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
我在南方长大,对雪的认识来源于自己的经历。在东北生活了六年,知晓冰雪的滋味。暴风雪非常可怕,围困了村庄,封闭了道路,一片白色汪洋,小小的村落变成了一座孤岛,漂动在雪的世界里。那一次的暴风雪,给我太深的印象,给养中断,只能靠喝酱油就着馍度过了艰难的日子。那时的雪给我带来过是灾难,但也带来过美丽。
回城后,那白色的世界难得看见,一片灰色的冷漠,永远是冬天的主旋律。西陆写手若云连篇对雪的吟颂,唤醒我心灵深处被遗弃的一种情感。于是,尘封的记忆被重新打开,那白色世界变为一种眷念。
在那一片白色纯净里曾经有过自己的一段初恋。
她叫京梅。有着一头秀发,一根长长的辫子永远在身后甩荡,还特别喜欢穿红色的衣服,走在白色的世界里是那么地显眼。男生们给她起了个外号“铁梅”,就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冬天的北方,寒风凄厉,地冻三尺,大雪纷飞,只能农闲了。
那个年代的农闲,人闲思想可不能闲,不是学习文件就是学习最新指示,倍感枯燥。连长和指导员想换换学习方法,在连里组织一个文艺宣传队。知青里不乏这样的人才,唱歌跳舞得有的是,有二胡,笛子,扬琴,口琴,手风琴,组建个文艺宣传队不成问题。年轻时的我也是满帅气,能唱会跳,自然被选上了。同时选上的女生里还有“铁梅”姑娘,因为形象娇美可爱,这是选上的最大理由。
来文艺宣传队总比终日坐在炕上学习要好玩的多。都是年轻人在一起,打打闹闹,有说有笑。围着火炉背台词,吊嗓子,那火炉上永远炖着滚开的水,不停地冒着蒸汽。室外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冰;而室内温暖如春,虽然我们的排练地点在机修组库房里,若大的房间都不感觉寒冷,因为那铁制的火炉总被烧得红红,就像小小的太阳放进了屋内。
我们宣传队的队长姓战,这是我第一次遇上战姓人。我们都叫他老战,实际并不老,北京的老知青,60年代初来到东北,三十来岁。他就是一位扬琴好手,原先在团部小剧团担任演奏员。文革开始剧团解散了,下到连队当了仓库管理,金子拂去了泥土还是发光。
和姑娘接触要有机会才行,可能一次偶然,就有了难以忘却的记忆。虽然连队有众多姑娘,但是平时很少有接触,只是熟悉自己班里排里的人。我所在的机务排清一色男性,而农工排女性居多。每次和农工排遭遇,我们这些个“狼”总投入不少羡慕的眼光,不断会有人打诨,引得一阵哄笑。
而“铁梅”我倒认识,我师傅的老婆和她在一个班里,去师傅家里曾遇见过。都在一个连队,遇上了只是点个头,问个好,很少有更多的语言。小伙子看见姑娘,总有些腼腆;而姑娘也有点羞怯。
这天,老战把我和“铁梅”叫到一边,火炉边太吵,唧唧喳喳的男女还能有安静?
