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每天早上总要嚷着吃鸡蛋,一天无蛋吧,总要问:妈妈是不是我们没钱买鸡蛋了,我可以节约的。望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不禁为自己的疏忽后悔不已。儿子满眼的渴望与哀求,让我笃定我们与鸡蛋之间缘深情浓。
一、
小时候,穿着哥的大衣服,一边用宽大的衣袖擦鼻涕,一边从母亲的手里接过烫手的鸡蛋。这一幕几乎年年都会在生日的早晨上演。
但是有一年却例外。记得大约是小学三年级。十月的天气特别坏,气温低,雨又持续地下。巴蜀的泥泞路如煮烂了的酽汤,泥浆糊满人的双腿,跃上人的衣袖,甚至连翻跟头上头顶。那时心里就一个劲地埋怨父母怎么会把家搬到离学校那么远的地方。
早晨一起床,母亲没有象往年那样如期地递上热鸡蛋。一起床,母亲递过来打了补丁的衣服裤子,还有一对看得见窟窿的雨鞋。
“我就剩这身衣服了,你还象昨天滚(摔)几身(跤)回来,没得换了;这双雨鞋烂是烂了点,我也垫上谷草,想来总比光脚强”。母亲一边扯皱巴巴的衣服,一边叮嘱我。
我含着泪,默默地把还有余温的双脚伸进雨鞋,耳边仿佛听到铁匠烧得通红的铁器淬火的声音,吱吱吱……心里好恨,读书为啥这么苦,大冬天的,大人可以在家烤火,而自己却要一趑一趔地在泥泞路上摔爬。就是到了那鬼学校吧,破窗子又没遮拦 ,风一个劲地灌,石头课桌如冰块,衣袖磨穿几个窿,皮肉不停地喝西北风。
我又开始想到生日,想到连一个鸡蛋都没有的生日,我泪涟涟地走出茅屋,开始爬屋后的鱼塘山,让愤恨和没人爱的失望慢慢地爬升。就在我快爬到山顶时,母亲气咻咻地从后面追上来。
“帮你找衣服,搞忘记给你煮的鸡蛋·”母亲递给我一个不烫手的鸡蛋:“鸡蛋趁早吃,吃了读书有记性。”
我握着微温的鸡蛋,禁不住抽泣起来。
“不要看到冬天里的人安逸,到了农忙,你就知道锅儿是铁铸的。”母亲开始有一点生气了:“吃这点苦,受不了,就预备好一辈子在这山旮旯。”
我恸哭起来,鸡蛋滑出手心,跌到石头上,一头栽进了泥巴浆里。
那天背诵《彩霞姑娘》出奇地流利。
二、
能够升上镇中学,母亲觉得鸡蛋功不可没。她觉得一年只吃一个鸡蛋,效果不明显,便寻思着多弄些鸡蛋。那些年有好事者开始用煤油灯孵化小鸡,母亲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开始夜以继日地学习孵化技术。花了父亲几个月的工资,终于在她的房间里撑起了一间孵化床。
孵化床是木头做的柱子,隔板是竹子做的。装满36℃水的大胶袋四肢舒畅地躺在床里,大大小小的鸡蛋整整齐齐地侧卧着,挨个儿地挤在一起,大多数是焦黄的,也有纯白,暗黄的;有的鸡蛋上面还有清晰可见的鸡屎,但一点也不恶心;有的还有硬伤,一头小,一头大,中间有似被人动粗助长的痕迹。
装水的胶袋下面放一床破棉絮,中间裁一大口子,恰好摆放一块宽30cm长40cm的铁块,铁块下面是燃过不停的灯火。灯芯要讲究大小,过大过小都会直接影响水温。母亲拿了几支体温计放在不同位置的鸡蛋下面,感觉象放在孩子的腋窝里,生怕凉了,高烧了;有时我却担心它们会笑出声来。
鸡蛋上面是一床母亲都舍不得盖的花被褥。每隔四小时,母亲都要替鸡蛋们翻身,让它们全身感受同样的温度。从孵化的第二天开始,母亲每天晚上都要用200w的电灯“照蛋”。检验为不能孵化小鸡的,就全部剃出温床。
于是,我可以每天吃鸡蛋了。母亲把鸡蛋从煮、蒸、炒、炸到开水冲服,弄得花样百出,久吃不大厌。
有时问母亲,那么多鸡蛋你是怎么检验的。母亲说凭感觉吧,哪个鸡蛋该你吃就检验出来了。母亲有时也问我,吃那么多鸡蛋不腻哟。我笑言要吃垮她!
