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祝英台笑说：‘那并不影响，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需要改变生活的现状。其实我也一样不喜欢我以前的生活，而我的改变，比你要投入更多的精力，也比你拥有更渺茫的机会。’梁山伯一笑，说：‘是吗？你想作什么？’祝英台说：‘我希望找到真正爱的人，一生相随，我们平等，自由，远离这重重的束缚，我们快乐，在一起就是快乐。’梁山伯说：‘那似乎太难，因为别人不会这么想。’祝英台问：‘梁兄，你呢，你会平等的对待自己的妻子吗？给她自由，永远爱她。’梁山伯说：‘当然，就算是为了责任也理应如此，我的父亲就爱我的母亲，事实上因为贫穷所以他们不得不互相爱护，才能度过困难的时期，也才能凑出钱来，让我上学。’祝英台看着梁山伯，说：‘梁兄，你看这流水，它似乎根本没有在乎我们在说话。它听了吗？’梁山伯说：‘我们在听不就是了吗？’祝英台笑说：‘是啊，我们都在听，我喜欢听你说话，你说你的乡亲们并不纯朴。’梁山伯说：‘和你的朋友一样，他们有着普通人的本性，有的纯朴，有的奸诈，只不过因为他们手中所能控制的东西实在太少，所以他们不能用比闲言闲语更加猛烈而明显的方式表达，他们所能作的，最多也就是背后说几句闲言闲语，而在人前，却又生怕别人知道。我记得我有一个舅母，她经常说人的闲话，她对每个人都说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以至于到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她每次说完之后，人家就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祝英台问：‘有快乐的事情吗？’梁山伯说：‘其实，如果我不是那么敏感，应该只能感受到平时快乐的事情。春天满山的野花，夏天开始山上到处是野果，秋天就更多了，到了冬天，雪掩盖了一切，因而更加美丽；而每个夜晚，天气晴朗的时候，母亲和她的朋友就会聚在院子里纳鞋底，我们就在一边玩耍，下雨的时候，天冷的时候，她们聚在油灯下，一样的纳着鞋底，她们说着一些琐事，我喜欢听那些琐事，简单，却又让人回味，那比之母亲在我儿时枕边轻声吟唱的歌曲更加美妙的旋律，始终是我的迷恋。我喜欢坐在旁边，听着她们讲话，然后进入梦乡；而每到过节的时候，我们就得到了彻底的解脱，你看到的都是花团锦簇的场面，那大红的画，大红的绸，那丰盛的晚餐，和那四处飘扬的欢笑，甚至在梦里都能久久萦绕在我的耳边，那是人间最大的享受，因为那是真正的快乐，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感觉到互相之间的帮助，感觉到相互之间的体谅，感觉到温暖，感觉到甜蜜。我最喜欢的就是过节。’”

“祝英台点头说：‘也许我们的说的纯朴就是来源于此。’梁山伯说：‘生活总不如一句话那么简单，一个人的思想和他一生的举动也并不是一个道理那么明澈，也许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幸福的地方，因为我快乐的时间总是比愤恨和忧伤的时间多。你呢，祝兄，你的生活一定很闲适，和琴做伴，那是优雅的事情。’祝英台说：‘那更是一件无奈的事情，我从来就没有朋友，父亲不让我见人，……他，他总是要我学习，学习各种……学习六艺经传，在父亲看来，那才是一个人的灵魂所在，他的品味，人格，尊严甚至地位，都来源于此。’梁山伯说：‘果真不让你结交任何朋友？’祝英台说：‘父亲是一个商人，商人害怕商人，讨厌穷人，但是喜欢官员，喜欢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家子弟，他让我认识太守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同窗，马文才。’梁山伯说：‘那你认识他了吗？’祝英台说：‘我倒是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梁山伯说：‘他一定也认识你，只是你不知道。’祝英台笑说：‘我只喜欢听你，听我，不喜欢听所有别的事情。’梁山伯笑说：‘你，我，我们都活在这书院里，怎么能和外面毫不相干呢？’祝英台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怎么能忘记生活在现实中呢，怎么能和现实的束缚毫不相干呢！’”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能避免彼此的接触，尽管祝英台除了见见梁山伯之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她住在先生家里，和外人打交道的时间少的多，但仍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因为激情昂扬的学生们，最喜欢的就是聚在一起谈论时事，商谈他们的理想，以抒发他们在经书传记中得来的种种理想，以及由于突发灵感而带来的种种如同流水一样清澈的抱负。”

