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对我的渐趋陌生,使我的心绪慢慢变得孤独起来。这种孤独的感觉,是我与村庄的一段距离,一段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时空的距离,一段我对故乡日趋情浓,故乡对我日趋淡漠的距离,而且这种浓与淡的距离还在渐行渐远。我在哥哥们的屋子里已经住了七天。七天对人的一生已经不短了,对于宇宙的产生也已经不短了。《圣经》中的神会七天里做了很多事情,让空虚混沌的世界有了光,有了昼夜,有了水,有了空气,有了雷电,有了万物,有了人。可我住在村庄的七天,只生长了孤独的感觉。神能解除亚当的寂寞,却除不去我的孤独。我希望故乡对它的游子很快地熟悉起来。但我悲哀地发现,七天过去,故乡好多微笑的眼神对我还是有点陌生。我忍受不了这种陌生滋长的孤独,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风一样飘出了村庄,蹲在村庄南面那峰童年时爬上爬下的山圪瘩上,静静地看这个炊烟弥漫的村子,一群羊儿从山坡上漫下来,进了村子,黄昏就把村子笼罩进一幅桔黄的油画里了。还有一条黄狗,孤单地卧在那棵老树下,怀想它的心事。
度过了孤独的夜晚,我决定逃离村庄,让那段孤独的日子远我而去,延伸成心湖的一份宁静。但当滑进喧嚷的街巷时,你要保持那份宁静却又很难。乡村的陌生早已延伸到城市,生长成了另一道更为固执的风景。我在风景里寻找一个人,一幅我所熟悉的面孔,但我的前面是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背影,后面是一双又一双陌生的眼睛。我被陌生掩埋,也被陌生浸透。连我的肢体,我的毛发,我的内心,都觉得陌生了。看着我的手,突然觉得好笑,怎么是五指呢,怎么是这个样子呢,怎么不是两指如牛的蹄子,而像父亲那个拾粪的叉子。一幅美丽的面孔从我的前面滑来,长长的黑发飘到腰际,清澈的眸子里有一个人的影子,我静静地望了一眼,觉得那个影子很熟,好像我站在镜子面前的样子。我怎么跑进陌生人的眼睛里了。她会感光吗?会把我留的在她眼睛的相册里吗?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产生了上前亲一亲的冲动,真想吻吻那个眼睛。但这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因为她不属于我。我在她的眼睛里也不过是一张按错了快门的底片,匆匆的擦肩而过,注定了我会在她的眼睛里瞬间即逝。
一道一道的风景都在远我而去,一个一个的人也在远我而去。如果不是非要写点什么的愿望支撑着我,这一天就会变得无所事事,而且了然无趣。我的心绪常常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即使经年累月的忙碌仍然带不来丝毫的满足。有时候,我怕孤独,总渴望有一个人和我说说话,或者相向而坐,默默地注视对方的眼睛,感知心灵的独语。甚至爱往热闹处凑,去文化广场,看老人溜鸟练拳,听瞎仙唱曲儿,观闲汉们怎样下棋,看小偷怎样将手伸进陌生人的口袋。有时候,我又渴望孤独,怕孤独远我而去,享受不了那份一个人静静地喝茶吟诗的雅趣。我就这样矛盾。一个人由怕孤独到渴望孤独,其实是一种心境的抵达。怕孤独的时候,人是真正无助的,孤单的。那时的孤独是一种深渊,是一口陷阱。孤独一旦陷入深渊,落入陷阱,人的心灵的深处就会涌动井底之蛙的渴望。渴望孤独的时候,人是真正淡泊的,宁静的。那时的孤独是一种清福,一份享受。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会将一些明明暗暗的场景,远远近近的人们,和分布于我内心世界里的想法挖掘出来,一一摆在我心灵的舞台上,让她们替我笑,替我哭,替我喜,替我悲。而我,会躲在舞台的背后静静地聆听从那二胡里流淌出来的高山流水的声音。
其实,一个世俗中人,最难以抵达的就是心灵的孤岛。那里有一口山泉在经年累月地流淌,静静地穿过五颜六色的石子,七拐八弯的溪涧,花开花落的四季,任鱼儿游荡,鸟儿啁啾,就怕人的惊扰。真正宁静的孤独,就是静静流淌在心灵孤岛上的那一股清清山泉。它很近,近在寸心之底,它又很远,远在心海之涯。我加大马力,不停地飘荡在心海之上,向心灵的孤岛进发,但现实的海浪总是很大,世俗的海风总是很猛,还有那些凶猛的鳄鱼,可怜的小虾,流血的海豚,在我的心海上横冲直撞,互相残杀,尔虞我诈,让我疲惫不堪的身心无法抵达。暴雨过后,太阳染红了海水,海上出现了片刻的宁静,心灵的孤岛就在眼前,等我游过去,眼前的景色却成了短暂的幻景和迷人的海市蜃楼。我只能夜泊在通往孤岛的漫长过程之中。在这个过程中,我无法预料我所面临的是暴风骤雨还是和风细雨,更无法找到我所想望的那种生活的惊心动魄之处,因为眼前的世界水天一色,混沌一片,看起来像一瓶深蓝色的墨水,理不清头绪。孤独的复杂之处正在这里,并且,随着岁月的流失,这种复杂的特征愈发在时间的隧道里凸显。我几乎成了盘旋在大海上空的一只孤单的鸟,怎么飞不到心灵和孤岛。
