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被一场恶梦困挠。当我的心被灰暗的风尘覆盖,感觉有点儿浑噩,有点儿疲惫,有点儿茫然,有点儿期盼,有点儿幻想,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情绪占据内心的时候,那个恶梦便如幽灵一样地来临了。
梦里,我因心情不好,走出了家门。我漫无目的闲狂着,沿着村庄西头的暗门墩子朝南走,那是明长城经过村庄时,扔下的唯一遗物。再往前,没有边墙(家乡把长城叫边墙),只有断断续续的残垣遗迹,祼露着历史的沧桑。我沿着边墙遗迹往前走,不知不觉进入了深山老林。阳光如碎银斑斑点点地从树冠的缝隙里撒下,我听到了宛转的鸟鸣,看到了美丽的花朵,还有那潺潺流淌的清泉。我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感受着自然的美好与生活的神奇。突然,我的身传来一声阴森恐怖地笑声,我转过头,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披头散发伸着绿舌的巫婆正向我走来。我拨腿就跑,但腿沉得象惯了铅,怎么也跑不动。我往那跑,巫婆都像幽灵似地,嗖地,就堵在了我的面前。
我被巫婆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扔进了一个深不见底漆黑一团的石洞里。巫婆的指甲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黑暗里泛着鬼火一样的星星寒光。洞里没有口,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巫婆铮狞着面目,肆无忌惮地用她尖利的指甲削我的头发,挖我的眼睛,割我的舌头,抓我的皮肤,剜我的灵魂,嘴里不停地咒骂我丑陋,咒骂我懒惰,说我这样的丑物活在世上简直多余,还不如早点儿给阎罗王拾鞋底去。我拼命地在巫婆的魔掌下挣扎着,满脸是血。我突然发现黑洞里有一束激光样的光束射进来,它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希望。但那射进亮光的小孔实在太小,小得容不下老鼠钻出。我试了一下,只能伸进一个指头。我使劲地用指甲挖着洞,渴望能挖大点钻出去,但血肉模糊的手整不过冰凉坚硬的石头,我绝望了,悲观透了。正束手待毙的时候,我吓醒了,满头滑落着冷汗珠子。
最早做那个恶梦时,我只有八岁。在此之前,我遭遇过人间恶魔的恐吓。那是反修防修的口号喊得山响的时候。我曾在《绕不过的坟墓》那篇散文里详细地记述过那件事。那时,我不知道反修防修的具体含义,只知道一种名叫“反修瓜”的西瓜实在太甜。作为一个饥饿的孩童,我受不了那瓜的诱惑,捡起一块汉子们啃过的瓜皮唏溜的时候,就被人间的魔鬼吞噬了。一切就发生在我啃西瓜皮的瞬间。我被村庄的汉子们开了国际玩笑,扔进了他们已经挖了几百米深的地道,而后,汉子们一路吹灭地道里的煤油灯跑了出来,我的眼前漆黑一团,找不到逃离地狱的路,头发根根直立的瞬间,我的大小便失禁了,昏厥在地道里。我的三魂七魄飘飘荡荡,离我而去。娘找来村庄里所有的神婆子给我叫魂,也没把我的魂魄叫上身。娘说我肩头的魂灯一直灭着,如同那漆黑的地道。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做恶梦,梦见那个石洞,梦见那个巫婆,梦见巫婆那手尖利的指爪。我被恶梦折磨得死去活来,常常在半夜里尖叫着惊醒,让父母睡不好觉。从此,我成了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我的胆子本来就很小,小得如同蚂蚁。经历了那一场场恶梦,我的胆子更小了。黑夜降临之后,我一个人不敢出门,去院子里撒尿,总觉得离开了父亲热乎乎的胸膛,就有一双漆黑的鬼眼在觊觎着我。小学里上课的时候,突然内急的我不敢向那位大些的同学都欺负的老师举手,总觉得上课时屙屎,会让老师嘲笑,会让学生们特别是那个漂亮的女孩嘲笑,就把屎屙在裤裆里,使整个教室奇丑无比,而我换来的是更为严重的无地自容。在去教室后面的庄稼地里,用土块和青草擦干裤子的时候,也就暗自下定了下次内急了一定举手的决心。但每临内急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我的脸上常常被比我小的女孩挖得皮肤开花,但我不敢还手,我怕那小女孩会突然变成梦里的巫婆。我不敢上树,不敢翻墙头,不敢爬梯子上房,去捉麻雀,我怕麻雀也是一种诱惑,它的身后可能还有螳螂与蛇什么的东西。我不敢掐断一只蝴蝶的翅膀,弄折一只昆虫的小腿。三十年过后,我悲哀地发现,我将这些不敢的毛病原模原样地遗传给了儿子,我所经历过的胆小事,也被儿子原样一件件地复制了出来。妻子不解,这孩子怎么比一个丫头的胆子还小。我心里清楚,但萎缩得不敢告诉她我小时候的事。儿子更不敢骑自行车儿,直到上了高中,个头长到一米八几,在我的强辞夺理下,才学会了骑自行车。但第一辆自行车只骑了十天,就让贼偷了。我看着儿子高高大大的个子,心里不是滋味。
伴随着年岁的增长,那恶梦的次数在逐渐地减少。由其初的几天一次,一月一次,慢慢地变成了后来的一年一次,几年一次。但恶梦一直伴随着到了现在,没有停绝。每次做恶梦的时候,梦境都大同小异。一次的梦境里多了一只老鼠,它在漆黑的石洞里坚牙利齿地咬着石壁,挖着它出逃的路。另一次的梦境里多了一条蟒蛇,盘在漆黑的洞里,口里吐着长长的芯子,伺机在巫婆的身后。时日以长,我竟然慢慢地适应了那梦。再也不害怕那巫婆,那老鼠,那蟒蛇了。相反,时日一长,不做那个恶梦,我竟然辗转反侧地睡不踏实。后来,等我会用文字说话的时候,就常常想那个梦,思考我怎么变成了那个样子。等我朦朦胧胧地有些感觉的时候,我知道那是自己的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我还怕魑魅魍魉、蛇鼠虎啸吗?
