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冬夏春秋，总是喜欢早早地钻进被子里，打开电视，锁定哪个频道，让那些花花绿绿的镜头从眼前忽闪而过，或是手里捧着某某小说，或是某某大家的散文……但不管做什么，手机总是放在枕边，时常把玩，看那指针一步一步地挪动，就如把自己的心系在指针上，有时需要它快，有时却希望它停止不动。

我知道，我是在等待，等待他的短信或是电话，就如是我的晚课，就如是孩子睡前母亲唱的催眠曲。几年中，不管多晚，都会有短信或是电话传来，或是一句祝福或是一首小诗；或是一个笑死人的小笑话；有时也发一个半黄的小段子；还不时的搞个恶作剧……就如山间清泉叮叮咚咚，淌过心坎；就如馨香，袅袅入肺；就如春风吹绿我心中的一片绿地……只记得有三个夜晚，我没有他的消息，一回是我的手机突然出了毛病；一回是他出车祸进了医院，满身缠满纱布；一回是他喝多了酒，醉得上天入地折腾了一宿，都不知身在何方。我就把这些零散的东西收集起来，名之《两地星》。虽只是只言片语，却是两个人的心曲。

我早已熟悉他的催眠，否则就如婴儿的啼哭，久而不眠；他也早已熟悉我的作息时间，总在睡前和我聊天，一来一往，我们都会带着甜美进入梦乡。梦里我都是微笑着，连呓语都如歌的美丽。

我们的相识是出自一次偶然。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爱情。我被爱情砸得重病在床，我掉下了万丈深渊，我跌得太重，以致再也爬不起来。我急于把满腔的悲愤倾泄出去，我的身躯像一团火在深渊里下坠，下坠……于是，我遇见了他，中国上亿网民中，我唯一的一个网友——也只是在网上聊了一天的网友。

还记得那日，都是我在说，而且是没完没了的说，如何痛苦，如何如何男人的无情，如何如何世风不古……我当时都在怀疑他在不在听，有时，他回应一个“嗯”，可能是告诉我他在听。那天，我把我的倦怠，我的痛楚，我的绝望……通通道给了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如倒垃圾，我轻松了，拍拍手，走人。

他拉住了我，他把我带入他以前的军营生活，他给我讲诉了他军营生活的苦与乐，讲了他现在的工作。他开中药店，此次是外出上货，也是破天荒地上一次网来打发那漫长的等车时间。后来他说，那时的倾听，是雁鸣长空，虎啸深山，是驼走大漠，溪流涓涓，风云滚滚，星月烁烁；是蝶蛹的蠕动，嫩叶的伸展，露珠的滚落——是自然和心灵的合一，他那时就觉得，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给陌生人，那她就不是把他当陌生人，而是最亲的人，所以，他的倾全力，就是注定将来的一幕。

我当时以为，一个是无聊，一个是失意，上天总会安排好人间的一切。临下机时，他留下了他的手机号。从那以后是短信平台为我们搭就了心桥。

我是个粗心的人，早已把自己往别人心里倒掉垃圾的事忘记了。每天在失意、悲哀的长河里挣扎。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他的手机号，我给他的称谓是“陌生人”。于是，我渐渐地有了一点点那天的记忆。

我记得我给他的第一条短信是“月上中天，疏影徜徉”。只是我随手偶一抒情而已，本来也没想到他会回短信。“清风微拂，金光万点”。他很快地回了一句，而且把我那萧索的丝绳给拉回诗意的夜空。于是就有了以后如流水的短信，如清泉一样的润人。

于是，我们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发短信，最不开心的时候也是发短信，这样，彼此都知道了对方什么时候忙，什么时候闲，两个人在千里迢迢用电网隔离了忧伤。我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是谈情色变，可这个陌生人却给了我精神上的愉悦，我深深地沉浸在莫明的快乐里。

由于我的工作性质不同，就连五一、十一放长假时，也只能休息一两天。一次，终于盼来四天假期，我就如笼中的小鸟，匆匆南下，去看我想望以久的陌生人。

坐那么久的火车是很无聊的，他总是在不停地发短信，或是打电话，问我的行程，怕我寂寞。有时，发一个笑话，就会让我笑上半日。他没有问我长相、年龄、相貌……我也不想告诉他。我想，有缘自会相见，如果一眼认不出，证明我们还是不相识。我就当是旅游两日，原路而返。坐了十九个小时的特快，我来到了心仪已久的z市。说实在的，城市给我的整体感觉并不是太好。看得出，就是个古城，就是在车站最繁华的地段好像它也背负着多少年的沉重。