我渴望在我心灵的孤岛上建一个屋子,只留一扇小小的向南的门和窗子。这个门只能让我的灵魂进出,这个窗子只能让淡淡的月光洒落滑进。我准备在这间小屋里,与瘦月偷情,把自己心灵的世界在纸面上扩张到无限深远。事实上,我无法做到这一点,我越是逃避现实的喧嚣,这个浮燥的世界越是霸道地侵占着我心灵的空闲。很长时间里,我不敢正视心灵的眼睛,我无法实现许给心灵的诺言。那个屋子也只是停留在脑海的一个念头和一张空白的图纸。只有如水的月光每夜兴奋而来扫兴而归,洒落不到小屋的书案。世事的忙碌与心灵的疲惫,使灰尘爬满了书柜里的所有的名字。一段时间,我经常跑在乡下,看望生活贫穷的农人。一段时间, 脑袋又被酒精浸泡,卡在酒瓶颈儿里不可自拨。住在书斋里的人因着我的忙碌与无聊,也一个个生锈和迟钝了。我无能为力,也毫无办法。我为此而羞涩,为此而紧张不安。
在脑袋一片苍白的时候,我只能转动书桌上的地球仪,让它加快旋转的速度,缩短通往心灵孤岛的时空与距离。我望着这个圆圆世界上的那些迷一样的陆地,搞不懂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合拢,又会在什么时候继续分化。并在暗地里期待着在让它的世界发生一些离奇有趣的事情。但这个圆圆的东西与真实的家伙已经大相径庭。事情的真相总是被一些叫政治的东西借故做出的举动遮盖起来。我所观察到的事情大多都被文字渲染得失去了原形,我所观察到的表情也不是真正的表情。尽管如此,还有好多真正的细节无法进入我的视线。就像这圆圆的家伙上,再高的山脉也只是一个点,再宽再长的河流也只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它没有生命的容身之地,那怕是一棵草,一只虫子,也无法在它的上面驻足。地球上的一切生机都被线条和色块弄得苍白无味。这就是我在另一段时间里荒芜了的心灵的孤岛。
驻在这样的孤岛上,人的心会扭曲而变形,贫瘠而荒凉。多年以后,当我止不住想说出点什么故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理屈词穷起来。我所讲出的故事没有一点新意和神采可言。我开始逃离孤岛,混迹于世俗的街头。才发现有时候现实的故事远比躲在书屋里的故事精彩而纷呈。在夜色朦胧的步行一条街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孩子勾着她的男友的腰神态亲昵地走着。在这一个瞬间里,以前的记忆突然在脑际浮现,而后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美好的渴念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个女孩子与我双目而视时的被夜色浸染了的惊恐久久地停留进记忆。我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微笑着与她打了招呼,我知道这个微笑过后,一切就都变得平淡而陌生了。晚上,我梦到一场沙尘暴过后,有两个luo体的男女扭曲在寸草不生的荒漠上,而后赤luo裸地共啃一只苹果。其中那个男子好象是我又好象不是我,面孔是那样的模糊不清。这样的梦境使我想起了《圣经》中偷吃苹果的亚当和夏娃,那条不扭曲一起就无法脱胎换骨的蛇。梦境过后不长日子,我发现自己关门独居的时候不再感到孤单寂寞了,不再感觉沉重不安了,心绪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我开始想起许多童年的往事和生活中的一幕幕场景。当心灵的孤岛上生长出灵魂的悸动和轻松的感觉后,我的思想一下子比年龄老了许多。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场景,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流,那些深不可测有想法,都能被我轻松自如地打捞上来,安排在虚幻的舞台上有序舞蹈。但这样的日子总是很短,真正孤单的滋味总是很长,黑夜一降临,清醒的脑海就又被大片片的的夜色模糊了。我只能昏昏而睡,等待天明。
冬去了春来。我会等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走上街头,去找你们中的某一个人。我想,只要我们遇上,就会发现你们中的美好之处。我想,只要我们相对而视,眼神里充满的肯定不再是陌生,而是无法言喻的熟悉与友好感觉。因为我们会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另一个自己,复苏所有美好的记忆,让人生的隆重仪式在心灵的孤岛揭幕,而后美丽每一份心情,感动每一段人生。
只是,我不知道这份宁静的孤独,在我的心底会停留多久,更不知道我在这样的氛围里能走多远,走到那里去。
(2006年1月24日作于悟易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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