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小孩子到户外撒尿要带上根木棍，边尿边敲打，否则就会冻住。这个广为流传的笑话说的就是关东。

在外人眼中，这曾是一块未开化的土地——苍凉、荒旷而又神秘。能够留于史册的，或许只有阿骨打、努尔哈赤、张氏父子、九·一八、满洲国、辽沈战役，还有北大荒。一代代关东人在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之间生息、繁衍，构筑着关东文明，也演绎着一个个豪迈、悲怆的故事……

故乡是小山城，方圆不足二十里，人口也只有七八万，青山环抱，绿水萦绕。然而，就在这安宁、闭塞的小城，却隐藏一位传奇式的豪侠人物——齐老爷子。

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父亲在印刷厂工作，我们家就住在单位的家属区。邻居中有一位齐老爷子，退休后被厂里请回去打更。开始，他并没有引起我多少注意——很普通的老头，高高瘦瘦的，身子骨硬朗，精神也矍铄。受那股全国性的武术浪潮影响，我们十几个小伙伴放学后就常跑到护城河边练武——压腿、扎马、打沙袋。齐老爷子每晚上班都要从护城壕上走过，看到我们瞎扑腾的样子，他总是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有一段时间，印刷厂的工作特别忙，工人们加班到深夜。由于厂里年轻女工较多，因此，招来许多地痞，聚在厂门外，喝得醉熏熏的，骂些不堪入耳的话。吓得女工下班后，只有在男工的集体护送下才敢回家。地痞的气焰越来越嚣张，终于激起男工们的愤怒。大家偷偷备下家伙，决心给他们以教训。

就在大家准备动手的那夜，齐老爷子忽然溜达到车间里，大着嗓门说：“别以为你们要干什么俺不知道！这事还轮不到你们出面，都安心干活吧！过了今个儿，他们就再也不敢来捣乱了。”

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望着他，都觉得老爷子的神情有些异样。这时，外面的喊骂声又响起来，齐老爷子双目寒光闪现，仿佛变个人似的，一转身就冲了出去。大伙抄起家伙跟着往外涌。大家来到外面却不见齐老爷子的踪影，两米多高的木板大门紧闭着，门外竟也是一片沉寂。等找来钥匙，打开厂门一看，大家都惊呆了——昏黄的路灯下，齐老爷子正笑呵呵地拍打身上的灰尘，在他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地痞，有的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有的则干脆昏死过去。大家这才明白，齐老爷子原是位隐居红尘的豪侠！事后从医院传来消息，那群人中一个断了腿骨，两个伤了胳膊，三个折了肋骨……最轻的一个也是肩膀脱臼。

小城本就不大，张家两口子闹离婚用不了几天大半个县城的人都会知道。齐老爷子这一出手，立刻使他成为焦点。县体委请他去做武术队的教练；公安局请他去做顾问；广播电台的记者找他做采访；来拜师学艺的更是络绎不绝。尤其是我们这群邻里邻居的孩子，整天堵在他家门口嚷着要学功夫。可偏偏在这时，齐老爷子却神秘地消失了。

两个月后，父亲领着我去县城30公里外的大孤山镇走亲戚。那位亲戚是个豪爽的人，就住在大孤山下。吃晚饭时，他说和父亲两个人喝酒没意思，要去邀几位邻居同饮。等邻居们进来时，我喜出望外——其中一位正是齐老爷子！原来他躲到这里享清净来了！

“齐爷爷教我们功夫吧！我们都等不急了！”我一下子扑到他跟前。齐老爷子笑呵呵地拍了拍我的头，说：“小鬼头，要学功夫去武术队啊，俺会啥子功夫。”

我悻悻地退到一边，观察着他的举动——越看越象位武林高手。暗想，等我抓到你练功夫的把柄后，看你教不教！大人们坐在炕上边喝酒边唠嗑。我早早吃过饭，躲到房间的一角留心着他。别看齐老爷子年近古稀，喝起酒来丝毫不亚于年轻人，有大侠风范！

时值仲夏，靠炕的窗子敞开着，不时有凉风吹进。窗外的大孤山，山高林密，据说常有野兽出没。夜幕渐渐降临，人们的酒兴也越来越浓。突然，院子里的鸡群炸了锅，又叫又跳！

“不好！准是那只狐狸又来偷鸡了！”亲戚叨咕着急忙下地，大家也纷纷跟着去外面撵狐狸。只有齐老爷子和我没有动。众人跑到院子里吆喝一通，等鸡群渐渐安静下来，才回屋。一进门，大伙都愣了——齐老爷子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拎着只肥大的花狐狸！花狐狸在老人手中乖乖的动也不敢动。

“就是它！这家伙都祸害俺们一个礼拜了！”

“老爷子，你咋把它逮住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齐老爷子朝我瞥了一眼，喝干杯中酒，笑呵呵地说：“这家伙狡猾着哩！一看你们去外面抓，它就从窗户跳进来，这下，被俺逮个正着！”

其实，整个事情的经过我看得一清二楚——大伙往外跑时，我就见齐老爷子身形闪动，象猫一样从窗户跃出去，眨眼功夫，就拎着狐狸又从窗户飞了进来，那时大家还没跑到院子里。他刚坐下便发现角落里的我，急忙向我轻嘘一声，示意不要声张。