母亲没有被吃垮,只是累。
孵化小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收蛋、选蛋、翻蛋、照蛋直至最后小鸡出壳,每一细节都需要时间和精力的赔付。
记得有一次,母亲从几十里外的村庄收蛋回家。在爬山坡时,人困蛋沉,口渴腹饥。骄阳烤得母亲不停地擦汗水,一不小心,母亲被石梯绊了一下,驮在背上的鸡蛋顺势滚出背兜,“啪、啪、啪┅┅”,母亲的身边溅起无数的蛋花。
母亲气得一屁股坐在石梯上,捡起尚未流完的蛋清“咕咚、咕咚”喝个畅快!
母亲微有洁癖,那次回到家里,头发、衣服上沾满蛋清蛋黄,可她却舍不得换洗,母亲说蛋的味道好闻,还说幸好是上坡,是下坡就没有气味了。
三、
母亲的鸡蛋没有白费,我终于走出山旮旯了。可是母亲的鸡蛋情结却远没有结束。
母亲在县上的车站旁边,租了个地摊。一边卖汤圆,一边卖酒糟鸡蛋。远远近近的都知道尤汤圆(母亲为“尤”姓氏),慕名来吃汤圆的客人,却每每都要点上一个或两个醪糟鸡蛋。因为母亲总把从乡下收来的土鸡蛋摆在最显眼的地方,香饽饽的醪糟也搁在咫只之处,客人总欲罢不能,非得尝一下母亲的秘制鸡蛋。
携儿子回老家,劝母亲不必再做鸡蛋卖,汤圆的生意也够忙忽,自己应该吃点鸡蛋补补身子才是。
母亲眯着眼笑笑,“你都知道鸡蛋这东西就是好,世上再多的山珍海味也抵不过它。以前舍不得吃,现在又忙得没时间吃,等我动不了时,才慢慢吃”。
同母亲在地摊上闲聊时,儿子一个人在旁边有滋有味地吃外婆煮的鸡蛋。一边吃,一边嚷嚷“外婆的鸡蛋真好吃,真好吃!”
母亲看着外孙吃得狼吞虎咽,笑意象涟漪在脸上一圈圈地久久不散。
和儿子告别母亲,坐上回省城的班车。我正小憩,儿子突然叫我,“妈妈,你看”。我睁开眼睛,透过玻璃窗,看见一发福的老妇人一只手抓着过道的栏杆,一只手拎着一胶袋,侧着身子扭头同检票处的工作人员在理论什么。老人的满头白发在阴影处格外显眼,她好象要冲过检票口,但工作人员作势挡住。只见老人提胶袋的一手高高举起,看得清是满满一袋的鸡蛋。
我脑袋一懵,眼睛一热,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吩咐儿子不许乱走,一边朝检票口狂奔去。
还未跑到检票口,母亲也拎着鸡蛋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我惊魂甫定地问母亲,怎么回事呀,母亲淡淡地说:“没票不让我进呗,可是我说给我的丫头和孙子送点鸡蛋,这不,他们还是让我进来了”。
我松了口气,接过母亲手里沉甸甸的一袋鸡蛋。
“小仲子呢?”母亲见我一个人,突然惊慌起来。
我说在车上好好的,母亲瞪了我一眼:“女人对孩子,要象母鸡一样地看护小鸡,不要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吃鸡蛋如喝女人的心血,不能让心血白费。”
车子启动了,儿子在窗内不停地向外婆挥手,我的眼泪忍不住流。
“妈妈,回家天天吃外婆送的鸡蛋”,我哽咽着答应儿子,以后天天让他吃鸡蛋。
可是我知道,母亲有一天终会心血枯竭┅┅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6-5-24 19:04:2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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