我四下看了一眼，都说，一个城市的外表代表着该城市的水准。我却没有注意“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却在桥上看你。”正在四处打量，一个人鬼一样地站在我的面前。他一米八左右，南方人特有的棱角分明，皮肤黝黑，鼻子大而高，不像中国人的鼻子，以至于我后来还一直追问他是不是混血儿。不过那特熟悉的口音，飞入我的耳鼓，如亲人一般。“看够了没有，‘失心疯’，你已经足足看了我几分钟了。”我笑着说：“总以为‘卖假药的’一定有什么特别，也没有什么呀，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失心疯”“卖假药的”是我们两个人的昵称，他说我的心丢了，被人偷走了，总是疯疯颠颠的。我为了报复他，也就叫他“卖假药的”，不过，他可从不卖假药，拿他的话说，性命攸关，不能缺德。后来我想改称呼，他说：“算了，这个称呼，每天还能起到敦促和警示作用。”

按事先说好的，他先送我到宾馆，简单洗一洗，换了件衣服，我们便轻轻爽爽地出去了。z城的小吃是很有名的，他找了一个雅致的地方，叫服务员把各式小吃，有特色的菜都叫了点，然后叫了两瓶白酒。我知道，这是我们盼望以久的事。服务员拿过两套精致的酒盅，由小到大，不用别的，就只这酒盅，就让人有欲醉的感觉。不管是小酌还是狂饮，小大由之。

轻轻地斟一杯，千言万语在心头；轻轻地酌一口，千言万语难开口。人呀，不用“举杯邀明月”之时，却只有酒意在心头了。我们都曾为彼此大醉过，也曾都为彼此“但愿长醉不复醒”过。那天晚上，我们是有生以来喝的最高兴的时候。霓虹灯的闪烁，带着南国的风，弥散在夜空，像流水，像山泉，叮咚于心，是为两个陌生而熟悉的朋友劝酒，我们聊过去，聊我们俩身上发生的每个典故，每个细节。昔日，古人以《史记》下酒，今日，我们以趣事当菜，真是难得的美味。他更是把那一大堆的小吃，没完没了地挟到我的嘴里，好像我是个贪吃狂。

“这次来了，你就别回去了，做我的‘小老婆’吧，给我看铺子。”他又口无遮拦了，总是半真半假地乱说。我看他才是地道的疯子。“想的美。”我摁了一下他那高高的鼻子。“大的都不希罕，别说小的。”“唉，小的吃香嘛！”他那煞有介事的表情，和平时说话的诙谐语气，和他平时说话时的滑稽相没什么两样。他吐了吐舌头，挤了下眼睛，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他比我喝得猛，我们是谁也不攀比谁，随喝随添。他说，他喝酒是在部队里练的。部队喝酒，都是用碗量的。我一听，吓得直吐舌头。我说：“别喝高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再说，醉了才好！”看他那不怀好意的笑，我狠狠地打了他两拳，唉，真的不知是谁打谁，他是没怎么样，我的手可受不了。退伍这么多年，他的健身可没停下，身体和牛一样的壮，所以我这瘦拳就如打在铁人身上。他看我呲着嘴，拼命地揉搓的样子，狡黠地笑了“还敢打我，看，尝到甜头了吧。”顺势把我的双手握在他那铁钳一般的大手里，轻轻地揉着，还用嘴吹着。“不疼，不疼……”我的眼泪“涮”的一下，如山洪暴发，再也无法控制，这泪水已经忍了很久了，曾几何时，就想倚在他的肩上，痛快地哭个够。他把我的头轻靠在他的肩上，他给我拭那永远都拭不完的泪，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不见亲人不落泪”这句话的内涵。他哼了一段南方小调，可能是鼻子大的原因，那浓浓的鼻韵，配上他那特有的滑稽腔调，把我笑得半死，喜泪、伤情、鼻涕、酒掺在一起，调成一杯上好的鸡尾酒，端杯在手，是那么浪漫，那么温馨。

