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鸟的喧啄中醒来。其他人还在熟睡。昨夜的青稞酒让我早早地入睡,他们疯战于麻将场上,不知何时入睡。我轻轻拉开门,站在农家院子的台阶上,揉着睡眼,满以为自己是这个院子里最早醒来的人。但东家藏族小姑娘醒得更早,她从东厢房的窗户里看见我,忙拎着洗脸水出来,浅浅地笑问,早上好!我说早上好!姑娘放下一桶冷水,一壶开水,又拿出新新的毛巾,香皂,说,你洗脸。我说谢谢,便调好水的温热,洗了脸,眼瞬间觉得清润。远处氤氲的青山便妩媚了脸,翻过农家的院墙,进入眼帘,蓦然发现世界竟如此澄明、清净,仿佛是神的居所。这样的清晨,不出去走走,枉来天堂也。
我走出了院子。华锐部落的后裔早已乘着清晨第一声鸟的召唤,早早打开吱呀作响的小木门,三三两两向天堂寺走去。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古朴的寺院,被青色的泊烟笼罩;矮墙豁口那儿,身着红色袈裟的阿喇嘛逶迤着走进。二十年间,我利用工作之便,来过天堂寺不下十余次,每次少不了去寺里走走,听听故事,转转经轮,也见过手拄木、膝裹皮的牧人叩着等身长头进入寺院的情景,也在天堂乡政府过过夜。但夜宿农家,与藏民一起过一个圣洁的夜晚,还是第一次。
这是一个经轮绕指的早晨。这样的早晨,站在天堂寺外,想想天堂岁月,远比身入寺内更朦胧有味得多。天堂寺的建成比拉卜楞寺还早八百多年,前身是唐宪宗时所建的藏族苯教寺院。五百年后的一个早晨,西藏藏传佛教噶举派噶玛噶举第四代黑帽系活佛噶玛若贝多吉进京路过此地,见当地牧民被一种病魔侵害,活佛法眼一望,乃知是大通河中的“毒龙”所为,随住下来降伏河中“毒龙”,在扎西滩建镇龙塔108座,取名“却典堂”,意为宝塔滩。汉语译名“朝天堂”故名。从此,天堂寺成了历史上“黄河北部地区五大古寺”之一,盛世时常住僧人800多名,号称“天堂八百僧”,乾隆皇帝的国师章嘉若贝多吉和土官却吉尼玛,即在此寺完成了启蒙教育。天堂寺曾有一座释迦牟尼佛像,装有一颗红枣大的古迦叶佛佛骨;还有一座菩提宝塔,装有舍利佛指骨。宝塔还装有许多世间稀有的法物和数万函经典。也许,一座寺院佛气捅绕久了,佛的灵性便会显现出来。1957年释迦牟尼佛像突然双目流泪,天王殿门口砖上出现了骡子的蹄印。人们想不通佛为什么要这样流泪而别天堂。随后天堂寺残遭文革破坏,变成了一片废墟。人们才恍然大悟。1983年,在原址上恢复修建了一座释迦牟尼小佛殿。1984年9月16日,第十世班禅大师莅临该寺,在释迦牟尼殿中的宝座上就坐讲经传法,为信教群众摩顶赐福,第二天离开该寺。该殿门口右方,原先有一棵很大的旃檀树,班禅大师走后不久,很对称地在殿门左方又长出了一棵旃檀树。1998年,多识活佛发宏愿“重修天堂寺”。先出巨资修建了宗喀巴大殿,雕塑了世界上最大的宗喀巴木雕像。1999年冬季,雕刻宗喀巴大像时,佛身上多次放光,夜间佛身上发出的白光能照亮相隔几十米的雕刻车间,夜里电动刨子等工具自动开启,出现了很多奇特现象。这一切的神奇现象都述说着佛的灵性,天堂的神妙。
我从寺院门前经过。寺院里,我已去过多次了,眼一闭,就能想起法轮的旋转,酥油灯的晕染和那朗朗的涌经声。今早惹我的是这里瑰丽的景色。寺院四周,林木葱郁,山峰环抱,金瓦红墙掩映在绿茵翠柏之中,清澈的大通河从前面不远处缓缓流过,忽然拐一个弯,似一条玉带飘然流逝。世界著名的引大入秦的渠口,就在那里。鸟瞰天堂,整个盘地薄雾笼罩,轻烟萦绕,山光水色独具特色,环境清静幽雅,确似人间天堂,梦中仙境,近年又修建了宾馆和渡假村等设施,是天造地设的出家修行、拜佛旅游和避暑的理想境地。
