我回答得特别爽快。一击则中,见好就收。我当然知道怎么掌握火候,而这种火候的掌握来源于我对他的彻底了解。
我看到我老公终于现出轻松的神色,在被我云山雾罩地折腾一通后,他仿佛一个刚从迷宫里绕出来的人,总算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与事物的目标。不过这个轻松没持续半秒钟,他突然发现他又掉进了一个更大的泥潭:
现在才五月底,没有凉面卖啊。
有的有的,我说:城西有个宾馆里有。
我老公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概他觉得这种无劳的挣扎没有任何作用,他只好又瞪了我一眼说:
怎么去?
骑摩托车去呀,随便可以兜兜风。
这时我看到我老公又开始皱眉头。不过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了,我往前赶了两步,直扑过去。他往后退了一步,我想以他对我的了解,当然知道我要做什么,不过他知道没用,他无法躲避我所要做的事,唯一的法子是逆来顺受!
我当然不会让他失望,所以我又往前跨了一步,然后伸出我的两只利爪,死死地揪住他的脸上的两块肌肉。于是他的脸在半秒钟内就被我修理成猪头样。我将头伸到他的脸上去,顺势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地,然后从牙缝里往外喷气:
我,就,要,吃,凉,面,坐摩托车去吃。
他将头摆了两摆,不过这只是徒劳。于是他将头也仰了一仰,以避开我嘴里喷出的热气。然后抬起手来将我的两个手腕捏住,往里压了压,这样是为了让他的嘴腾出点空隙,好留出点说话的弹性,同时有一种叫柔情的东西开始从他的小眼睛里往外冒,不一会儿,就充满了他的眼眶,我看到他被这个玩意儿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我稍稍地松了松手。
好了好了,他说:去吃去吃。
当我雄纠纠气昂昂地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时我觉得这个初夏的傍晚实在是非常的美好。和煦地风吹过来,既没有春风的刺骨也没有夏风的热烈,那是温热中略带点凉爽的风,刚刚契合人的皮肤。而道路两旁的树木也脱去了春天的青涩,泛出些成熟的油光。吃过晚饭的人们开始在街上三三两两悠闲的散步,一天的躁热开始褪出清凉的本色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个静谥安祥的夜晚。
突然我老公放慢了车速,并且不自然地将腰扭了两扭。这个信号马上让我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我松开了掐在他肥腰上的两只细手。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老公的一个同事正站在路边,笑眯眯地说:又带小老婆出来逛街啊。
我听出了他语气中善意的调侃成分,于是我故意挺了挺腰,老公没吭气,我挺腰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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