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布告的前面,早已围满了人。这些从全国各地赶来京城赴考的人,寒窗苦读十几载,都希望在这次考试中拔得头筹。现在,他们都睁大眼睛,生怕漏了自己的名字和考场,一时,现场一片混乱,我看得眼花缭乱。从上往下,终于在福建考区寻找到我的名字。
诗明珠。东城长风书塾。
好熟悉的名字,原来却是苏老夫子经常提起的那个。听说当朝宰相就是这里毕业的,这里的老夫子个个严格,手里拿着尺条,学生背诵不出少则罚站,重重用尺条打手掌,教出来的学生在教育界颇有名气,深得朝廷和家长的欢迎。
这时,布告周围站了好些人,这京城人虽见过世面,对我们这些外地人,指指点点,像得了一件艺术品,各抒已见。
“哎呀!你瞧那个公子,一表人材,这次一定中状元!”
“哪个,哪个?”
“就是那个!”
“嗯,不错,不错,有富贵相!”
夫子说,身正不怕影歪,随他们说去。跟随考官往东城长风书塾的时候,却是一件事让我想不明白。京城女子怎么如此大方,抛头露脸不说,还在那里嘻嘻哈哈打闹。老夫子经常就瞪着眼,对苏雪说:“一个女孩子抛头露脸,成何体统!”
“明珠哥哥……”
苏雪这个时候,很委屈地看着我,可我哪里敢出言半句。苏老夫子是全镇有名的夫子,并且还是长风书塾毕业的,待人接物,一向严格要求学生和女儿。
长风书塾气派,果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正门的两对大狮子,威严而有气势,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待我熟悉了考场,出了长风书塾,远远地看见一个牵白马的少年。他戴着破旧的帽子,穿一套白色丝绸衣服,一双黑色的长靴,腰中系着长剑,这却是我无数次在梦中遇见的情景。
于是我一路跟随,忘记了回家的路。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在穿过一条胡同时,我竟然把他弄丢了,令人奇怪,连那匹马眨眼都不见了。
我东张西望,在二条胡同寻找白衣少年。突然,“嗖”的声音从天而降,一把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你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如此轻功,像一位仙女,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紧张地,忘记了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结结巴巴的样子令他神情凝重。
“说。”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迟疑地瞧了他一眼。他看上去约十七八岁,面目清秀,一副娃娃脸。“那一匹马我很喜欢。”
“哼,我看你也不像是坏人,一定是书生!”
“对,我是来中央赴考的。”
“中央?”
“就是京城的意思。我看你也是从地方上来的人吧。”
他不再理我,收了他的宝剑,径自往东南的胡同走去。待我完全清醒过来,早已不见白衣少年的人影。
(六)
一只凶恶而高大的狗从胡同窜出来的时候,我吓得屁股尿流,心想,这下肯定完了。
那个时候,因为慌乱,我早忘记了苏雪告诉我的办法——迅速蹲在地上,装着捡石头的样子,这样狗就会停住脚步。那一定是一条疯狗,一边“汪汪”地叫,一边在我的身后没有放慢任何速度。在疯狗离我差不多两米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只见白光在我的眼前一闪,身后传来“嘭”的一声。
我惊魂不定地转过身,那条巨大的狗横躺在胡同的中央,身上的血不断地涌出。我想,它大概去了阎王殿报到时,也不明白快要到手的猎物没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看见了刚才的白衣少年,正擦拭着宝剑上的血迹。
“多谢公子急时相救!”
“呵呵,你刚才的样子很难看。”
“我的样子很难看?”我重复了一遍,觉得他是多么地令人不可思议,谁会遇上了死,还镇静自如?
“当然。”他回答得干净利索,待我稳定了心跳,便约他一起去新月客栈,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诗公子果然好文采,在下佩服佩服!”
“不敢当,却是苏老夫子对我管教得方,当然也少不了苏雪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苏雪?”
