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我生命记忆中的一部分，我无法忘记饥饿，也无法忘记饥饿中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真情。

——题记

上篇一

……那是我在湘潭农机学校的一段日子。年迈的爷爷、婆婆好不容易把我送到这里。这突然让我意识到我已经是男子汉的年龄了，我应该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尽管我还只有十七岁。但是家里是不可能有钱寄给我的，父亲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母亲改嫁到很远的地方，多年来，也没有看望我们。更不幸的是我的聪慧让老少一团摇摇欲坠的家一贫如洗。家中能够变卖的东西都卖了，连自由山的木材和家乡月亮河畔那一片稠密的楠竹园永远也不属于我们了。但是倔强的爷爷婆婆非让我读书不可，说再怎么也不能耽误我的前程……

可是在大城市的学校里，是需要很多的钱来满足生活的。不像在家乡的小山沟里，没有米，可以熬粥喝，还可以用番薯做饭。没有菜，打点清水汤，再在上面洒点油星子，反正都可以凑饱肚子。在这里可就不行了，吃饭买菜，洗衣漱口，都要用钱买。我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为了保证从食物中摄取热量能够维持我的生命，我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饮食标准：早上一个馒头，用白开水代替粥，中午吃饭。晚上买四两饭和洒了一点油花的白菜。我算了一下，馒头０·２元、四两饭０·４元、白菜０·３元，一天花费只有０·９０元，还不足一块。每逢周末，还可以买一次油炸香干或者肉皮端着和同学们一起吃。别外，还要减少运动量，让衣服多穿几天，节约点洗衣粉。尽量买差等菜，多买便宜的馒头——只要不饿倒就行。

我虽然饥肠辘辘、贫困潦倒，但我不让同学看出半分。我拼命似的让我所有的细胞打起精神，我依然和同学一起欢笑，依然专心致志的听课。这时候，好像细胞的活力不是支撑着我，而是我支撑着细胞。

最难熬也是最轻松的时间就是中午时分。当同学们纷纷涌向食堂，我则独自一人悄悄地离开学校，穿过农区的田埂，朝荡漾着碧绿波涛的木鱼湖走去，这才让细胞萎靡下来，在凉爽的秋风和灿烂的阳光中休息下来。

我在木鱼湖的堤岸上，四周没有一个人（他们都美美的聚在饭桌上），满脑子都想着与吃有关的东西，想起了这时候该是家乡八月瓜成熟了，八月瓜一熟，香甜香甜的襄瓜就露出来，惹得鸟儿在树枝上欢喜的跳来跳去。还有乌黑的玛桑子，嚼在嘴里又涩又甜。想着想着，一嘴的酸水便从嘴角里涎出来，我就跟“画饼充饥”故事中的蠢汉一样。

我觉得快要上课了，就爬起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学校走去，在同学们看来，我是从饱尝大自然风景中归来的。我挨命似的挨过下午两节课，到食堂买了为自己规定的饭食，匆匆吃过，就跑到学校阅览室看书，那一点饭食在我肚子里很快就消化掉了，我比没吃饭更饿。这时候书就是我最好的粮食，它使我忘记一切。到晚上，我常常被饥饿闹醒。我装着上厕所，本能却趋赶我走到了食堂。食堂昏黄的灯还亮着，但工勤人员都休息了，我的影子暗弱地在地板上颤抖，我惊喜地发现食堂的剩饭缸里有一个完整无损的馒头。饥饿使我迅速地伸出手抓住了那个馒头，我轻轻地踮着脚像幽灵一样溜到墙角的阴暗里。

这样过了一天、二天、三天……我每天深夜都要溜到食堂的饭缸边，虽然不一定总有酸馒头，但总是可以找一点吃的，为了能吃更多的干净食物，我跑到膳食科要求自己清洗一次剩饭缸，我的理由是：同学们都在那里吃饭，剩饭缸久了会发霉发臭。没想到膳食科的领导批准了，并在一次学生大会上表扬了我的风格。

——日子过得寻常又不寻常。

二

严峻的生活现实给我蒙上了一层虚伪的硬壳，其实我内心深处却苦的无法可说。就是这一层虚伪的硬壳支撑着我的全部精神。如果有人猛地把我这层硬壳撕开，我简直没有勇气活了。

但是我的同桌耶娟却热情冲冲地闯进了我的生活，她下意识地表现了过于关心我。

一个晚自习上，她竟指着我蓝布衣服上的污垢对我说：“这是你刚换的吗？怎么都没洗干净？”

我立刻被臊成了一个大鸡公脸。

“以后我帮你洗！”耶娟接着又温和地说，“我们是同桌、同学、同乡，你就别见外了！”