那晚边喝边唱边聊，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直喝到午夜两点。不知怎么的，我们谁也没醉，如果依我，就喝个通宵。他怕我白天没精神逛古城，强拖我回了旅馆。他给我调好了水温，把我推进去。我湿湿地裹了浴巾出来，他笑我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疯子。于是，拽过毛巾拼命地给我拭去发上的水珠。有几次，我心晕，真想钻到他的心里……完了，他说要走了。我坚决地说“不”，并坚决地把他摁在靠窗子的那张床上。我是怕他在我睡着时，从我身边溜掉。

我们俩躺在床上对望着，不知怎么的，却没了睡意，“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我才知道了这失眠症都是上古遗传下来的。忽然，手机来信息，“这么晚了，还会有短信？”我诧异，拿起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失心疯，今晚的月儿真圆！”这是我最近距离接到短信，那个给我发短信的——改变我一生的人，就离我有一尺之遥。我回“人生有一夜月圆足矣！”“才罢风轻问，又盼近黄昏。”“斜阳追且近，余韵醉梧桐。”可能我习惯了这种睡前短信的催眠，几个短信后，我疲倦地带着兴奋进入了梦乡。

早晨，我被哗哗的冲水声惊醒，一看，已是日上三竿了。然后我知道，这一夜，他没有睡，他就一直坐在床上看我，一直狠命地抽着烟，满烟缸里长长的烟蒂，诠释了一切。他其实已经淋了半小时的冷水。

白天，他拉着我去嵩山，看少林寺僧虔诚地诵经，看达摩祖师面壁处，看五百罗汉像……他教我抱着罗汉，数自己的年龄，寻找自己的化身像。我照做了，他抢过老僧给我的偈子，看完后，大笑“这里很灵的，你的结果和我想的完全相同。”我让他解释，他笑而不答，“天机不可泄露。”z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龙门石窟，那些极富情感的雕像，尽管有的斑驳脱落，但不管你的生活里蕴含着多少酸甜苦辣，他总是微笑着看着你，看你的前身，你的今世，你的来生……

疯了一天，真的失心一样。我累极了，且装了满肚子的特色小吃。晚上，他没让我喝酒，只给我一点点啤酒。我是后半夜的车，他把我催眠入睡后，就又坐在我的床边为我守望时间。他曾不止一次地问：“真的回去？”“真的不留下来吗？”“真的就不多住几天吗？”他看我那坚定的眼神，一次一次地改换着自己的问语。

梦里，我倚在他的胸前，他理顺我揉乱的碎发，吻去了我眼角的眼泪；梦里，我跪在佛祖前许愿；梦里，他爬到高高的山崖上，给我采撷那一大束淡藕色的山花……

开车前一个小时，他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还说，“失心疯就是与他人不同，什么时候都能睡的香。”我知道，香美的睡眠，足以抵得上多少回对月的夜晚。

车上，我却不能入睡，坐在仄仄的卧铺上，借明亮的月色，看星光，看路两旁美景刷刷地倒向车后，耳边总在响着车刚开动时他抛给我的那句话：“失心疯，失心，失就失吧，就放我这儿保管，没事的。”我无语，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怕，他的一句轻语，会让我心河泛滥；我怕，他再多说几句，我就会赖在地上不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那一大堆的小吃足够我吃几天的了，所以，我就痴呆呆的望着车外，真的如“失心”了一样。

夜在我的视线中淡了，路两旁的树在我的视线中有了绿色，车厢里也迎来了迷人的些许曙光。

也不知过了几站，我依旧瞪着眼睛默默地看着车外，天要亮了。

车在s市停了十分钟，大家都下车活动去了，蠕蠕的身影在晨曦里稀稀疏疏地动。当这些人再次上车的时候，我惊呆了，他直直地站在我面前。我掐了一下自己，还痛，不是在梦里。“这怎么可能？你飞来的？”他看我吃惊的样子，笑着说“不放心你，超高速，还好终于赶上你了。”我恍如从梦里苏醒过来，一下子抱紧他，再也不会松手……

天大亮了，我躺在他的肩上睡着了，睡前给他发了条短信：“月光填满我的窗口，充实了我的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