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白驹过隙。蓦然回首,已是半百之年。甜酸苦辣注入心头。想起老人家的诗词:“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已度过了十个五年,只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岁那年,家居农村。父亲远走他乡给人治病,母亲烟熏火燎的大炼钢铁,锁我一人在屋,如蹲监牢。某日,母亲疏于防范,得以逃出樊笼。走过无数原野,到一满目苍翠之地,中间一个沤麻大坑,流连忘返,玩到兴处,一头栽入坑中。恰遇一挑野菜的女孩儿,抓住我的小脚腕提将起来。母亲正在工地,忽然心里惶惶,急忙跑回家中,见我杳无踪迹,顿时乱了方寸。正焦急间,挑野菜的女孩儿背着浑身精湿的我迤逦而来。遭此一劫,此生惧水!
十岁,家搬到矿区。阶级斗争甚嚣尘上。自恃绘画天才,在自家山墙画了一副粉笔画儿。结果,被阶级斗争弦儿绷得铁紧的街道干部汇报给了工作队,抓了我的现行。审了我两小时有余,上溯祖宗八代,可惜的是我只能上溯一代,再往上溯就不知祖宗姓甚名谁,何方神圣?工作队深为惋惜。询问笔录摁上我鲜红的指印。本来可能成为画家的我,刚刚萌发的幼芽就这样被无情的摧毁了。
十五岁,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忽见一包姓中学校长被一群穿黄军装的学生押着游街,人如潮涌,小小山城从未冒出过如此庞大的人群。包校长戴纸糊高帽,巍巍然。顶部一根竹竿直插云天,白纸带似招魂幡般飘荡。浑身粘满纸条,皆低级动物之名称。咋看似一纸人飘然而至。手中持一铜锣,“当”的敲一声骂一声自己,把自己骂成猪狗狼狐之类,人之尊严荡然无存。未几,父亲突然成了“残渣余孽”,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游街队伍,白袖章白背布,触目惊心。在同学间自卑得无地自容。常做一梦,父亲是解放军的官儿,出身三代赤贫。醒来铁血现实残酷,不禁泪眼潸然。
二十岁,找工作处处碰壁,几近头破血流。心灰意冷之际,忽然云开日出,表姐夫“走后门”将我塞进一家小工厂。小工厂员工总数不足百人,厂院围着铁丝网,不像工厂,倒像集中营。住的宿舍土地土炕土墙,完完全全的原生态。墙上星星点点布满臭虫的尸血。晚上臭虫们倾巢出动,捻死一批又上来一批,前赴后继,无所畏惧。与臭虫们浴血奋战,通宵达旦。久之,无心恋战,任臭虫们成群结队骚扰,亦能相安无事,酣然入睡。每月工资二十六元,一个班下来,工作服风干后可以像铠甲似的直立起来。心中已然非常满足,终究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二十五岁,青春萌动,看到身边的姑娘们一个个做了他人之妇,不禁黯然神伤。瞅准一个,鼓足勇气写了封信去,里面放了两张电影票,意味着如果有男友可以一同前来。心中祈祷她能独自而来,并暗下决心乘黑拉她的手。望眼欲穿之际,见她翩然而至,旁边跟一俊男,高大威猛。尚存一线希望,是她的哥哥什么的陪她而来,相相这个敢于追她妹妹的是何许人也。她满面娇羞,洋溢着幸福之色,指着那位“猛男”介绍:“这是俺的‘他’”!瞬间希望破灭,天也塌了,地也陷了。还硬要装出男子汉“风度”,强颜欢笑。电影内容一点儿也没有记住,脑袋嗡嗡作响,给人家当了两个小时的“电灯泡”。单相思的初恋,从此断了。面对一个个靓女们,心中谓然长叹,哪个是我的“她”呢?那年偏又被抓了“典型”,罪名曰之“破坏生产”,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做检查。无非是想表现一下,对生产工艺作了一些小小的改造而已。没想到落下臭名,加之“家庭历史问题”,姑娘们见我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招腥惹臭?心里想,独身主义也没啥不好,还没甚负担。挺阿q的。