我震住了！脸色因激动而苍白，不争气的眼睛浸满泪水。我扭过头去看前面的日光灯，日光灯就像被笼上了一层水气，散发着模糊的光芒，我赶紧用书捂着脸，眼睛一眨，泪水就涌了出来。啊！这是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听到的第一句贴心话！我轻轻的用书把眼角的泪水拭干净，露出一副高兴的面孔：“不，太难为你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以后我认真洗就是了。”

耶娟还想说什么，不过突然闯进来几个学生干部检查纪律，她又把话咽了回去，不过随后的那个星期天，她真的闯进我的宿舍，把我的脏衣服全都抱了出去，害得室友们对我刮目相看，一个个惊诧的表情。

我连忙解释：“这是老乡，别大惊小怪的。”

可是，耶娟洗完衣服，又跑到我的宿舍里，当着我所有的室友的面约我：“下午空吗？我们一起出来溜达溜达！市中心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呢，你一定要陪我！”

我急得没办法，饿着肚子出去陪你溜达！我看着室友朝我“哧哧”的笑，而她一点也不害怕，我只好息事宁人地说：“好，好，我去。”转身又对室友说：“甭闹了，就爱捕风捉影！”

中午，我没有去木鱼湖边，躲在教室里写了一段日记。接着，下午便来了。太阳一下子就斜到教学楼的另一侧了。阳光在秋风里一会儿凉，一会儿暖。校园的街道落满了枯黄的梧桐叶和枫叶。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我也软绵绵的，每走一步都想靠着树杆上吐一口气。远处，阡陌田野绿油油地生长着，那里大概是甜生生的萝卜吧。我的肠子突然绞了一股痛，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在水龙头下面咕嘟灌了一气水，啊！多么干冽的水呀！

喝了一气水，我感到好多了，水真不愧是生命之源，让一个饥饿的人感到既温暖又新鲜，当我用手指拂去嘴角的水珠时，我感觉到太阳突然特别亮。耶娟已经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了。

耶娟似乎稍稍打扮了一下，束身的白色衬衣搭配着水一样碧翠的裙子，把身上所有的曲线勾勒成一种匀称美。秀颀的肩上搭着一个黑色的包，手拿一瓶矿泉水。她显然做了一点化妆，嘴角上涂了一层浅红色的唇膏，眉毛也画得恰到好处，一颦一笑，都像水一样动人。“你真漂亮！”我憨憨地笑了笑，双手不安的把头发撩得更乱。

耶娟望着我哧哧地笑起来：“走哇！”

我们来到了湘潭最大的公园——雨湖公园。传说在这里有一对农家恋人为反抗地主的压迫，双双投湖自尽。园中设有“双璧无瑕”的贞洁牌坊纪念她们，因此，吸引了大批游人。

我们漫步在公园的小道上，耶娟一直像只小鸟那么兴奋，而我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耶娟一路上问我好多问题。“你家中有几口人？在家中排行第几？家中生活好吗？父母安康吗？”等等。而我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她见我不做声，改了个话题：“唱支歌怎么样？你一定会唱，你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

我还是不做声，我这还是第一次异性一起散步，一方面有点拘束，可重要的是因为饿。

“喂，拥军，《青春舞曲》会唱吗？太阳下山明朝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会一样的开，我的青春小鸟……”

我心里有点烦，人家饿得受不了，还有心思唱歌！但她已经起了个头，还一本正经地等我唱哩！我只好说：“我实在……”话还没说完，突然一个眩晕，我靠着假山不动了。

耶娟吓慌了：“你一定没吃饭，饿坏了。我中午在食堂一直没看见你！”她说完便急忙跑到公园不远的小卖部里，买了一袋面包和一瓶豆奶，提过来递给我：“拥军，你一定要吃！算我求你？”

我微微地睁开眼睛，我看见耶娟两腮上挂满了泪珠。

三

自从有了那次交往以后，耶娟就更加注意我了。不仅隔三差四地给我洗衣服，而且还跑到学校档案室请求看我的档案，当知道我没有父母，是靠年过六旬的爷爷婆婆供我读书时，她被深深地震撼了。

她对我说：“我要奋不顾身的帮助你！”

我差点哭出声来了。

但我还是摇头，我深深地明白自己感情和精神的防线都是很脆弱的，如果我真的一下子放纵了自己而不可收拾，那么我自己也要鄙视自己。我狠狠地下决心：战胜自己。

正当我准备以死一样的手段，把自己的饥饿无限地拉长的时候，我万万也没想到，耶娟竟无意之中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天夜里，我跟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腿，悄悄地装着解手的样子瞒过室友们向食堂摸去。月亮好大，我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尽管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我的心始终提在嗓子眼上，生怕不小心让人发觉，那么我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同学们了。

我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到剩饭缸边，在昏暗的灯下，仔细辨认比较干净的剩馒头。真倒霉！不知是那个缺德鬼给饭缸里倒了一盆稀粥，把我的“美餐”弄得“狼狈不堪”。我一边心里使劲地诅咒一边急得差点掉了眼泪，不料在剩饭缸旁发现了一个完整的馒头，几只蚊子正在它身上跳舞哩。我喜出望外，把所有的委屈都忘了，连忙把它搂在怀里。

