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春三月,江南的雨,下个不停,一股发霉的味道,弥漫。
我坐在窗前,无心温习功课,望着窗外,桃园的桃花,白色或粉红,盛情开放。前人说,独自莫凭栏,却是颇有道理。这时,我脑中突然闯进一个女子的词。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楼下左侧的厨房,传来娘叮叮当当忙碌做饭的声音。不久,菜香飘来,传来娘的声音。
“开饭了!”
我收拾桌上的书本,断了刚才的愁绪。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娘常说,不吃饭身体哪里能好?我胡思乱想地下了楼梯,谁知道这句话从老毛口中说出时竟然成了经典,扯谈。
我的爹,现在正拿着酒杯,小口地喝酒,然后用筷子夹着那些花生粒。这样的情景,在许多时候让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书生。可是,我的爹只不过是一个屠夫,杀猪的。每天早上不到四点,他就换上专门的衣服,趁着稀疏的月光,或者提着灯笼,在邻近的几个村庄帮人杀猪。他总是坐在村西的那棵巨大的樟树下,不分时间,热情地吆喝招来路过的人。
“新鲜的,新鲜的猪肉!”
“价格便宜,公道!”
临近中午,他就开始收摊,把一些还没有卖完的带回家,让娘撒上盐并做成腊肉。他一个人,胡乱吃点东西,然后就进自己的房间,像一头猪,睡一个下午。
“孩子爹,我和你说个事?”这时,娘端上最后一盘苦瓜炒肉丝,然后解下身上的围裙。
“啥事?”
“今天许大嫂说了个事,说城西土地庙最近来了一个算命的老先生,挺灵的,你看是不是找来瞧瞧?”
爹点头,娘顿时眉开眼笑,然后抓起旁边的筷子,往爹碗中添菜。
“明珠,你也快点吃,好上楼温习功课。今天娘抽了一个上上签,菩萨说了,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娘是一个迷信的人,早晚都要给供堂里的菩萨烧上一柱香,逢初一、十五还跑到城西的土地庙去烧香,保佑我今年能高中状元。
“状元只有一个,哪里能轮得上我?”
夜深了,窗外的雨还一直下。
(二)
京城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今年的新科考试提前一个月,定在六月初七。爹开始去信,联系京城那边的亲戚朋友,给我安排食宿,而娘则开始整理我的行李和盘缠,并且像我的祖母一样唠叨——路上要小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注意藏好银票……
今天是最后一节课,苏老夫子没有布置任何作业,很突然地让我背一首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今天的老夫子很奇怪,在我背诵时,转过身,望着窗外庭院的桃花。待我声情并茂地背完最后一个字,夫子突然转过身,一脸严肃的样子。
“一年一度的新科考试就要到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我措手不及,只好老实回答,不知道。
“考试的时候,字迹要写得清楚。切记,不然吃亏的一定是你。”
“楷书好,还是行书好?”
他捋了一下胡须说:“你先写来我看看吧。”
我铺开纸张,却不知道要写什么字。忽而眉头一皱,写下“书”“剑”二字。其中“书”是楷体,“剑”是行体。
苏老夫子捋了捋那白色的胡须,然后开口说:“‘书’字笔锋有力,横竖分明,却少了灵气;‘剑’字笔意洒脱,手法不羁,却少了根基。”
话未完,老夫子的独生女苏雪闯进来。
“爹,留下明珠哥哥吃饭好不好?你看,又快要下大雨了!”
夫子和我同时抬头看窗外,刚才的太阳已经被一团乌云遮住了,一场暴雨似乎要来了。
夫子点头,然后离开教室。苏雪对我挤了挤小眼睛,蹦蹦跳跳去了厨房,剩下一个我,无所事事地翻着一本《宋词三百首》。
(三)
前天算命先生说,你一定能中状元,不然就是榜眼,再不然就是探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话没有原则,而临走时,娘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红包放在算命先生的手上。
“老先生真是好心人哪,你若不是执意要走,家里还有一只老母鸡……”
老先生捏了捏红包,很高兴的样子,然后绕着我家的屋子一圈。
“好个风水宝地呀!大婶,你家发达了,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我还能光宗耀祖?临近考试,我的心越来越乱,晚上经常睡不着觉。想想,偌大的中国,不知有几百人赴考,哪里能由我高中状元呢?
吃罢了饭,苏雪执意要送我,老夫子便同意了。苏雪是老夫子的掌上明珠,一出生娘便死了,如今都年方十六,长得像一朵桃花,在风上摇曳生姿。
“明珠哥哥……”
我抬头看她,却见苏雪脸上挂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今天,我在爹爹的书里看了一首词,你看我背诵得怎么样?”
“好。”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却是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不敢看她,只好望着远方。此时,村庄袅袅升起了炊烟,在雨后的夕阳下像一幅美丽的画卷。
“明珠哥哥,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也是我娘的祭日。”
我突然醒悟,怪不得老夫子今天叫我念《江城子》。夕阳下,我看见苏雪脸上挂着泪珠,而我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不懂如何用言语安慰。
“这个是爹爹让我交给你的,并且交代:不到非常时刻,莫拆。你明天就要上路了,记得路上要小心,保重身体!”
我拼命地点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四)
许多时候,我都在做一个奇怪的梦:骑着一匹白马,腰中挂着宝剑,拥有上乘的武功,浪迹天涯,劫富济贫,并且遇上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一路颠簸,终于赶在五月二十八日抵达京城。平生第一次离开京城,才发现外面竟然是这么一个繁华的世界,而京城的热闹,比起书中描写的那样还要好,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开始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
按照爹的嘱咐,我开始打听那家客栈的下落。这京城果然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从这一个胡同进去,到那一个胡同出来,竟然又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
卖饼的,算命的,卖药材的,卖水果的,卖冰糖葫芦的,都在各自的地摊上,竖起一面旗,上面写着“正宗冰糖葫芦”“祖传秘方,包治百病”
“大伯,你可知道新月客栈的路往怎么走?”
我上前问那个正在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家。他用余光扫了我一眼,问:“小伙子是从地方上来的吧?”
我忙点头称是。我知道京城人总喜欢把自己抬高,称京城之外的人为外地人,以表示天子脚下的人是不一样的。
“顺着这胡同走到底,再问一下便知了。”
我忙称谢,心里却开始恼火,“死老头,说了等于没说。”
出了胡同,拐了一个弯,却看见有几盏带“福”的红灯笼,第二层高高挂起“新月客栈”的牌子。果然气派,到底是皇帝亲自题笔。走近客栈,一个中年人热情地把我拉住。
“客官,你投宿?”
我点头,然后说明自己的身份。他倒也热情,立即飞奔进屋,向主人禀报我的情况。
“哎呀!贤侄来啦!我这掐指一算,你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果然不出我的意料。”
“陈世伯。”我醒过神来,连忙对着从客栈里走出来的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作揖。
“不客气,不客气。令尊这些年还好吧?”
我点头,然后陈世伯便为我安排住宿,待一切安顿好,京城已经灯火通明了。外面的人群依然没有减少,我倚窗望去,远处的一个广场,围了好些人,一个劲地叫“好!”“再来一个!”
待我把书重新翻一遍,夜渐渐地深了,打更的人提着灯笼,从远处走来。
“风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突然莫名地想了爹、娘、老夫子,以及喊“明珠哥哥”的苏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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