而立之年,犬子刚一岁。当了个兵头将尾的“官儿”—工段长,自觉有了奔头了,不分昼夜的忙。老婆没有工作,一家三口全指望我三百四十大毛。偏又病,腹痛难忍。老婆叫来正在上班的小纪,他跟我是光屁股耍大的朋友,用自行车推我去医院,一身脏衣,满面尘垢,我紧紧伏在小纪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表姐在医院,安排我先住了下来。大夫摸摸我的肚子,曰:腹肌很紧,阑尾炎无疑,准备手术。否则,穿孔命则休矣!言毕,通知做手术准备。表姐在侧,多了一嘴:先做一尿样可否?大夫点头。尿样出来,红血球剧增。表姐说,尿血,不像阑尾炎。大夫讪讪,那就先观察观察!观察几日,又说我肾盂肾炎、肾结石,还疑我婚后用肾过度云云。过几日,又剧痛难耐。用棉沙球勒紧腹部做造影检测,似刑法伺候。大夫背过我,对表姐嘁嘁喳喳。表姐面容凄然,对我说,没什么大毛病,要到区附院复查一次。直接将我送到区附院肿瘤科,心猛然下沉,莫非真的得了癌症!?检毕,警报解除。折腾了几个来回,竟然不治而愈。后与准备给我开刀的大夫戏言:你老人家差点儿放了我的元气!大夫曰:无妨,顶多割去阑尾就是了。听他讲话,轻巧的不啻于砍瓜切菜!
而立过半,从“一线”抽到办公室,所谓“以工代干”,概因平日喜舞文弄墨所致。忽时来运转,先到办公室,再生产科长,再劳资科长,再回到办公室任主任,再工会主[xi]。双脚似踏青云,飘飘然,昏昏然。不知自己老大贵姓,自以为黄袍加身。动辄维护职工利益,今天与这个争,明天与那个喊。直闹得众叛亲离,孤立无援,如芒在身。好像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吵就吵,争就争,所怕何来?直到一日,连一向对我青眼有加的厂长也在大会上对我唾液横飞,万箭齐发,方知动了众怒。从此贬如冷宫,不再有人拿我当头蒜。方明白: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乃怪物也。渐渐,磨平头上角,拔去身上刺。虽鲜血淋漓,痛苦万状,也咬牙挺住。老厂长就在那年“出了事儿”。他曾语重心长对我言:人心险恶,世道难行。好的初衷,不一定有好的结果。性格决定命运,方法决定结果哦。窃以为是金玉良言,醍醐灌顶也。
四十而不惑,却是充满困惑。职务升到了副总经理,管着很有实权的一块,许多人对此虎视眈眈,我却如牛负重,全然不知旁人盯得眼睛冒血。人骂之曰:不开窍,白白把一个好职位给浪费了!我大惑,本人把关甚严,何来浪费一说?我还是我,突然变得我不是我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重要,一夜之间成了“香饽饽”。找的人络绎不绝,多年不通音讯的不知从哪里打探到我的消息,一上来就与我畅述友情;只见过一两面的,俨然以老朋友自居;平时见了我头仰的跟长颈鹿似的政府官员,也换上了笑容可掬的面孔。最终目的是想从我这里取得工程。并许以利诱,即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天生胆小,受不了这种“轰炸”,宁做“缩头乌龟”,不敢伸手。职务内的工作游刃有余,来来往往的应酬却令我疲于奔命。老总看我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便收回了我的权力进行了再分配。阿弥陀佛,真正脱离苦海了也。
四十五岁,人生转折。股票上市,被任命为筹备小组副组长,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全然忘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水必湍之。”股票成功发行之日,便是遭遇千夫所指之时。犯了大忌还浑然不觉,本该中介机构做的《投资价值分析报告》挑灯夜战做出来,得到的回答是:“你愿意做,该!”总想省钱,钱省下了,除了一身埋怨,什么也没有落下。公司上市不久,即接受派遣与人合作开发项目。合作者脾气暴躁,又喜暗箱操作。我明曰总经理,手中无权,眼看着资金被挥霍,心中惨痛。合作者对我本人不错,算得上关心备至,一谈到投资决策,立马吹胡子瞪眼。我正常情况下可以口若悬河,与人吵架则纳言,有话说不出,感到太窝囊,又无人可诉,郁闷在心。身体乘机捣乱,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接踵而至。熬了多年,总算熬掉了“副”字,却感到每个空气分子中都冲拆着压力,无事不掣肘,搞得我神经几近崩溃。同时也明白自己就不是当正职的料!