馒头上面沾满了许多灰尘，我小心翼翼地把馒头皮剥了下来，它就像新生婴儿在我的手里散发着圣洁之光，我使劲地咬了一口，细细地磨咀着，虽然碱味有点重，但我还是觉得它甜极了。

我依靠在墙角里，紧闭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着食物在我肚子内分解成葡萄糖，或者其它的营养成分给我带来的舒畅，直到一阵抽泣声把我惊醒。

天啦！耶娟正泪流满面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用手捂着小嘴，生怕自己大声叫出来，她唏嘘着，美丽的胸脯连绵不断地起伏。我只觉得天昏地转，心里绝望般这样说：完了，完了。

“拥军！你以后千万别这样了。”耶娟不顾一切这扑上来，用手捧着我眩晕的头：“相信我吧！我谁也不会说的。”

我终于慢慢苏醒过来，我不能自已，只觉得这天这地都突然昏黑起来，泪水再也禁不住长流，我喃喃地乞求：“耶娟，不要说……不要告诉别人！”

“嗯……”耶娟呜咽着点了点头：“以后你不要这样，好吗？我来帮你！”

“不——我能行！”

四

一个人也许会理解别人，但是他却不一定理解自己。我很多时候都怀疑自己不是人，而是一种物质，通过给生活一种逼迫和给同学们一种震撼表现出来。

虽然那一夜我再也无法睡下去，虽然那一夜哭湿了半条毛巾，但是第二天我仍然若无其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只不过早上的馒头和白开水我是没有心情了。我害怕耶娟会给同学发什么倡议，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把我的苦楚深深地埋在心里，她大概也知道我的自尊心很强吧！

整个早上我都躺在学校一隅的墙角，装着呼吸新鲜空气的样子，独自一人捂着肚子，仰望瓦蓝的天空和东边被朝阳染满金边的云彩。有位气功大师说：“集日月之精神，采万物之灵气为己所用。”这样就会少挨一点饿。我现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样，上课的时候我仍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教室，坐在耶娟的旁边，并且朝她灿烂的一笑。她也朝我笑了，不过眼圈有点红。

我打开课桌，一袋肉葱包子还在那里散发着热气，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有一个人愿无私地帮助你，相信上帝，相信缘分，相信我！耶娟。”

我的心一下子湿透了。

中午，我早早地就来到了木鱼湖，木鱼湖依然轻泛着微波，微风还是那样醉人。湖那边宝塔岭的庙里香火缭绕，大概正在做佛事吧，一种祥和的声音喃喃地、绵绵地朝湖滩飘来，伴着湖水的声音让我感觉到天籁之音的又一种和谐。

我会乞求什么呢？

……也该让我的灵魂有一点安静，只有得到安静，灵魂才归属我。

我的泪水干了，恹恹地睡在湖堤上，我又梦见了故乡：山里的雾像纱帐一样被掀开，斗折蛇行的小溪叮咚叮咚地流淌着，满头白发的婆婆正在小溪里洗猪草……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爷爷在赶着圆滚滚的水牛去田里犁田……后面长满绿油油的麦苗和蚕豆，一垄一垄的白菜和莴菜长得茁壮的，还有红萝卜也节节拔高起来，土壤上面露出一节耀眼的萝卜结……二弟穿着小布褂在野地里奔跑着，前面一轮火红的太阳升了起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太阳已经热得受不了啦。炫目的日光里耶娟正悄无声息地坐在我的身边，她嘴里嚼着一根狗尾草杆儿，紧锁着眉头，见我醒来，眉头又舒展开了：“哦！你醒来啦！你是不是每天都来这里睡午觉？这里的阳光和微风都不错嘛！”

我有点吃惊，我软绵绵地无法起身。

“拥军，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强，”耶娟突然无限伤感地说：“我求求你，让我帮助你吧！”

“不！我会挺过去的。”我轻轻地笑了笑，“你看着我站起来就足够了。”

“不！不！还是让我分担你一点痛苦吧！？”耶娟动情了，说着便突然扑在我的怀里，“我不是看着你穷，我——喜欢你！”

我震惊了，我的心一片翻江倒海。接受吗？从此以后就可以像我周围的部分同学一样，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但随即我的眼睛触到了耶娟手里拿着的一袋白白的包子，不，我突然间清醒过来，我想到自己的一无所有，想到了自己幼嫩的双肩根本无法承受这太早太沉的重负，想到了遥远家中年迈的爷爷婆婆……

我轻轻地推开了她：“耶娟，你是个好女孩，但我，我不能……我会挺过去的……”

我站起来，迈着蹒跚而又坚定的脚步朝学校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