“坐吧,我有事和你们商量。”老战开了口。
我和“铁梅”坐在一条长凳子上,这是第一次和她坐得如此的近。
“是这样的,我和几个同志碰了个头,商量下来,想搞个《红灯记》片段,考虑下来准备让你俩来演,小张演李玉和,京梅演李铁梅,你们看有困难吗?”老战的眼睛里有种鼓励和期待。
我和“铁梅”对视了一下,她先避开了我的眼睛,轻声地“恩”了一声算是默许。我却发话了:“老战,我能唱歌,京剧可不在行,《红灯记》是熟悉,但是唱不好,没有京剧味道。”我想让“铁梅”附和一句,但是她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长辫子,没有吭声。
“京梅会吧,可以教你怎么唱,”老战看着她说。
“好!”她回答依旧是轻轻的,但里面有股子自信。
她也答应了,我还有什么可说,心想:这回真要赶鸭子上架,只能硬着头皮充那瓣蒜了。
选中她演李铁梅可能和她那长长的辫子有关联,演出时就不用在造型上大下工夫,一切是这样的自然,我注意了一下她,演李铁梅再像不过了,红色的褂子长长的辫子——活生生一个李铁梅的形象。
“铁梅”开始当起了我的京剧老师,一句句地教我演唱,耐心可好了。我们经常避开热闹的人群,跑到角落里学唱着京剧,休息时我们俩也在一起,说说话,扯扯男生女生的一些趣闻。我喜欢用眼睛看着她,感觉着她的纯真和青春的细腻。她的眼睛不再躲闪我的目光,总是迎接着一种碰撞,蒙蒙地感到了心速在加快。集体排练时,我的那一瞥总是停留在那红色的褂子甩动的长辫子。能隐约感觉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闪了一下又匆匆离开。
一个教得好,一个学得好,很快我就能把握住京剧特有的韵味。老战前来“验收”我们的战果了。在乐队面前表演得还真有点像模像样,大受老战的赞扬,我跟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她微微一笑扭转身抚弄自己的长辫子去了。宣传队会上,老战给我俩好好地一番表扬,说是任务完成得很出色。青年气盛,满腹得意,都写在自己的脸上;我偷偷地向那群女生望去,可惜总看见她低着头,玩弄自己的辫子。
尽管在台下演得不错,但在后来的第一次汇报演出时还是砸了锅,紧张得忘记了台词,亏得“铁梅”的提醒,才使我们下得了舞台。演出不算成功,但还是大受职工的赞赏,还受到团部肯定,以后还参加了连队的巡回演出,效果非常得好。人家都管我叫“李玉和”,她也成了真的“李铁梅”。我和男生们一起走,如果遇见了“铁梅”,都会嚷嚷:“老李,你家的闺女来了!”一片起哄声,我像占了便宜似的,好不得意。京梅笑着跑开,一声含羞的“讨厌”,总留在男生们的耳畔。说真的,演出的成功,是我多少沾了“铁梅”的光。
连队里有很多的爱情,都是起源于一个长久的哄闹,假戏演变成真情。也可能双方内心都有了默契,只等着一层窗户纸的点破,像过去一样出来个红娘,把爱情的一根红线一牵,阴阳之魂就会化作一团火焰燃烧起来。
师傅最先看出我的心思,就对我说:“喜欢京梅吧?我来给你牵牵线,咋样?”我笑而不答,实际是个默许,师傅是个过来人,自然明白,知道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回家后对老婆耳边风一吹,师母听令接旨,热乎乎的话语在第二天就传到“铁梅”的耳朵。我有心,她有意,干柴就怕烈火点。爱情能把冰雪消融,露出绿色的盎然。虽然北风依然凄厉,我的心里早在迎接着春天。
雪停了,茫茫一片白色,十分耀眼。通往家属房的路都只有一行脚印,脚印的两旁就是厚厚的雪,枯草都被压在了雪下抬不起头来。太阳高高挂着,却没有一丝的温暖,似乎离得太远。公路早就被雪覆盖,已经好几天不能通行。
师傅悄悄对我说:“今晚去俺家,整几个菜,喝上几杯,俺让屋里的去叫‘铁梅’也来。”我低着头“恩”了一声,像是怕人听到一样。师傅乐呵呵地走开了,让我一个人在那里瞎琢磨。好像是个约会,心里有点紧张,虽然都很熟悉,但是为谈朋友而和姑娘相处,长了20岁还是头一遭。心里痒痒的,又有点忐忑不安,有点胆怯。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对面相望,就隔着一个篮球场。透过双层玻璃窗,就能看到女生进出。在宣传队言语却不多,她不在了心里空落落的,老想能看见她。有时站在窗户旁,看见她出来,那红色的棉袄,甩动的长辫,都能让我心跳加快。知道她要去井台打水,我也会赶紧拿起脸盆装作打水的样子,好像是要不期而遇。“洗衣服啊!”“恩。”“我帮你打水。”“好!”