倏忽之间,年已半百,所谓“知天命”之年。其实,连自己的命都没搞明白,何言“天命”!揽镜自照,已是两鬓飞霜。几年时间,公司就忽然支撑不下去了,要重组,让我回来担任过渡期间的董事长。无论婉拒还是坚拒,均没奏效。想想,几个月的“维持会长”,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进入角色才知道,公司已然是千孔白疮,满目苍痍。“日边红杏依云栽”,我不重要但职务十分重要。不自量力地想力挽狂澜,拼命工作,夜以继日。收购方防范风险,不做实际投入,重组似乎成了我个人的行为,搞得我精疲力竭。心中苦痛,无以言说!相关部门雪上加霜,资金断流,最终公司全线停产。第一次重组以失败而告终。一时间天怒人怨,沸沸扬扬。盛宴过后,面对杯盘狼藉,恨无回天之力,对着空气打拳,费尽移山心力而一无所获。二次重组,我竭尽全力配合,遭人猜忌、暗算。给政府写材料汇报工作,领导却拍着桌子骂我是“坏人”,乱发“鸡毛信”!过去的同事反目成仇,指着我的鼻尖大骂不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中默念:“无宁静无以致远,无淡泊无以明志”,心中依然郁闷不已,一度萌发浪迹江湖之念。二次重组的道路依然荆棘丛生,重重机关,处处陷阱,面临夭折境地。现任老总策划,生平第一次给全区最高首长写信,得到重视。寥寥数语,抵得上我两年的千言万语,深信一句顶一万句,此言不谬也。亏得最高首长十几个字的批语,公司终于转危为安,迈上正途,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两次重组,使得我心力交瘁,似进入生命“倒计时”!
也曾踌躇满志,也曾豪气干云,也曾渴望动人心魄的爱情,也曾期望一鸣惊人,也曾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换一种活法。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什么都不会改变。曾经激情澎湃的浪潮化作了涓涓细流,静静在心底流淌,波澜不兴。转忽之间,同龄人已有人辞世,“忍看朋辈成新鬼”。和我同时进厂当了副总的同事,前些日子心脏病猝发死去,年轻时我们曾打过一架,心里发誓不报此仇非君子。将他送到坟头,想他如果能活过来,再打一架也是好的。与我光屁股长大的小纪,车祸死于非命,见他最后一面时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悲从中来,不可断绝。鲜活的生命,转眼化为灰土,真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僧之律》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庚,一日一夜有三十须庚。如果把日子扯成罗预,拉成弹指,摊成一瞬,换算成一刹那,该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日子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但是,人生又真的很短暂,连回忆叹息的时间都不给你留就消失了。芸芸众生似我辈者居多,成不了大器,没什么伟业。但我们在认真的活着,清白的活着,努力的活着。
今后,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过。我的理想,就是能慢慢活到老,直到有一天,鹤发鸡皮的我,搀扶着同样白发披肩的老伴,走向无边的夕阳。或者老伴坐在轮椅里,我推着老伴;或者我坐在轮椅里,老伴推着我,让辚辚车轮穿越岁月的时空。到那时,没有了任何欲望,所有的感慨,所有的惆怅,所有的感伤,所有的遗憾,都化作了雾,化作了烟,化作了尘埃。
我期待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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