我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在心灵的门扉上置了重重的枷锁,把自己囚禁在了漆黑的心狱里。我觉得自己和梦里巫婆咒骂的一模一样,里里外外丑陋无比,不敢见人,不敢说话。课堂上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我怕我那卑微的样子吓着老师;见了熟人从不主动搭腔,我怕我的口里冷不丁伸出蛇芯来伤着他人。其实是我怕他们。见了陌生人总是弯着走路,像躲温神样躲得老远。我怕看陌生人的眼睛,更怕被陌生人的眼睛窥视。即使家里来了亲戚们,我也觉得陌生而又害怕,当他们伸出双手微笑着来抱我,我就吓得跑开了。有时跑不脱,被生人抱了,我就吱哇大哭。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觉得在这个人世上,只有靠在父亲的胸膛上是踏实的,只有睡在母亲的怀抱里是安全的。在我的眼里,每一幅微笑和善的面孔后面都暗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每一件毫无理由的善举后面都暗藏着杀机。我知道,在那些日子里,除了躲避,我已无路可逃;除了绝望,我已听不到外面的鸟鸣,看不到外面的花香。
这一切的苦痛都是那一双漆黑的鬼眼作祟。那是一双比地狱的鬼眼更为歹毒的眼睛。我怕那双漆黑的鬼眼。我与人世渐渐产生的远离,说不定就是那双鬼眼所致。继而,我的凡心也被种种的烦恼和物欲所捆绑,见了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刚参加工作时,单位开会学习,一抡到我发言,还未开口,头上的汗就骨碌碌地下来了。我总是怕我会出丑,会因语言的不慎而伤害了他人,更怕给别人中下恶劣的印象,瞧不起我。如果说,童年的囚禁是时代强加予我的,那么后来心灵的囚禁,就是自己把自己关进去了。心稍一闲暇,耳边就响起了几年前热播过的一首电视主题曲:“生活,是一团麻,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生活,是一条路,也有那数不尽的坑坑洼洼……”。因为心锁,我凡做一件事,总要从别人的视角出发,考虑的总是别人怎么想,让别人的想法如孙猴子的紧箍咒牢牢地套在我的心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在家里,我也总是看着家人的脸色行事,妻子的脸稍一阴郁,我就觉得自己难以成为妻子理想中的另一半,无法成为父母心中的好孩子,孩子心中的好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做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甚至开始认命,向命运低头。或许,这就是我每当在梦里遇到巫婆撒腿就跑但怎么也跑不动的原因吧。
我又做到那场恶梦了。石洞依旧,巫婆依旧,漆黑依旧,老鼠依旧,蟒蛇依旧。唯有那一束亮光在一点点地扩大。冥冥之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老鼠咯吱咯吱咬噬石壁的声音,还有老鼠对我的诅咒声,“难道你对这一束亮光无动于衷吗?我要不帮你,几十年前就溜之乎也了。”我在昏眩中渐渐清醒,我知道老鼠的后一句话有些夸大其词了。那仅仅是一个能伸进指头的孔隙,你这大的老鼠怎么能溜之乎也?但我还是感谢老鼠,它的诅咒使我看到了生还的希望。原来我的心并没有彻底死去。老鼠在不停地咬噬着石壁,开钻着小孔,扩大着亮光。蟒蛇终于等来了机会,嗖地吐出红芯,毒死了正在专心撕打我的巫婆。我挣脱了心灵的魔掌,本能地祼露着血淋淋的身子,用指骨啃噬坚硬的石头,漆黑的石洞轰然倒坍。我又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鸟儿在鸣唱,花儿在飘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蹲在溪水边洗净了脸,清澈的水面上有一张清秀帅气的脸在晃悠。我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看。但那确实是曾经丑陋过的自己。
那场梦,我做得十分地漫长。现在我才想明白了,它对我的人生预示着什么。人有营造心狱的意识,就有冲出心狱的本能。在人的海洋里,我们犹如一只游动的鱼,本来可以自在地畅游,寻觅喜欢的食物,欣赏海底美丽的景色,享受生命的美好情趣。但突然有一天,我们遇到了珊瑚礁,然后自己就不愿再动弹了,并且呐喊着说自己陷入了绝境,失去了生还的希望。这时候,人生中许多的坎坷,许多的愧疚,许多的迷惘,许多的无奈,就都向我们袭来,把我们投进了心灵的监狱。我所经过的几十年,竟是如此荒诞无稽,自己给自己营造了心狱,然后钻进去,箍上枷锁,坐以待毙。
人的一生,是一个不断制造心狱挣脱枷锁的过程。把这个过程演驿得最为精彩的是台湾的李熬,大陆的小平。人不怕身陷囹圄,就怕心灵的监狱。心狱是残害人生的第一杀手。我不知道,我的以后,还会不会自己给自己再造心狱,但我知道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有了心狱,再不怨天尤人;有了枷锁,也不悲观失望。下一次,就让自己动手,撤除心灵的监狱,挣脱心灵的枷锁,还自己一个亮丽的心灵。再也不要老鼠的相帮,再也不要蟒蛇的相助,阴险的动物毕竟有更为阴险的目的。只不过我还没被阴险的动物最终利用吧了!
(2006年1月28日作于悟易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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