辘轳唧唧歪歪放下了水桶,满满的一桶摇上来,我能感觉她在看着我。
下午四点,太阳就已经落下了,余辉把远处的白雪映成红黄色,高纬度地区的夜是长长的,只听到风的呼叫。
我照了照镜子就出门了,夜色不是那么黑,月光照在雪上还是感觉清晰,小路被踩成了黑色的蛇型通向家属房。拉开师傅家的门,带着白色的冷气走进了温暖。北方的农舍十分暖和,烧饭的灶头连着火墙连着炕头,到处没有冰凉的感觉,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回城好多年了,我都没法适应南方阴湿的冬天。
“小张啊,来了,快进里屋炕上去。”师母招呼着。“师母,您忙着呢!”我拉门进了里屋,师傅早就摆好了小炕桌,菜也上桌了,师傅盘腿坐在炕桌的一头,炕里还坐着“铁梅”,正和师傅在唠嗑呢。“师傅!”我叫了一声,对“铁梅”点点头,“你好!”就斜坐在炕沿上。“咋不上炕?炕上暖和,和‘铁梅’坐一边去!”师傅眨巴着眼睛笑着说。我红着脸上了炕,挨着“铁梅”坐定,她也没挪动身体。她那件红色棉袄已经脱了,身上穿着依旧是红色的毛衣,紧裹着丰满的身体。平时能说会道的我,此时尽说点废话,什么天气冷啊,什么来得早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师傅给倒上了酒:“俺不多说了,希望你们好事成双,呵呵!”“铁梅”羞得低下了头,我也涨红了脸。窗户玻璃上水气结成了霜,又融化成水,玻璃的中央还能看清模糊的月夜,月在静静地听着屋内的欢笑。
我和“铁梅”都默认这样的关系。要想约会,就在井台上悄悄递上小纸条,告诉对方晚上在哪里约会,像是在搞“地下”工作。冰雪天也没有地方好去,不是在草料场,就是在柴火垛,要不就是东山墙,尽找风吹不到的地方就好。最好的地方就是团部电影院,只要一听说有电影必定要去的。连队离团部有6里路,走大路要8里。每次都是小路去小路回,乐此不疲。有月亮的天还可以看见路,没月亮的天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淌着,不小心走岔了,雪弄得裤腿和大头鞋里都是雪。看电影是假,几部老电影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的快乐。
“梅!你冷吧,”拉过她的手放在我的棉袄内,用体温温暖着冻僵的手指;她解开棉袄的两个扣子,把我的手放进了她的里面,我能感觉她的ru*房在起伏,感觉了女人的柔软,感觉那里的温度能融化一切。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慢慢地睡去,我不敢动弹,怕惊醒了她美丽的梦境。
就是那天看电影回来的路上,雪夜之静引起了一个躁动。我就想释放内心情感的积压,猛然将她拥进怀抱,把我的第一个吻给了她,不是在红唇,是梅的额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吻她的唇,是怕太热烈?是怕自己融化?还是冲动来得太突然,还不懂这吻的真正含义?不管怎样,明月见证了我的雪夜第一个吻!
那一段初恋没有在北国边疆的风雪里延续,我很早就回城了。似乎我的回来意味着长久别离,却不知道后来有如此大的返城之风,还有机会相聚。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标志着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终止。因为这样一次再教育运动,我经历了一次爱恋,我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面目出现在一个女人面前,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情。我曾经问过“铁梅”:“老战选中了我俩演《红灯记》时,我要退却,你为何没有吱声?”她笑着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呵!爱就是一个直率。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早已忘却的记忆被一组《雪与梅——冬天的童话》诗唤醒,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穿着红色棉袄,甩动着长辫的姑娘。“铁梅”,那一团红红的火,正在冬天的童话里奔跑……
时间像一串气泡,慢慢地倒进岁月的杯里,气泡转瞬即逝,留下的是永恒的回味。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一切都好吗?她是否知道三十年前雪域的一个吻被一个男人长久地怀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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