“对,长得像段公子这般模样,一个十分可爱的小女孩。”
之后,我们越聊越开心,不知不觉,竟然喝了五壶酒。
“家里什么东西?”在他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良久,问我。
我也不懂什么是家,家的定义是什么。不过,我想起了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想起了那个江南小镇的爹娘。
“家是漂泊的起点。”我回答,然后也抿了一小口酒。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举起酒壶一饮而尽,像一个剑客,打败对手之后,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无法想象段诗怡描述的那样,骑着一匹快马,在大草原驰骋,明白就在前方,一望无际的,却是柔和的月光,而微风吹着白衣,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这个时候,一个女子吹着笛子,悠扬而动听,我听得如醉如痴,忘记了后天就是新科考试的日子,眼前的展现的一幅画却是: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七)
六月初七,京城的太阳,突然从乌云里逃出来。我手中的折扇根本无济于事,在去东城长风书塾的路上,一件衬衫早已湿透,而走在我前面的三人,在那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这次,我中状元,寒期中榜眼,林兄中探花。”
“不对,不对,寒期比我背得熟,应该是寒期中状元,我中榜眼,林兄中探花。”刚才说话的瘦个子想了想,摇头说。
“你怎么排来排去,都是我的后面?”那个叫林兄的人愤愤不平地对他说。
“要不榜眼给你,我当皇帝去。”
这时,那个叫寒期的人吓了一跳,忙捂着瘦个子的嘴,瞪着他,一副责怪的样子;林兄则比了一个刀架在脖子上,“咔嚓”的动作。
不到半个时辰,长风书塾便到了。方圆几里,一片寂静。那些平时卖膏药的,卖老鼠药的,算命的,连附近的青楼,在这考试时间都被朝廷命令停止营业,给我们营造良好的考试环境。长风书塾外的墙上,张贴着一张白纸,中间写着“作弊通告”。
进了长风书塾,考官验证了我的身份,然后把我带到一个偌大的教室,并且将在这里度过二天一夜。教室被屏风隔开,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贴着考场规定,不得喧哗,不得走动,不得有暗示性的动作,违者,一律按作弊论处。
整个过程相当安静,只能听到研墨和主考官走动的声音。不过,坐在我隔壁的一个考生,想必是昨天晚上受了风凉,这个时候,开始拼命地咳嗽。
一个像孔老夫子模样的考官,这时,从我的前面走过,然后听到他严肃地对旁边的考生说:“不准咳嗽!”
警告之后,我听见他的咳嗽倒没有了。不过,我听见他的喉咙似乎在上下滑动,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在发情的时候,看见一头年轻的母牛,却发现被一根绳子拴在树上。
“嘭”的声音传来,我看见屏风上沾满了鲜血,不一会儿,惊来的考官。
“士卫听令,此考生已不能作答,迅将其抬出现场,避免影响他人。”
“领命!”
那个考生不从,呼叫着,现场有点儿混乱。这时,坐在我后面的一位考生,绕过屏风,偷看我的试卷,当场被主考官看见,考官愤怒地收了他的试卷。
“我,我没有偷看,我只是好奇!”
“还敢狡辩!”说完,主考官当场撕掉他的试卷,愤怒地背着双手,摇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考试在第二天的黄昏结束,我头昏脑胀走出长风书塾,整个人虚脱,仿佛刚从地狱走出来。而一轮夕阳,渐渐地沉下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八)
回到新月客栈,段诗怡却前来向我告别。我突然莫名地感到失落。这近一个星期的日子,我和他倒成了一人无话不谈的朋友,两个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得走了。”段诗怡喝了一口酒,然后向我作揖。
“不能不走?”
他没有回答,也不看着我。
“诗兄,你看那边。”
“哪边?”
“那边。”段诗怡手指窗外说。
几个小孩牵着一只美丽的风筝,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从小什么都没有玩过,除了在华山练剑,还是练剑。我的师父说了,杀死我的爹的人,是一个江湖大盗,叫‘快一刀’,因此我必须练好功夫,最近听说他在京城一带活动,所以我就赶过来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
气氛陷入了沉默,我们只好拼命地喝酒,但是,酒真的能解愁吗?我也不知道,这次的考试,我又一次考咂了,也许,每个人都要上路,背着不同的包袱,然后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那一夜,却是我一生喝得最多的酒,直到天昏地暗,不醒人事。而第二天醒来时,桌子上留下一封信,却是段诗怡的。
我拆开,却是柳永的《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生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不明白,直到我认真地回想从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细节,才一惊,然后脸顿时红了起来,怪不得昨晚摸他的胸脯感觉竟然不一样。
“一书一剑一浪子,浪迹天涯……”
待到皇榜揭晓,我开始收拾行李,向陈世伯道别。那个叫寒期的人果然中了状元,听说坐了八台大轿回乡,并与其母相认。(民间故事有“寒期会”之说)而我一路上痛苦极了,觉得对不起爹娘、老夫子,以及喊“明珠哥哥”的苏雪。后来,在整理行李时,看到苏老夫子让苏雪转交给我的纸条,顿时感悟,然后释怀。
“行楷同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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