“梁山伯有时积极的参与他们的讨论，有时却安静的站在一边，他深知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谈论那风云变幻的局势，他和那些有着身家背景的人不一样，他们不但有激情，还有实力，有着梁山伯没有的财富和权力。梁山伯记得那时有一个叫连新的同窗，他和自己一样孤独，每次都看着听水亭外的花草，显得那么寂静。而李耘，无疑是那群人中最激进最冲动的一个。”

“他指着外面广袤的天空，慷慨的说：‘这就是我们的山河，它广阔，美丽，但是并不平静，它受到北方铁骑的骚扰，它承受着屈辱和悲哀，而我们，将不再让悲哀延续，我讨厌那些迂腐的文人，他们不懂得怎么去保护，而只在乎自己制造的种种束缚的规矩，可是谁来抵挡敌人肆虐而疯狂的入侵，谁来保护那完美戒律的实现。所以，我们应当学习剑术，学习兵法，我建议，我们从今天开始，不但要挑灯夜读，还要闻鸡起舞。’”

“听的人都看着他，他转身来，说：‘小时候，我问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有军人，父亲告诉我，因为北方正在遭受敌人的屠戮，因为我们有敌人。可是军人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他又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作为支撑，所以，也需要文人，他们能够运用大自然和人类伟大的力量，将这片土地和上面的人民变得伟大，繁荣和富强。这正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

“忽然祝英台的声音传来，她说：‘你想一个人作多少人的事情，你知道你话里最失败的地方是什么吗？是空想，是你根本没去过北方，我们的屠戮和悲哀，不在于我们不够强大，事实上我们已经够强大，我们比他们更加富有，更加聪明，而他们南侵的计划一直没有成功。我们的失败，在于我们的仁慈，在于敌人残暴，在于我们希望和敌人成为朋友，在于敌人把我们当作敌人。所以，真正需要教化的是我们，或者是敌人，与之比来，我更愿意教化敌人，我们需要的不是战争的胜利和敌人的死亡，而是天下的太平。你知道你的一个雄韬伟略，会葬送多少人无辜的性命吗？难道在你的眼里，你的生命就比他们更珍贵，难道你认为你的幸福和心愿，就真正代表了别人的幸福？’”

“所有的人都看着祝英台，梁山伯也站起身来，李耘激动的说：‘你那是懦弱的托词，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华夏的诞生就来源于炎黄之间的战争，来源于共工的灭亡，历朝历代，无不是在战争后得到发展，连孟子都说，外无敌国外患，内无法家弼士，国恒亡。’祝英台不屑的说：‘你那是无知的偏见，或是痴迷于权力者的托词，千里堆白骨，多少哭泣的声音你置之不理，多少催人泪下的故事你置若罔闻；你也知道，每次的发展来源于战争之后，那么我告诉你，来于离开战争后百姓的欢喜，来于远离战争后生民的积极，来于太平和稳定。如果你非要执着于战争给这世界带来的功绩，那最多只是成就了几个武将的功名利禄。我不否认战争，不否认它消除邪恶力量的事实，但是那最多只是众多选择中迫不得已的一个，而且它应该更加简单，只需要你投笔从戎，而不是慷慨陈词，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可是你的剑术呢，你的兵书呢？你知道北方有多少将领吗？你知道他们的性格，知道他们的优势和弱点吗？你知道他们的想法，熟悉他们的计划吗？甚至你知道你的敌人是谁，你身边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力量吗？你根本不知道，这说明你在乎不是国家的胜败，而是你的功名，你的前程。’”

“李耘恨恨的说：‘那是对我的侮辱！我要和你比剑！’梁山伯一呆，他知道祝英台的身子薄弱，也知道剑对人身体的伤害，他起身来，只听祝英台说：‘好，我和你比剑！’”

“水在亭子外缓缓的流着，祝英台翩然来到亭子外面，连新轻声说：‘祝英台的身子那么单薄，他……’梁山伯忽然说：‘我去和他比试。’他走出亭子外，抢过祝英台手上的剑，说：‘李耘，我和你比剑！’李耘哈哈笑说：‘你们两个一起上我都不怕，我将面对的是千军万马，怎么会在乎你们两个人！’祝英台夺过长剑，说：‘你以为我连比剑的勇气都没有吗？剑术不是那么简单。’她轻轻抽出长剑，说：‘你出手吧！’”

“李耘一剑刺来，祝英台手上一挥，挡了开来，李耘横七竖八的砍了起来，每一式都是那么凶狠，祝英台那么从容的应付，梁山伯在一边看得都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忽然祝英台一出手，李耘啊的一声，手上长剑掉到地上，鲜血从手上流了出来，他大叫起来，祝英台站在风里，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子。梁山伯急忙上前说：‘你的剑法。’祝英台说：‘我家里有很多护院的人，他们身份低贱不会大放厥词，但是他们懂得武术，武术需要技巧，那是对前人和自己辛苦训练的总结，而不是轻松的感慨。’”