下了路,我踏上了农家的田埂,去大同河岸。田野的空气清凉,醉人。太阳还没出来,山野依然朦胧,空气如佛烟轻轻地弥漫在田野之上,如一层蓝茵茵的薄雾,笼罩在人的头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升腾的佛气。几种叫不上名来的鸟,在树上,田埂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三只比鸽子稍小一点的灰色鸟,落在农家围在田野的木栅枝头,我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想给它照个像,但那鸟以为我不怀好意,扑棱棱飞到了大树的高枝上。我有些懊悔,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这样打破了清晨鸟们的宁静。
地埂旁并流着一条小溪,潺潺流水比我童年的记忆纤细许多,清清的,哗哗地流着。地里的青稞刚刚呶出绿绿的嫩芽,萌动着点点的希望。这儿的海拔二千多米,春就比其它地方来得晚。而当盛夏酷暑难当时,这儿又是清凉世界,避暑胜地。一个藏族小媳妇,正在地里挑着野苣苣菜。也许她家里昨晚也住了来天堂旅游的客人,早早给客人挑新鲜的野菜呢。小媳妇站起来摇了摇身姿,摆了摆裙裾,那身姿便若飞蝶般舞蹈在一片迷离的水光嫩绿之上。过去的藏族人主要靠牧业收入,有时,一场雪灾,亦或冰雹,就能将牧民们所有的希望破灭。今天,她们足不出户,一年就能从旅人的身上挣到四五万票子。我感谢大自然对于庄稼人的恩惠,也感谢佛气给予庄稼人的恩惠。
地埂上爬满了青草,露水很大,走了没二百米地,我的皮鞋就沾满了泥巴,裤角也被朝后摔起的泥点弄得一片泥宁。我知道,这儿的一切都是圣洁的,纯天然无污染的,连泥巴也是。久居在城里的人,想沾这样的泥巴,无疑得有一种缘分和奢望。一丛马莲花儿正开,我俯下身子,照了今早第一眼见到的麻莲花儿,继续向大同河岸走去。未见河流,轰隆隆的河声已敲向了耳鼓。河畔的桦树林,野白杨,还有满山遍野的松树,刚刚吐了新芽,在墨绿上挥撒了一层新绿。站在河岸上放眼四望,与站在寺院门口远眺又是另一番景色。大同河两岸,南北高高低低的山脉,沿东西绵延起伏着,如同两道屏障,把天堂围成了狭长的盆地,寺院周围,盆地向两侧鼓开,酷似一片长长的野杨树叶平铺在两山之间,顺着川道自西向东又向东南拐去黄河的大同河,形同树叶中间清丽的叶脉,滋养着两岸的田园。我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走,平缓处,躬下腰,掬一捧清洌的河水,让它从指缝间清清亮亮地泻下,这就嗅到了一缕淡雅的大同河的春早气息。
站在河岸,回望天堂,纤尘不染。处处笼罩着一种彻悟后的空灵气息。想这柔弱的带着诗人气质的清晨,尽是这样的纯净、寂静,心一下子被天堂的早晨掠去了。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心跳也随即消失,似乎世界轻薄得仿佛一场不曾初觉的大梦。想想尘世的烦恼和劳累,真想永远地居于天堂,袭一身单薄的衣衫,昆虫一般轻轻游走在天堂寺廓大的柱廊和翠绿的草叶间。当我的神思与远处的山峦再次相接时,那轮刚露出头颅的春阳,已把温柔和煦的光缕,投射在我的脸上,如佛脸上那层淡淡的金光,随我而动与我同行,清凉里开始有了淡淡的温暖。二十年了,我来天堂十多次,但接受天堂的早晨,第一缕佛光的沐浴,还是第一次。
这个早晨,我真正地记住了天堂寺,特别是天堂寺清晨那轻纱般的烟岚。这样的清晨,适合一个人用两瓣嘴唇咬住一根青草,用一副身骨躺在草地上,让露水浸透身子,洗净满身世俗的味道,去静静地思想。想想过往的时光和曾经爱过的姑娘,想想少年时代骑马过草原时一个人孤独且风光的模样。这经轮绕指的日子便有福了。
(2006年5月23日写于天堂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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