大伙信以为真，商量着要把狐狸杀了，卖到供销社去换酒喝。那花狐狸似乎懂人言，顿时吓得瑟瑟发抖。齐老爷子止住众人，拍着花狐狸的脑袋说：“小畜牲，这山上也不缺吃的，你干吗要来祸害人？看来，真得给你点教训啦！”说着，他在狐狸脑袋上弹了几个“暴栗”。花狐狸疼得呜呜直叫，眼泪汪汪的，似有求饶之意。齐老爷子松开抓住它的手，说：“小畜牲，这次且饶你，以后不许再来祸害人。”

花狐狸趴在炕上呜呜地叫了两声，突然立直身子，伸出两只前爪似作揖状，抖了几下，而后，转身跳出窗子跑了。大家看得啧啧称奇。齐老爷子这才对大家说：“狐狸是个灵物，刚才那母狐狸怀了崽子，所以才跑来偷鸡吃。它受到教训，不敢来了。”

按迷信的说法，狐狸有迷人的本事，如果不是作恶太多，人们也忌讳将之置于死地。听齐老爷子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应该放生，遂又上炕接着喝酒……

半年后，就在人们将齐老爷子逐渐淡忘的时候，他又悄然回到家属区，整日躲在家里种花养鸟，乐得逍遥自在。但我们这群小伙伴却没把他忘记，围在他家央求着拜师学艺。他终于经不住软磨硬泡，答应教我们功夫，大伙乐得跟过年似的。正式习武那天，齐老爷子把我们召集到护城河边的树林里，说：

“练武是苦差事！你们别指望着能成为电影里的武林高手，江湖大侠。过去练武是为防身；现在社会安定了，练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强身健体！”

或许，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教我们时并不严厉。尽管如此，正规的武术训练，还是让我们感到单调和疲惫——一个弹腿的动作要反复踢上几个月，“四平马”一扎就是半个多小时。两年下来，我们只练了基本功。伙伴中有耐不住性子的，就偷偷跑到县武术队学习套路和器械去了，最后，齐老爷子身边只剩下我们师兄弟三个。对此，他并不在意，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话——“越是花哨的东西就越是没用。真正的中国武术最朴实，也最直接。”

这话，当时我们并不理解，每每看到县武术队的小伙伴在我们面前炫耀大洪拳、形意拳、八极拳、棍术、剑术、刀术时，仍让我们羡慕不已。我们三人也常央求齐老爷子表演一下真正的中国武术，可他总是笑呵呵地说：“你们还不到接触它的时候。”

同齐老爷子习武七年，我只学了一套最普通的少林太祖长拳。后来，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我也离乡到外地读书。在那里，我又随一位特种兵专业的师父学习散手和一套八卦掌。与齐老爷子的联系日渐少了，直到大一那年寒假，我才有机会回乡去探望他。

一别数载，齐老爷子更老了，但精气神依然十足。见到我，老人很高兴，不停地唠叨：　“长大了！出息了！好小子！”

晚上，我陪老爷子在他家里喝酒。老人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许多往事。这也让我对老人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老人的家乡是吉林省九台市沐石河镇。他和我的祖上竟然还有些亲戚。十七岁那年，齐老爷子到日本人开的营城煤矿做矿工。当时，日本人对中国劳工十分苛刻，打骂不说，还肆意剥夺劳工钱财。齐老爷子的工头更是贪婪，每到发薪时，他便将中国矿工分成组，排上号，轮流请他吃喝。

等到齐老爷子请客时，他特意买了许多好酒好肉，又对日本工头大加恭维。日本工头看惯了中国人奴颜婢膝的样子也不以为意，心里头高兴，直喝得醉眼昏花。齐老爷子见时机到了，摸出事先藏好的尖刀，一刀刺进日本工头的心脏。而后，他翻出日本工头身上的财物，一口气逃出关东，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

等他展转到四川时，已是身无分文。一日，竟病倒在峨眉山脚下。一位好心的老者将其救下，带回家里。那老者不是别人，就是峨眉派的二师兄。齐老爷子将养好身体后，老者见他筋骨强壮，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为人又刚正，便收为关门弟子，悉数传授一身绝技。经过几年的潜心苦练，齐老爷子终于学得真传！

那时，抗日战争已进入到最后阶段。老者命其下山，参军报效国家。齐老爷子投身国军，由于作战勇猛，又身怀绝技，很快便得到国民党一高级将领的赏识，提升他做自己的贴身警卫。1949年，国民党溃退到台湾。齐老爷子本来也应该随那位将领一同撤退，但他感到故土难离，于是，逃离部队，回到关东老家。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才定居到我的家乡，从此隐姓埋名过起普通人的日子。

听完老人的叙述，我心中感慨万千。老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记录了中国大半个世纪的风雨沧桑。而他最后能看破红尘，安心过平淡的生活，这份豁达的心境，实在令人敬佩不已！

酒至酣处，齐老爷子要看我武功进展如何，于是，我们来到外面。当初，齐老爷子教授的少林太祖长拳，我因嫌其过于简单已荒废多年，只好练了一套后学的八卦掌。齐老爷子看得不住摇头。

院子里矗着一个沙子堆，已经冻得如钢铁般坚硬。待我练完后，齐老爷子脱去棉袄，裸露出右臂，来到沙子堆前，说：“你过来看看。”

只见他略一运气，“嘿”的一声轻喝，大半条胳膊“哧”的一下子没入到沙子堆中！——这才时真正的中国武术！

我惊叹之余，耳边又回响起齐老爷子当年常说的一句话——

“越是花哨的东西就越是没用。真正的中国武术最朴实，也最直接。”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5-26　14:47:2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