“李耘狼狈的离开，从那以后，那流水匆匆旁的亭子里再也没有传来慷慨激昂的声音，而祝英台也成了大家都认识的人。梁山伯渐渐觉得自己和祝英台的距离疏远开来，祝英台是美丽的修长的树，而他只是一根杂草。在梁山伯心里，其实已经渐渐远离了祝英台，他选择了连新，连新经历的世界是残酷的，他没见过自己亲身的母亲，但是他却有许多母亲，有的甚至只是比自己大几岁。他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却是个失败的人。连新从小生活在可怜之中，他选择了相信佛法，他宁可寄希望于那伟大的力量，那让人得到永生，改变命运，至少能够改变人对命运看法的力量。”

“连新喜欢拉着胡琴，那苍凉的声音让人泪下，他们看着山下匆匆的流水，连新只言片语的告诉他他的看法，他的悲观，他的逃避，和他在天国里的母亲。梁山伯觉得世上有许多人比他更加不幸，他喜欢安慰别人，这是穷人们最喜欢作的事情，因为他们很难感到自己比别人快乐。”

“而祝英台，这时候已经成了大家最喜欢的人，他们欣赏她文雅的举止，好像君子理应遵守的规则，喜欢她穿的大袖飘飘的衣服，因而成了书院的一种风气，他们跟着祝英台在很早的时候起床看书，在山上幽静的地方练剑，在水边弹琴，祝英台忽然感到身边多了许多人，却少了梁山伯。”

“那天梁山伯一个人在水边发呆，祝英台来到他身边，问：‘为什么不理我？’梁山伯转头说：‘没有。’祝英台一笑，说：‘时间过得真快。’梁山伯叹说：‘又半年，又是半年了。’祝英台问：‘你想过老去吗？’梁山伯摇头说：‘没有，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不过我想我会准备好的。那时，所有的雄心壮志都没有了。’祝英台叹说：‘你喜欢雄心壮志？’梁山伯点头说：‘是的，我喜欢。’”

“祝英台说：‘每个人都有，只不过有的人一生都不能实现，到你觉得应该放弃的时候，就应当已经老去了，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你不得不承认。’梁山伯说：‘是啊，在现实面前，总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祝英台轻轻的笑着，她不再说话，那天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他们都在想着心里的事情，直到黄昏的时候，梁山伯才从思绪的烦乱中挣扎出来，他回身一看，祝英台已经离开了，只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回到房间，初九在那里打扫房间，他说：‘这房间很小，不用打扫了。’初九说：‘一会就好了。’梁山伯问：‘你想过读书吗？’初九摇头说：‘没有。’梁山伯问：‘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初九说：‘读书。’梁山伯说：‘那为什么？’初九放下手上的掸子，说：‘没人供我读书。’梁山伯说：‘以后你不要打扫了，你可以在这里学习。我教你认字。’初九问：‘为什么？’梁山伯说：‘没有为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学习。’”

“初九继续打扫着，说：‘那是我以前的愿望，唯一的愿望，我现在已经不想读书了，我没有任何愿望，甚至都没有梦了，因为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梁山伯一呆，说：‘你才十五岁！’初九说：‘这是我仅仅知道的，公子，可能十五年后，我已经化成了灰，已经不在这个人间，我看到过太多这样的人，就在路边，他们的尸体甚至无人过问，我想他们生前也许还有愿望，所以与其有着不可实现的愿望，还不如彻底的忘记，省得那激动的心情，影响正常的生活，省得让我开始讨厌现实中无聊的生活和繁重的事务。’梁山伯说：‘你不像是一个无知的人。’初九说：‘我看过公子的书，觉得那都是好话，骗人的好话，他们太过荒唐，而居然有人会相信。’”

“梁山伯彻底的感到自己的失败，他觉得自己不但不懂无知，甚至可笑，他比不上祝英台，甚至比不上初九，他希望自己能够看穿这一切，可是这似乎根本不能。他开始将心思交托给佛法，在竹林的深处，他和连新看着各种修行的方法，他们闭上双眼希望睁开的时候能够看到一个祥和的在他们思想中的世界，可是每次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他们意料中的真实的世界。”

“他以为自己醉心于这似乎忘却一切的世界里，就能得到彻底的解脱，可是当冬天回到家里，看到沧桑的父母，他忽然觉得真正应该与之拉开距离的，应该是连新，回到书院，他便不再去那溪水旁边的竹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